夜色籠罩著庭院,一泓有著明月倒映的水塘靜靜躺在中央,四周充滿著祥和寧靜的氛圍,但若細听,會發現有幾不可聞的啜泣聲自水塘邊傳來,雖然經過壓抑,里頭所隱含的哀傷及難過仍是如此明顯。
艾子蜷坐在水塘邊,藉由一旁大石的遮擋,將自己成功地隱藏在陰影里,埋首膝上不斷地哭泣。
她沒去用晚膳,也知道這麼做對小草姊他們很失禮,但她已經顧慮不到那麼多了,她的眼淚完全停不住,要是出現反而讓大家尷尬,倒不如藏在沒人會發現的地方,這樣對大家都好。
反正,正主兒出現,她這個替代品也沒理由待著……她告訴自己要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但心里卻好痛好痛……她緊緊咬唇不讓啜泣聲逸出口中。
這是她有生以來最難過的時候了,而以往她用來宣泄情緒的慰藉,全都成了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傷害。
他的懷抱原是她最最依賴的避風港,如今卻是將她的心撕成碎片的始作俑者,而會給她溫柔安慰的娘,卻是隱瞞事實的幫凶。
就算她再怎麼恨不了人,在這時候,在她才剛剛受到重大打擊的這種時候,她寧可躲起來獨自舌忝舐傷口,讓那些痛在她心里鑽,也不想見到他們。
被激動的情緒擾亂了心神,等到她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時,那個人已經不知道站了多久。
看到映在地面的頎長人影,她的心漏跳了一拍,急忙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傲的容顏——卻是比他更富成熟魅力的端木柏人。
多傻?難道她還以為他會來安慰她嗎?他想擺月兌她都來不及了……
難過又一涌而上,顧慮到身邊的人,艾子吸了吸鼻子,用力咽下哽咽。
雖然大爹爹剛剛並不在場,娘應該也還沒有機會跟他說,但她一點也不懷疑他對所有事情了若指掌的能力,她不曉得他是怎麼辦到的,但他就是這麼地無所不知,什麼事都逃不過他那雙銳利的眼。
大爹爹是來安慰她的嗎?這很不像他的作風啊……
或許是端木柏人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淡態度,讓她不會感覺他也是幫凶之一;也或許是他出乎意料地介入,讓她對他接下來的舉止感到好奇,連韓珞都不想見到的她,並沒有任何排斥之感,而是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須臾,沒有任何動靜。
她不禁抬眼偷覷他,他卻一直看著前方映在水面的月影,專注的神情像是沒發現她的存在,唇畔仍勾揚著那抹讓人猜不透的笑。
雖然很暗,雖然她蜷縮得很小一團,但也沒有那麼讓人視而不見吧?艾子在心里嘀咕,沒發現自己已完全停了哭泣,還有心情去研究他的心思。
一直沉默不語的端木柏人突然挪步站在她的前方,居高臨下地面對著她,還冒出一個奇怪的問題︰「今天的月亮圓嗎?」
艾子愣住,被擋去視線的她,只能被迫望進那雙在黑暗中閃爍詭光的眼。不是吧?他剛不是看了老半天嗎?為什麼還要問她?
不明所以的她只好順從地回答,但才一啟唇,她卻發現自己答不出來。
「……圓吧?」她說得很心虛,明知探頭就可以確定,她卻不敢動,因為她有種感覺,大爹爹要的並不是這種顯而易見的答案。
「不是近在眼前嗎?怎會連這個也沒發現呢?」端木柏人輕笑,往旁退了開。
艾子這才注意到懸掛天際的是彎上弦月,那抹溫和的光芒映進了眼,而那番若有深意的笑語,也鑽進了她的心。
「因為我很難過,根本沒有心神管它。」大爹爹是在暗示什麼嗎?但……她不明白啊!
「那你心情好的時候,又注意過它幾回呢?」端木柏人笑睨她一眼。
艾子被問住,好半晌才誠實回答︰「很少。」
「可不是?」端木柏人仰望天際。「就因為它一直在那里,太過易得了,讓人忘了它的獨特及美麗,以為生來就該享有它的恩澤。」
雖然他看的是月亮,但她知道他說的是她。艾子忍不住哽咽,那特立獨行的關懷及安慰,讓她好感動。
「可是我有啊,我很努力讓他知道我的存在,但他……不喜歡月亮。」實在是不習慣和他談論心事,說到最後,她還是把月亮又扯了進來。
「如果月亮突然不見了,人們會如何?」那自信從容的口吻,彷佛他真有能力馬上讓月亮消失。
「會嚇到驚慌失措吧……」說出這些話的艾子頓住,倏然清晰的思緒像是被人當頭棒喝。
月亮是如此的重要,卻會隨著陰晴圓缺而暫時不存在,但不會有人感到害怕,因為大家都知道,它會再出現。
他和她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嗎?因為知道她一直在這里等著他,所以每一次他都可以走得很瀟灑,完全沒有想過她會離開的可能性,也沒有將她呈奉到他面前的誠摯感情放在眼里。
「可是……他喜歡的是天上的月亮,不是水里那個假的月亮……」才剛升起的希望,因想起端木煦冷硬的拒絕又消退了下來。「就算水中的月亮不見了,他也不會在乎的。」
她不敢啊,她怕他趕走她都來不及了,又怎麼可能自己離開?要是他就這麼順水推舟直接不要她這個女兒怎麼辦?他都撂下狠話了,她不敢試啊!
「沒有真假,只有視而不見。就因為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人們才會以為那是最好的。」端木柏人將腳邊的小石子踢進水池,把那輪月影打散了。「但若人們知道,看似唾手可得的水中明月其實更難掌握時,心自然會告訴他,哪一個才是真的。」
艾子看著月影散開,然後又在水波蕩漾間慢慢聚集,反覆玩味著那番話,惶然不安的心彷佛隨著那輪變得清晰的月影而漸漸踏實了。
「如果月亮不見了,真的會嚴重到天下大亂嗎?」即使她已被說動了,也知道該怎麼做了,她還是需要一些信心。
「不試,永遠都不會知道。」端木柏人挑起一眉,唇畔的笑意更濃郁了。「可別傻到馬上被人逮回來,至少要讓他找上個十天半個月,這才稱得上是消失。」
後面的這段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為什麼……她覺得大爹爹好像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對上那張總是揚著淡笑的面容,艾子眨眨眼,然後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
方才猶如天地毀滅般的絕望已經離她很遠,泉涌不絕的活力和沖勁竄至了四肢百骸。
她賭了,她不要再當個只能傻傻等他的乖女兒了,就是這樣他才會那麼有恃無恐,就連要將她送去京城也毫不擔心。
這回換他來追她,換他成為那個妄想水中撈月的笨蛋!
臉上散發著燦麗耀眼的光芒,艾子一躍而起,拍拍上的塵土。
「好,月亮要消失了,要嚇得大家目瞪口呆,讓大家知道月亮有多重要!」
她信心滿滿地宣示完,就迫不及待地要去進行她的消失大計,才剛奔出數步,又突然沖了回來,給了端木柏人一個緊緊的擁抱。
「爹,謝謝您!」沒等他任何回應,她就又像只雀躍靈動的小兔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端木柏人輕笑,拂了拂被她弄縐的衣袍。雖說她也會受惠沒錯,但這麼容易被利用,就連奸詐如他也難免會有些內疚啊。
至于那個愣小子——要是他沒盲目到對自己的感情視而不見,他這個當爺爺的,又哪有「推波助瀾」的機會呢?
養女方知父母恩,這麼多年後才讓他吃到苦頭,也算是善待他了。
只用幾句隱喻的話,就輕易逆轉了戰局的端木柏人依然是噙著慵懶的笑,雙手背在身後,怡然自得地走出了院子。
★★★
「不好了,小艾離家出走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遠而近,滿臉驚惶的韓珞奔進廳堂。
坐在椅上的端木煦臉色一變,隨即又抑得平靜無波。
「她應該只是故意躲起來而已。」端木煦冷淡嗤哼,狀似不以為意,但起身搶走母親手上信箋的舉動已將他的心焦及擔慮昭然若揭。
「我找過了,家里都沒看到她的人,我有派人去村里找,但……」韓珞急得快哭了。剛剛她要去勸小艾多少要吃點東西,等著她的卻是空無一人的房間。「她的東西有少,她是認真的。」
「她走不遠的。」端木煦將心頭的不安強硬壓下,他沒發現手中的信箋已被他握緊的手整個捏縐。
她只是在耍小孩的別扭把戲罷了,一直抗拒不要去京城的人哪有可能會自己離家出走?他就不相信從沒出過遠門的她能走多遠,等他將她逮回來,他會讓她知道這些幼稚的舉止都只是徒勞無功!
「難說,她騎走了我最好的馬。」悠閑走進的端木柏人慵懶地開口。
端木煦心倏然一沈。
他知道爹那看似不經意提起的淡然態度,其實全都是深沉算計,等著看他的反應,他不想隨之起舞,也不想中了他的計——
然而再多的自制都敵不過心里狂然而起的驚駭,逼得他已許久不曾在他人面前流露的真實情緒,全化為如刀銳光自眸中射向父親。
因為只要父親一插手,原本可以易如反掌解決的事,將會變得難如登天!
「事前,還是事後?」就算父親承認是親自送她上馬,他也毫不意外。
「你這是在怪我嗎?」端木柏人笑睇他一眼,似惋惜似譴責地輕嘆了聲。「將她逼入絕境的不是我,傷她透徹的也不是我,勾起她滿懷希望卻又撇得一干二淨的更不是我,相較之下,就算是袖手旁觀也無可厚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