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安已經听得痴了。
這些被掩埋在時光深處的往事,她只听周子殷提過一遍,但那一遍,顯然只是冰山一角,管中覷豹。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是這樣的。
「為什麼不告訴周子殷?他一直以為周先生拋棄了他們母子,以為你破壞了他的家庭。」
「他會相信我們的話麼?」周太太懶洋洋的。
「那外公呢,外公為什麼不說?」
「因為稟良對殷家人說,這個孩子就是他的。」周太太放下酒杯,忽然一笑,「怎麼樣?我的戀愛跟你的比起來,是不是慘很多?」
曉安非常誠實地點點頭。
「所以,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有很美好的過程和結果。曉安。要知道這一點。最重要的,是你喜歡過這個人。」
曉安點頭,慢慢地把自己的酒喝完,「我還想再來一杯。」
「當然可以,」周太太叫來兩杯酒,輕輕一踫,「來,為初戀醉一次吧。」
這是曉安第一次喝醉,醒來已經在酒店,厚厚的窗簾遮住天光,手機顯示是凌晨四點,屋子里非常安靜。
她半坐起來,靠著軟軟的枕頭,整個人也軟軟的。全身上下都被酒精浸泡過,也許神經末梢都開始發白。腦子里空蕩蕩的,仿佛都也沒想,又仿佛什麼都想了一遍。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周太太敲門送了早餐進來,已經九點鐘了。
「今天想去哪里玩?」周太太說。
「瑞士。」曉安咬著面包說,那個地方,是混沌大腦中一道清明的裂縫。
不能再逃避了。
周家第八代傳人,挺起胸膛去吧。
和他有關的最後一次聯系,是多曄打來的電話,問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問題連曉安自己都沒辦法回答。發生了什麼事?不,什麼事沒有發生。什麼事都沒來得及發生。
迸堡聳立在飄飛的雪花中,看上去像是某個童話中的場景。曉安在門口站了幾分鐘,伸手按響了門鈴。
多曄在二樓看到了她,飛跑下來開門。
「哈,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對嘛,就要這樣,自己喜歡的東西,就要自己搶過來!不要怕臣,殷這些天也沒理他,殷在等你!」
一見面就是連炮珠似的一串,多曄拉著曉安進門。臣坐在爐火邊看書,抬頭看了曉安一眼,微微一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我也一樣。」
曉安說,有一股森然的氣勢,仿佛連發梢都要飛揚起來,像一個進入了戰場的戰士。
她掉頭去二樓,周子殷卻沒有在自己的房間,最後她在殷紫綬的房間找到他。
他坐在椅子里,膝上擱著相冊,脖子擱在椅背上,長發往後垂下去,眼楮閉著,仿若熟睡。
好像已經有一個世紀沒有見過這張臉。
比自己想象的漫長還要漫長。
手像是突然獲得了自主的意識,想去撫模一下他的臉頰。沖動非常強烈,要靠握緊拳頭才能壓制下去。
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周子殷驀然睜開眼。
那一瞬,他的眼中射出狂喜的光,「周曉安!」
也是到了這一刻,曉安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喜歡這個人,他喊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魂。在這之前的日子,她仿佛都是行尸走肉,只在這一秒鐘,才得以重生。
劇痛又快樂。
「你——」他站起來,要深深吸一口氣才能把話說下去,「你想明白了?」
曉安不能開口,忽然問︰「有酒嗎?」
當然。當然。你要什麼都會有。周子殷拖著她的手往自己的房間跑,跑得真快,門框與壁紙的顏色呼啦拉成了一塊幕布,錚亮的門把手是偶爾一閃而過的珠光,這是一條美麗如同夢境的長廊。
有那麼一瞬,腦海里滑過這樣的念頭——就這樣吧!什麼也不要告訴他!一直,永遠,這樣陪在他的身邊。
一直這樣跑下去。
一直,一直。
沒有盡頭。
「Chateatd-Yquem!」周子殷替她倒酒,笑得眉眼飛揚,「我一直為你準備著,等你來。」
曉安痴痴地看著他。
這夢境真是繁華迷離,可惜遲早要醒來。
她輕輕喝完那杯酒。
「周子殷,我要向你辭職。」
「沒有問題,你知道,我早就沒把你當成保鏢。」
「另外……」她深深呼吸,房間里的空氣卻總像不夠,她大力推開窗子,寒風卷著雪花迎面撲來。
懊醒了。
「……我不是男生。」
「——我不是男生。」
她回過身來,看著他的眼楮,「但我喜歡你,周子殷。」
雪花隨著風卷進來,窗簾飄飛,發梢凌亂。
「——真的很喜歡。」
「不吃點嗎?」
蘇黎世飛往上海的航班上,周太太第三次問曉安。
她得到的仍然是和前兩次一樣的回答︰「不,不餓。」
周太太輕輕嘆了口氣。
下飛機後,即使周太太再三挽留,曉安還是自己拎著包去了學校。快過年了,除了留守值班的職工,偌大的學院空無一人。
寒風掠過地面,落葉被卷到枯草上。
很像聊齋故事。書生被邀請到廣廈花園參加豐盛熱鬧的宴席,結識了美貌的女子,但這一切終會消失無蹤,他會發現他其實身處荒野,除了做了一場美夢,什麼都沒有發生。
502室異常整潔,學生走後學校做了最後的清潔,踏進去的第一時間,曉安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這里呆得下去。
她掏出電話,翻遍號碼卻不知道打給誰,最終,選擇鍵在其中一個名字上停下。
半小時後,陸上夫那架會咆哮的摩托車停在明道學校的門口。
「算你運氣好,今天我回來拿東西,不然你可休想找到我。」陸上夫把頭盔拋給她,「去哪兒?」
「踢球。」
「耶!」他比了個勝利的手勢,「我也手癢好久了。」
「是腳,大哥。」
「嘿,還有空挑我的刺,說明心情不壞。」陸上夫發動車子,巨大的噪音淹沒他的話,「看到你這張死人臉,我還以為你重傷快要不治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