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鸞記 第3章(2)

丙然喬天把玉棠送了回來。喬天如此已是傅公館的貴客,老太太都擱下筷子來款待。幾上切了水果,端上冰鎮的綠豆湯,又倒茶。少鸞問玉棠︰「味道怎麼樣?」

「根本不是一回事,油潑辣子是涼的,根本不辣,面條細得像頭發,一點嚼頭也沒有,還有那鍋盔,那怎麼能叫鍋盔,那是油煎餅!哼,要不是喬天攔著,我非砸了他招牌不可!」

喬天一臉苦笑,「這個,上海人都不吃辣,他既在上海做生意,菜式自然要按上海人的口味改良。」

「那他叫什麼陝西飯館啊,直接叫上海館子不就成了?」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的關玉棠顯然心情極差,轉身上樓洗澡去了。

「這孩子真是……」老太太向喬天道,「喬先生別見怪。」

喬天自然說沒事,但神色卻總像是有心事,遞了個眼色給少鸞,告辭出來時少鸞相送,喬天道︰「玉棠說要去馬場找毒蛇,你們快給勸勸。」

少鸞嚇了一跳,「她去找蛇干嗎?」

「說是給她爺爺配藥酒……我怎麼都勸不住。這些天我哥正清理馬場呢,她殺的那匹可是少有的名種,杜老大愛馬如命,把我哥好好訓了一頓,連帶我都要去滅蛇鼠咧。」

也正是因為吃飯的時候說到滅蛇的事,玉棠才著急說明天就去的——怕那蛇給他們滅了——少鸞听了自然也是皺眉,他們都知道玉棠的脾氣,不是說攔就攔得住的,于是去找關玉蕉。

必玉蕉上玉棠房里去了一趟,回來便斷了玉棠找蛇的念頭,少鸞大是佩服,問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處久了你就知道小棠的脾氣了,雖然性急了些,還是講道理的。」關玉蕉說著,問道︰「喬先生幾時來提親?」

「應該快了吧……」少鸞答,畢竟他沒見過喬天對哪個女人這樣又愛又怕。

第二天玉棠果然沒出門,但也沒在房內,少鸞在樓上樓下找了一圈,又到院子里找了個遍,最後才在下人告訴下找到廚房。

廚房里熱氣騰騰,正是早飯已畢午飯還未開始的時候,下人們都不在。玉棠大手帕包住了頭發,身上系著圍裙,正在和面。

少鸞擠了進來,「你這是在干嗎?」

「沒看見嗎?做面吃。」

「有現成的,還要自己 ?」

「你們那叫面絲,不叫面條。」玉棠說。

她果然沒有說錯,因為她手底下出來的面,根根闊得像褲帶,起鍋後潑上油爆過的干辣椒,撒上蒜末、蔥花和芫荽,再加醬油和醋,紅是紅,白是白,綠是綠,香氣和辣氣混在一起冒上來,少鸞吞了口口水,「這叫什麼面?」

「這是我們陝西人的面,」她推了一碗到他面前,「嘗嘗。」

兩個人就在廚房里吃了起來,各自吃得汗流浹背,額頭冒光。少鸞很少吃得這樣的辣味,辣得嘴皮子鮮紅,臉上也像抹了胭脂,「沒想到你還有這手。」

「我們陝西的姑娘都要學 面的,就像你們這兒的姑娘都要念書識字一樣,這樣才好嫁出去,不然啊,來相看的人都沒幾個咧。」

「那你在家就沒人去提親?」

「怎麼沒有?劉麻子的兒子,王山頭的弟弟,還有湯家壩的一個男的,外號叫做土霸王的,都來提過,給我女乃女乃全回了。我女乃女乃說,待在飛龍寨,就只能嫁那些個人,所以把我趕到上海來了。」玉棠一面吃,一面說,一碗面就見了底,問少鸞,「你還要不要?」

「要,要。」

于是又下了一碗。直吃到兩碗半,才算吃夠了。兩人捧著肚子往回走,都覺得吃得有點撐,此時大廳又喊吃飯,兩人是萬萬吃不下了,就坐在花園的葡萄架下吹吹涼風。青綠色的葡萄一串串垂下來,少鸞摘了一顆放進嘴里,又「呸」地吐出來,太酸太澀了。

「沒想到上海的夏天這樣熱。」玉棠掏出手帕擦汗——有一半是給辣出來的。

「要降暑也容易。」少鸞教給她一個辦法,在電風扇面前放一盒冰塊,吹過來的風便是涼的。

丙然如意。玉棠連聲稱贊。

少鸞道︰「這個法子,古時候的老爺們就在用了。」

「想唬我,早先根本沒有電風扇。」

「人家用蒲扇不行啊?石崇你知道嗎?就是綠珠的老公,他就是這麼消暑的……」

「石崇?綠珠?」

于是少鸞便講這兩人的事,玉棠听得津津有味,又為綠珠嘆息不已。臉上神情隨著千年前的往事忽起忽落,起伏不定,「哎,你講的比說書瞎子還好听。」

「開玩笑,他讀過史記嗎?他知道各朝的野史掌故嗎?他會看小說嗎?」

「那你還有什麼故事?」

那可多了去了,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漢,關公單刀赴會,趙雲百萬軍中救阿斗,孫司空神通廣林妹妹初見寶哥哥,張生西廂會鶯鶯……那是信手拈來,落地開花,瓣瓣生蓮。玉棠听得如痴如醉。

少鸞找出書來給玉棠看,可里面的字玉棠只認得一半,少鸞便成了職業說書人,後來連莎士比亞的故事也上場了。玉棠自然也沒讓他白講,少鸞喜歡上了陝西寬面,只要說聲想吃,就是半夜玉棠也願去下面。兩人像是給根繩子牽到了一處,下人們都知道,找得到二少爺的地方,就一定找得到關小姐。找到了關小姐呢,也就是找到了二少爺。

老太太自然看得心上歡喜,雖然已經不指望兩人能做夫妻,但孩子們和睦,長輩總是開心的。

時光等閑易過,等少鸞省餅來的時候,半個月的時間早已經過去,夏天已經把人逼進了六月盛暑。學里已經放假了,傅公館里的人們計議著去何處避暑,原本年年是要去青島的,他們在那兒也置了房產宅子,但老太太這兩年年紀大了,長途跋涉恐受不住,因此還是決定到鄉下去。

這「鄉下」,指的是蘇州。老太太祖籍在蘇州,眼前還有幾個老親戚在,雖然不及當年顯赫,清涼老宅卻還有幾間。

大爺是走不開的,大太太自然也不走了。二太太想去日本,二爺自然也就陪著去。于是就是老太太帶著幾個孫子孫女下去。少清少鸞和玉棠當然是興奮,少容卻有些郁郁的。跟去蘇州,勢必要和鄧子聰分離。不去蘇州,沒了弟妹等人的遮掩,和鄧子聰會面也不容易。當然少清玉棠她們也知道她的心事,臨走的前兩天,大家借口出去玩,陪著少容到了鄧子聰的公寓。

每年這個時候兩人都要分開一段日子,鄧子聰自然是明白的。兩人都不是那等小兒女,雖有些依依,卻沒有在人前露出態來。三個人不好打擾他們,坐了坐就借口要買冰棍吃,下樓來了。傍晚時分,不少人在地上潑了水,把竹床抬出來乘涼。一兩絲穿堂風,也吹走了些許暑意,少清問道︰「玉棠姐要不要跟喬先生辭行?」

「不用。」答話的是少鸞,「由我說一聲就可以了。你們不懂男人的心思,你不辭他,此去回來,他一定向你求婚。你要認認真真去辭,他反而覺得已經拿定了你,倒不急了。」

玉棠一听,覺得大有道理。

「那萬一喬先生以為棠姐姐這樣冷淡,是對他沒意思,反而擱開了手呢?」

「要這麼就擱得開,也不是真心了。」

少清笑,「呵呵,有個哥哥就是好。二哥,以後你也要做我的軍師。」

「行啊,只要你說出個人來,我一定一套一套地把手教你,直讓你把他收到乾坤袖里來。」

玉棠昨晚才听他講西游記長生果的故事,听到「乾坤袖」三個字會神一笑。少鸞見她在笑,也不由自主微笑起來,不過口里仍向少清道︰「但你找人可以小心些,萬一找個鄧子聰,過得了我這關,過不了太太那關,也是白搭。」

說起這個,少清也不由替少容黯然,「姐姐真要耗到三十歲嗎?」

「那又有什麼辦法,除非鄧子聰突然發個橫財。」

「咱們家又不缺錢,即使鄧子聰在傅家白吃白喝一輩子,傅家也養得起啊,真不知媽是搭錯了那根筋。」

「你又不懂了,太太不是要鄧子聰的錢,而是要鄧子聰‘有錢’。他有錢了,太太才相信他不是為了大姐的錢,而是為了大姐的人。他窮一天,太太就要疑心他一天,這是誰也沒法子的。」

「這好辦,你們從家里拿點錢給他不就是了。」玉棠說。

少鸞笑道︰「我的小姐,你說得輕巧,家里就算有金山銀山,那也是在老輩手里,二叔刨了點兒金屑子花花,還要被教訓不能亂花公賬上的錢咧,何況我們!」

此時少容從公寓里下來,談話便打住了,四人一起回家去,路上買了些東西,以示今天是逛街。回去自然無事,晚上吃完飯,大廳坐在廳里說話,玉棠拉拉少鸞的袖子,兩人起身往樓上玉棠的房間去。

少鸞在這屋里已經像自己屋里一樣自在,在一只沙發上攤手坐下,「說吧,今天想听什麼?」

「隨便,」玉棠說,自己彎腰開了箱里,把上面的衣服翻開,拿出一樣黃燦燦的事物,「給。」

少鸞盯著它半晌——距離自己鼻尖不到半厘米處的,是七八根金條——「你太大方了吧?我可沒見誰這麼打賞說書的。」

「不是給你的,讓你給鄧子聰,你看夠不夠?」

「白給啊?一根就足足夠了,只怕他不要。」

「誰說白給,他到時要還的。讓他去做點什麼買賣,趕緊賺點錢吧。別耽擱少容姐的工夫,一個女人老起來多快啊,女人過了三十就嫁不出去了。」

少鸞收起了嬉皮笑臉的神情,道︰「萬一他賠了,他未必還得起的。」

「得了,那就當我在飛龍寨的時候少干了一筆買賣。」她把金條擱在邊上,拿一條帕子隨便包了包,塞到他手里,「我手里就這麼多,還有都在我哥那兒管著呢,萬一不夠,我問他要。」

這當世最值錢的金屬,沉甸甸地握在少鸞的手心里。他的心里仿佛也沉甸甸的。有一種從來沒有承受過的東西壓上肩頭,覺得有些沉重,但人也因此而站得更穩當。

玉棠只見他的一雙眼楮在燈下烏碧沉沉,拿手晃了晃,他方回過神來似的,收起了金條,「你這樣夠義氣,我替他倆謝謝你。」

「我們飛龍寨的人,別的沒有,有的就是義氣。你也別謝啦,我又不是幫你。」

少鸞點點頭,第二天,把自己那些玩意兒裝了一箱子,偷偷拿出去典了,湊了一筆款子,叫上玉棠,兩人一起去找鄧子聰。玉棠見他隨身帶的金懷表都不見了,道︰「你也夠義氣嘛。」

「我還有個舊的,還能用。」他撫了撫自己的臉,「我真是太會過日子了。」肩上即被捶了一拳。

鄧子聰自然萬分感謝,當即立了張借據。出來的時候,少鸞道︰「有字據也好,萬一他發達了之後另結新歡,我就要他當場還錢。哎,早知道該寫上利錢。」

「哼,」玉棠指尖寒光一閃,捏著一把薄薄的小小柳葉眉刀,「他要敢對不起少容姐,我就讓他用血來還。」

「嗯,有個土匪親戚還是很不錯的。」少鸞說。她一回手,刀又不見了,他上下左右打量她,「放哪兒的?」

「哼,這可不能告訴人。」

「那你平時都帶著?」

「當然。」

「扎著自己怎麼辦?」

「我三歲就帶著它睡覺啦,」玉棠的眉高高揚起,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哪像你除了在家吃軟飯,什麼都不會。」

頭一次,被人這樣瞧不起,卻無言以對。仔細想一下,這二十多年,他確實沒做過什麼。拿了張大學文憑,卻沒拿它干什麼事。上面的東西也漸漸全還了回去。

「我果然是只繡花枕頭啊……」

走在上海六月的街頭,熱得出汗的傅家少爺心底里有一點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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