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時間剛過,下午茶時間還沒到,正是咖啡廳里最冷清的時候,偌大的地方只有三兩個人,周子殷要了個包間。
周曉安的腳有千斤重,一步挪不了三寸,「周子殷我給你道歉行了吧?」
「道歉?」周子殷淡淡微笑,就像在明道學院里迷到萬千女生時那樣,半矜持半溫和,慢慢地點了咖啡,「周曉安,你養過狗嗎?」
「……沒養過。」干嗎說這個?
「我也沒養過。但我一個朋友養過。他說,無論是養狗養貓還是養孩子,道理都是一樣的。那就是要‘教訓’好。教訓教訓,有教就要有訓。一旦狗做錯了事,就一定要狠狠罰它,這樣它才會記得下次不會再犯。如果這一次縱容它,那下一次,就很難再管束了。」
這個比喻……周曉安忍了忍才沒拍桌,「你在說狗還是在說我?」
「當然是說狗。」周子殷嫣然笑,「你怎麼會是狗呢?」
她當然不是狗,可是為什麼他的話听在耳朵里就這麼別扭呢?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表示出她的不滿,爺爺就來了,一起來的還有陳管家。
打從看到爺爺烏黑如鍋底的第一秒起,天大的不滿周曉安都活活吞下肚子里去。
陳管家上前的第一件事是向周子殷微微一俯身,然後低聲問︰「傷到哪里了?」
周大龍走來的第一件事是把周曉安從座位上拎起來,然後向周子殷和陳管家點頭,「失陪了。」
「喂喂,喂我自己會走——」周曉安反手卸去爺爺握在肩上的手,但她哪里是爺爺的對手,閃開左肩的同時,右臂被反扭到背後去,關節發出「咯啦」一聲,疼得周曉安牙關緊咬,周子殷「哎」了一聲,「你干什麼?」
「當然是教訓教訓這個沒王法的東西。」
「不介意的話你就在這里教訓好了……」
「敢對主子對手,我周家沒有這樣的子孫。周曉安,你不配當一個保鏢。」爺爺的聲音當真生冷,「少爺,她不配再出現在您的面前。您先安坐,十五分鐘後,我來領罪。」
說畢,周曉安已被扭到門外,門「嗒」的一聲關上,爺爺大步生風,把她往里面拖。曉安一面掙扎,一面道︰「喂,老頭你說什麼,還‘主子’咧,你以為在演武俠片——喂,喂,輕點——啊!」
她發出一聲慘叫,因為爺爺直接給了她一腳,把她踹進洗手間。
爺爺已經喝一聲︰「跪下!」
「你就不能先問問我再動手?!我沒打他!我只是捏了他一下而已!」周曉安大聲叫出來,太冤了,「有本事把他帶去醫院驗傷,傷在哪里你把刀子捅我哪里!」
「你那重手重腳你捏一下誰經得起?」爺爺往她膝後一踢,「給我跪下!」
曉安一個旋子閃到一邊,爺爺見她躲,更氣了,拳腳招呼上來,兩人就在洗手間里交上了手,爺爺氣歸氣,見了她的身手,「咦」了一聲,「練得不錯嘛。」但說完更氣,「可惜了這身手藝!我把你練到這分上容易嗎我!你居然干這種事!」他晃過孫女踢來的一腳,順勢轉過去格住她的兩只手,將她逼緊到牆上。
「那混蛋撒謊的!」周曉安氣得大叫,「我怎麼可能把他捏傷?老頭你的腦子呢?拜托你用一下啊!」
「混賬,」爺爺手下不留情,「你還嘴硬!」
包間里,周子殷的指尖輕輕敲著咖啡杯,陳管家已經打周家私人醫生的電話,周子殷看了看門,「別叫了,又沒怎麼樣。」微微吐了口氣,「怎麼去了這麼久?」
陳管家道︰「我去看看。」
「算了,」周子殷站了起來,「我去。」
才出包間門,就看見洗手間方向已經圍了一堆人。
有侍者有保安也有客人,餐廳經理叫︰「快把他們拉住啊!」
可是保安沒人敢上前,「老板,我們插不上手……」
里面的當然是那對正對著手的爺孫倆,周子殷從人群里擠進去,「快住手!」
兩人听到這聲音都回過頭來,周子殷看到周曉安的臉,頓住。
周曉安狠狠地瞪著他,雙唇氣得顫抖,胸膛急劇起伏。
他招惹戲弄折騰這位室友也不是一次兩次,但沒有一次,周曉安露出這樣的神情。臉憋得通紅,眼楮里一片水光,瞪著他半天,忽然甩開臉,但是眼淚掉了下來。
好像可以清晰地看到淚珠墜落的軌跡。
好像可以清晰地听到墜地的聲音。
嗒,嗒。兩滴。
這樣清晰。甚至像是有回聲。
爺爺把曉安拽到周子殷面前,「快道歉。」
曉安當然不干。
周子殷恍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麼事,既然已經被教訓了一頓,放開她吧。」
爺爺遲疑了一下,自家的孫女自家清楚,「這個時候不能放——」
但就這一頓的工夫,周曉安已經抽出手來,手肘往後一頂,直接撞開爺爺,另一只手也沒閑著,手起掌落,「啪——」落在周子殷臉上。
「我就打你了!」周曉安臉上淚痕還沒干,眉毛和聲音已經高高地挑起來,「怎麼樣?」
周大龍和陳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氣,周大龍吼︰「你瘋了?」
陳管家動作更快,立刻叫來侍應拿熱毛巾。
周子殷頭因這力道偏到一邊,一只手慢慢撫上半邊臉,指尖在燈光下有柔和光澤,忽地,手揚了起來,甩給周曉安一個耳光。周曉安被爺爺捉住,避無可避,「啪」的一下,又響又亮,跟剛才那聲不相上下。
「扯平了。」周子殷他淡淡道。
「扯個鬼!」周曉安踢腿,但是爺爺迅速將她拉後,腿落了空,她大叫,「早知道管你開心還是難過!早知道管你吃還是不吃!早知道管你——」
再說下去不知道還會冒出什麼,爺爺一把捂住她的嘴,周曉安肚子里的冤氣怨氣怒氣悲氣沒地方宣泄,一雙眼楮簡直要冒出火來,瞪得一望無際的大,周子殷瞧著她,忽然笑了起來。
不是櫻花般的微笑,不是令人心底發毛的淡淡冷笑,他笑得大聲極了,就像那次曉安在他面前吃湯圓時一樣。他整個人是清淡秀雅的,但這樣笑起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放肆和熱烈。
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看到他這樣笑,周曉安的大腦都會短路。
呆呆地瞧著他。
「——肚子餓不餓?」他忽然這樣問,又輕松又自然,好像他們剛才不是在互扇耳光而是在玩拍手游戲一樣,「請你吃鐵板牛排飯吧。這可是這里的招牌哦。」
鐵板牛肉端上來時,還??地冒著熱氣,侍者戴著手套把一碗白米飯倒下去抖勻,再合上錫紙,「請在三分鐘後打開。」
周曉安擺出日本武士的架勢坐著,背脊挺得筆直,臉上一片冷漠。
這個時候,她應該把飯摔到對面人臉上,她應該立刻站起來走人,不,她根本就不應再跟這種小人坐在一起!
可是自尊怎麼敵得過現實,爺爺臨走時拍拍她的肩,「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要為我的工作、你爸爸的工作、你叔叔的工作考慮考慮!你不想我們一起失業吧!」
周曉安非常想吼一句︰「失業就失業!我養你們!」
可那僅僅是想象。
所以,她屈辱地坐了下來。雖然拳頭還握著,且硬氣地拒絕了侍者遞來的熱毛巾,但是怎樣都沒辦法拒絕這股香氣。
錫紙包不住濃香,那香氣像活了似的直往鼻子里鑽,牛肉的味道,洋蔥的味道,豆豉的味道,青椒的味道……混在一起,讓原本很硬氣很傲氣的周曉安很不爭氣地吞了口口水。
周子殷拿熱毛巾敷著臉,時不時地從牙縫里吸一口冷氣,「下手還真重。」
周曉安「哼」一聲。
「三分鐘了。」
「……」吞了口口水,但是,手,不要動!不要去掀!
「聞上去味道不錯。」
「……」忍住!
「你真的不吃嗎?」
「哼。」
「那我吃了。」
呃?!
周子殷已經把錫紙掀開,那香氣就像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兜頭拍過來,把周曉安的味覺拍得翻天覆地……可是周子殷的勺子已經伸了過來,挖過去一勺,送進嘴里,「唔,剛剛好,這樣處理過的米飯非常香,底下還有鍋巴。」
他再準備挖一勺的時候,周曉安已經忍不住了,手腳有了自己的意識,連人帶飯迅速地轉到桌子的另一頭,瞪著他,「喂,這不是賠給我的嗎?」
「這就是傳說中的移形換影嗎?」周子殷微微笑,「好快呀。」
「要你管!要吃吃你自己的!」
「我的還沒來。」
「關我什麼事!」而且她再也忍不住了,挖起一勺塞進嘴里,嗚,好好吃!簡直好吃得熱淚盈眶,三下兩下就搞定了一大盤。
據說當胃到舌頭得到滿足的時候,人類的幸福度會得到大大的提高,所以周曉安看對面這個人也不是那麼討厭了。等他斯斯文文地吃了小半碗飯,擱下筷子,一起走。
一路上異常的安靜。周曉安坐在位置上一言不發,一直扭著頭看窗外的風景。快到學校的時候,周子殷問︰「你說陸上夫會不會到學校找你?」
周曉安刷地回過頭來。
周子殷笑,「放心,他進不去的。」
呼。周曉安全身的肌肉才松弛下來。
「他為什麼追著你?」
「……問這個干嗎?」曉安警惕地,汗毛豎了起來。
周子殷笑得非常溫柔,「當然是關心你。」
「哼哼,」如果周曉安還會相信這張笑臉,那世界上就沒有「白痴」這個詞了,「我覺得大少爺沒必要關心一個保鏢的私生活。」
校門口像往常一樣冷冷清清,單看那過分高的院牆會讓人懷疑這里其實是監獄,周圍並沒有什麼可疑人物,但是剛開進大門險些撞上宋呈林,這家伙見了車就撲上來,周子殷急忙剎車,在零點零三分的距離停下來。
周曉安已經跳下來吼︰「找死啊你!」
嚇出她一身冷汗。
宋呈林居然臉不變色——不過從他冒出來起臉色就很蒼白——然後掏出電話塞到周曉安手里,曉安忽然發現他的手在打顫。
「打、打電話……給陸、陸上夫……」聲音居然也在打顫。
「干什麼?」
「快打啊!」宋呈林一臉要哭出來的樣子。
「怎麼了——」話還沒問完,手機就震動起來,周曉安把它遞還給宋呈林,「你先接電話。」
宋呈林只瞄了一眼,臉更白了,「就是他,就是他,快點接。」
「陸上夫?!」
在宋呈林充滿期盼的眼神前,周曉安打了個抖,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把手機塞回到宋呈林手里,腳尖一滑,整個人飛快躥出去,「抱歉我有點事先走了——」
「喂!」宋呈林在後面慘叫起來,「他說找不到你就找我算賬啊——拜托你的電話快點開機啊——」
呃,她的電話什麼時候關了機?
掏出來一看,顯示屏果然是黑的。哦,她想起來,大概是周子殷打完電話幫她關的。打開來未接電話刷刷刷往外蹦,都是同一個陌生號碼。
周曉安當機立斷重新關掉。跑進房間不久客廳的電話就響了,曉安一把撈了起來,撈起的一瞬腦子滑過「不會是宋呈林或者陸上夫吧」的念頭,不過那邊的聲音很快傳來——「下來搬書。」
兩人合伙把書和書架抬進客廳,周曉安問︰「放書房還是放你房間?」
周子殷道︰「這得問你。你習慣在哪里看書?」
「床上……」不對,周曉安悚然一驚,「你不要告訴我這些書是給我買的……」
「不用謝。」周子殷道,「只要明天不要再吃青菜和西紅柿就好了。先從這本開始吧。」他拈起一本《家常小炒》,隔著一張茶幾,丟給周曉安。
身體比腦門反應更快,曉安接住了它,然後呆掉。
不要告訴她那兩捆菜譜都是為她準備的。
不過用腦干想想,這個人怎麼可能會自己下廚?就算他哪天會自己燒飯,也絕對是燒給自己吃而沒有她的份吧?從古到今,有誰見過雇主侍候保鏢的?
這就是地位。
拿人錢財,就要受人差遣。
不要以為跟誰都可以做朋友!周曉安,你今天受的教訓已經很夠了!
是的,教訓!
書在手里被捏得變形,周曉安的人生觀和世界觀進行了分子式的分崩離析和重組,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對著對面的人慢慢地吸了口氣,「是。」轉身把書搬進書房,順便把書架整理好。
周子殷雙手插在褲袋里,背靠著書房門框,「昨天買的菜還剩什麼?」
「你自己買的還用問我?」周曉安月兌口反問,說完放書的手僵了僵,立刻反省,「……我去看看。」走進廚房,然後報,「筍、豆腐、絲瓜、青豆、白菜、菠菜、豬肝和牛肉。」
「那晚上就吃女乃湯白菜和菠菜豬肝吧,再來個絲瓜炒蛋。」子殷看著室友背影,「《家常小炒》里有詳細的菜譜,這次可要端上像樣的東西上來。」
「哦。」
周子殷看了看客廳的鐘,三點半,「現在開始準備吧。」
沒有像想象中那樣跳起來,周曉安非常听話地擰開水龍頭,開始洗菜。
身後的人又開口了︰「我說,你至少應該很換掉球衣吧?」
于是周曉安關掉水,進房間換了長袖T恤和休閑褲,再出來。菜洗好之後,再研究菜譜。
周子殷一直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仍然是靜音狀態,手指無意識地換著台,目光掠過廚房的周曉安,她正安靜地翻著書。
非常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