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來馴養你(下) 第5章(1)

巴黎的街頭很冷,雨中夾著細小的雪粒,把街道和大樓打濕,燈光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燈紅酒綠,紅塵十丈,說的就是這樣的景象吧。

冰冷的空氣像鞭子一樣抽在沒有穿大衣的身上,開始人會哆嗦,走了一陣,倒覺得這樣冷著不錯。

冷是一種奇異的刺激,令頭腦昏沉的人清醒起來。

這條繁華的街道,兩邊的櫥窗裝飾得十分漂亮,有人進出的時候,會帶出里頭的暖氣。多半是女人,每個人都打扮得很漂亮。對于這個衣著漂亮而單薄的東方少年,她們都投過來好奇的目光,其中一個,擦肩而過之後驀然回首,「曉安?」

曉安茫然地回過頭來,看到一張臉,視覺系統好像已經和大腦中樞月兌離關系,無法辨認這到底是誰,直到進了酒店,暖氣撲面而來,她連著打了兩個噴嚏,整個人才清醒過來。

是周太太。

「我來買點東西,」周太太說,「你怎麼在這里?子殷呢?你們沒在一起?」

子殷,子殷,周子殷,殷……曉安又打了個噴嚏,這一回,眼淚都快涌出來。茶的熱氣薰到臉上,簡直變成了催淚劑,曉安努力地吸著氣,其實是白費力,因為,並沒有淚。

眼楮很酸很脹,但,是干的。

周太太著急了,「是不是子殷出什麼事了?」

「周子殷……周子殷……」曉安抓住她的衣擺,仰起頭,聲音無法自控地顫抖,「周子殷真的是同性戀?」

周太太臉色一變,嘆了一口氣,輕輕撫了撫曉安的頭,「你都知道了?」

再也沒有比這更沉重的答案。曉安的心,筆直地沉進絕望的深淵。

「那個人……」周太太沉吟了很久,仿佛不知道到底該怎樣開口,「子殷的母親去世之後,子殷得了抑郁癥,那個人——就是雅丹臣——據說是加勒比海岸某個小柄的王儲,認識一些有超凡能力的人,是他讓子殷能夠正常地和人交往,因此他們一直在一起,所有人都沒有反對,等到情況變得有些不正常,誰反對都沒有用了——」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輕輕嘆了口氣,「或者,不該說‘不正常’,我們還是太保守了,殷家的人在西方生活得久了,對于這一點很看得開,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怎麼去阻止。」

七年前那個小男孩的臉,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因為他是那樣的漂亮,望向人的時候,又是那樣的冷漠。

也許他在那一刻,心里就再也沒有長大。一直像個孩子一樣,需要別人寵著愛著,千依百順,一旦得不到滿足就會變得異常殘忍,尤其是對自己最親近的人。

每一個在他身邊的人,都必須忍受他時時冒出來的利刺。這樣一個男孩子啊,也許本來就只適宜像幅畫一樣讓人遠遠地看著。

「子殷跟你走得很近,那個時候……我們很希望你們能在一起……你爺爺那個時候就說要帶你回家,我和稟良再三懇求,你爺爺才同意讓你再呆一陣。」周太太輕輕拍拍曉安的肩,「好啦,什麼都別想啦,我帶你玩幾天,然後我們一起回去。」

是的。回去。

在一鍋稀粥似的腦袋里,這是最最清晰的一個念頭。

曉安非常疲倦地點點頭。

從真正意義上來講,曉安從來沒有旅游過,但周太太是個非常好的向導和游伴。她帶著曉安看各處的景點,講解它們的歷史,又帶著曉安去購物,吃正宗的法國大餐。

到了這里曉安才明白,自己那次去過的法國餐廳果然很正宗,但也果然很會宰人,價錢比這邊貴了幾乎兩倍。周太太解釋說法國人非常注重食材的新鮮,開在中國的餐館,原材料也要空運過去,因此才格外地貴。菜上完了,甜點很眼熟。

扒子一揭開,干冰的煙氣就逸開來,像仙境,花瓣和冰淇淋掩映其中,芬芳,美麗,就跟曉安第一次見識它的時候一樣。

冰地溫泉。

眼淚毫無預兆地流出來,像是淚腺失控似的。想捂住臉已經來不及,「對不起。」她扔下一句,沖進衛生間,在里面一直按著抽水馬桶,水嘩嘩地響,可以掩蓋住壓抑不住的哭聲。為什麼要哭呢?哭有什麼用呢?為什麼要在這個地方做這種事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周子殷的臉,周子殷的眼楮,周子殷微笑的樣子,周子殷漂亮的指尖,周子殷身上淡淡的香氣……都在甜點的煙氣里重生,在這塊方寸之地重生。明明全身上下每一個神經末梢都知道什麼叫做「不要再抱希望」,竟然,竟然,還是會這樣痛。

五髒六腑從來沒有這樣沸騰過,像是有誰把她的肚子變成了一口油鍋,渾身上下,每一寸都覺得快要焦掉了。力道太大,抽水馬桶的按鈕再也不彈上來,于是水一直流一直流,就像她的眼淚一樣。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麼多的眼淚。

如果被媽媽或者姐姐看到的話,會欣慰她終于有像女孩的一天吧?

她抹了抹眼淚對著鏡子里的臉嘲諷地笑了一下。

笑得像哭一樣。她給了自己兩個耳光,皮膚和肌肉一起熱辣辣起來,終于,讓她自己看起來順眼一點。

周太太在洗手間外等她,眼神那樣柔和,像一個母親,什麼也沒問,曉安也什麼都沒說,外面在下雨,寒風卷著雨絲往衣擺里灌,非常冷。周太太帶她到附近一家小店坐下,給自己一杯咖啡,給曉安一杯熱可可。點完之後,忽然問︰「想喝酒嗎?」

「好。」曉安低低地說。心里又一次愚不可及且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個人,如果拿這話來問他,永遠不會被拒絕。

「我第一次失戀的時候,就是一個人跑出來喝酒。」周太太望著窗外的雨絲,「那也是冬天,也在下雨,呵,也在巴黎,這真是一個傷心地。」

「要是有佟爺爺家釀的白酒就好了。」曉安說,她想念周家塘,想念那一排排的老房子,想念傍晚屋頂上冒出來的炊煙。非常非常想。

「很烈嗎?」

「嗯,我爺爺一喝就醉。」

「那還是不要,這種時候啊,就該這樣慢慢地喝,慢慢地醉,然後慢慢地,把事情想清楚。那次啊,我一個人喝了一桌子酒,自己不能回去,就打電話叫他來接我。」

「他來了嗎?」

「唔,來啦。」

「那他還是喜歡你的吧。」

「不,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殷紫綬,一直都是。」周太太喝了一口咖啡,忽然微笑,「看,我現在說起這個名字,已經不用喝酒了。」

曉安有點發怔,「你說的是周先生?」

「嗯,那是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也是最後一次。可惜,對于殷紫綬,他也一樣。我們兩個啊,真是同命鴛鴦。」

「可是……可是周先生還是和你在一起了啊!」

「哦,這個,」周太太攏了一下自己燙得雲霧似的頭發,她保養得很好,肌膚細膩,淡黃光線下極具風情,但眼神里,透出微微蒼茫,「那是因為,殷紫綬不肯和他在一起啊。」

曉安呆呆地,咽下一口周太太給她點的酒,出乎意外的香甜,一點兒也不嗆人。雖然比不上那天晚上周子殷給她喝的Chateatd-Yquem——哦不不,不能往這邊想,她迅速把思維拉回來,「為什麼?」

「嗯……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呢。我,稟良,殷紫綬,都是同學,我喜歡稟良,稟良喜歡殷紫綬,在朋友圈里,這都不算秘密。但是我們都不知道,殷紫綬喜歡她的繪畫老師。那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畫家,在她十六歲的時候,他被邀請為殷家唯一的女兒畫一幅肖像——這是殷家歷代以來的規矩——從那個時候起,她就愛上了他。但他已經有了妻兒,且也是望族。這段感情非常隱秘,直到有一天,她缺了好幾天的課,我跟著稟良在一家小診所找到她,那個時候,她準備做人流手術。」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美麗非凡的殷紫綬,臉上有一種灰白的光,「我必須開始新的生活。」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不再嫉妒她啦,因為她的愛情,遠比我辛苦。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我提議讓她回國做手術,這樣便能天衣無縫。可是,就是在我們到機場的時候,那位畫家趕來找她。隔著好幾重玻璃牆,我們看到他焦急地穿過馬路,一輛車撞在他身上……」周太太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他死了。就在我們面前,就在殷紫綬面前。」

「……」曉安屏息,「然後,然後殷紫綬就和周先生在一起了?」

「你沒想看到她那時候的臉色……」周太太自己深深地沉進回憶中,聲音里有一種很深沉的含糊,「我從來沒有在誰的臉上看到過那樣的神情,就好像在同一刻她自己已經跟著死去,當然她的確當即就昏死過去,送到醫院的時候,殷家得到了消息,她懷孕的秘密再也不能隱瞞,而且她的主意已經完全改變,她說她要這個孩子。」

「無論如何,我要他。」

她還記得殷紫綬說這句話時的堅毅與篤定,像是神像一樣不可撼動,沒有人能夠改變,「他死了,我活著……我活著,他也要活著……」

誰也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殷家父母直接認為女兒的神經已經出了問題,在孩子的問題上,殷紫綬真的變得像一個偏執狂一樣可怕,認為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謀害她肚子里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稟良說︰「紫綬,讓我來做這個孩子的父親吧。」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是沒戲啦。」周太太笑著說,「我沒想到他就這樣打算把一輩子送給她為另外一個男人陪葬。他們十月結的婚,第二年四月,子殷出生了。子殷醫好了紫綬的一切毛病,她重新變得那樣美麗,那樣聰明,像個高高在上的公主與仙子,但同時,她不讓稟良再待在她身邊,她將稟良趕回國。」

「那個時候,我真恨她,可又真感激她。因為這樣,我才能待在稟良的身邊。他們一直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系,兩年後,紫綬寄來了離婚協議書。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了那幾張紙,一個男人會痛苦成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那時我只有一個心願,就是請她愛他,請她接受他,請她讓他和她在一起。我就這樣跑去瑞士找她啦,可她只是笑。曉安,子殷笑起來,非常非常像她,他們這種笑容,常常讓人說不出話來。她說,既然你這樣愛他,為什麼不和他在一起?我就哭了,我說,他只想和你在一起。她靜靜地看著我,說,他和你在一起,會幸福。」

那個時候,子殷走路還搖搖晃晃,但已經是個人見人愛的可人兒。他抓著母親的裙擺格格笑,紫綬便抱起他,逗他玩。

每一次回想起這一幕,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這一對母子之間,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哪怕是帶著丈夫及父親名義的周稟良。

「稟良在協議書上簽了字——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件違逆她的事——之後我們三個人,一直像朋友那樣聯系著,紫綬談起子殷的一切時有無比的熱情,隔著萬里之遙,我們也知道子殷會跑啦,會跳啦,會唱歌啦,還會彈琴啦。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們之間的聯系忽然斷了,直到三年後,稟良來找我,問問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瑞士。」周太太喝完杯子里的酒,已經有些薄醺,「知道嗎?那是他在向我求婚。紫綬病了,是癌癥,最初檢查出來時,她隱瞞了所有人,我們知道的時候,已經惡化到不可救藥。她給稟良打電話,如果想見她最後一面的話,就帶著新婚妻子來吧。她說,她希望這個新娘是我。于是,我就成了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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