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宅子靠近耦園。這耦園是同治年間安徽巡撫沈秉成攜妻歸隱處,原名涉園,建于清初,沈秉成和他的妻子嚴永華請當世名家顧紜在涉園舊址上擴建,分東西兩園,是蘇州名勝。
老太太祖上與沈家曾有交情,往年到蘇州也常來往。少鸞等幾個人沒事便在耦園中溜。沈家已不復當年風光,庭園卻是愈靜愈有情致。花草樹石,亭台樓閣,直如畫中。玉棠從來沒見過這樣精致的南方庭院,看一處,贊一處。
少容少鸞少清卻都是來過幾趟的,開始還陪著玉棠逛,後來兩個女孩子怕太陽曬,只在清晨和傍晚出來,于是就剩少鸞陪著。少鸞和玉棠兩個人已經好得跟兄弟似的,跟著少容少清兩個斯文淑女在一起,玉棠還少不得提醒自己也斯文一點,跟少鸞則不必。兩人逛完了耦園,又把蘇州的大街小巷逛了個遍。耦園邊上就是倉街,這是凡塵里的一個熱鬧處,尤其是在靜悄悄的耦園對比下。幾家人合住在一處,天井里滴下雨水來。
兩個人躥進這里倒也不是有意的。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傾盆大雨潑天而下,兩人急忙跑到近處屋檐避雨,于是就看見里面的小孩子把天井四周的下水口堵住,讓水積在里面,大人自然要喝罵的,但又要忙著手里的活計,于是也只是喝罵而已,孩子們玩得更瘋。
四面屋檐下都嘩啦啦掛著水線,里面的人聲鼎沸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而他們靜靜地站在塵世上旁觀。潑天大雨中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寂靜,兩人站在那兒都沒有說話。
雨下了一陣就收,兩人慢慢往回走,小店把收到檐下的家伙重新又搬出來,避雨的人們也重新開始走動,街上重新熱鬧了,空氣里有雷雨過後特有的新清,少鸞道︰「你覺不覺得,蘇州好像能讓人心靜下來似的,好像好多事都不重要了。」
玉棠點點頭,心里是覺得有一股閑適的懶散味道,無事可做也不覺得無聊,只想這麼慢慢蕩下去。
「以前我怎麼沒覺得呢……」
「你來過蘇州?」
「蘇州是我老家,你不知道嗎?」
這她真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太太老家在這里。」後來嫁到北方去,後來又因為夫家失勢而合家投靠娘家,往南遷,最終留在上海。這是女乃女乃常常說起的事。
「我爹就是在陪老太太回來省親時遇見了我娘,在蘇州待了兩個月,回去之後,我娘就寫信來說有身孕了。我爹擔心老太太不認她,于是先讓人安置下她,準備等生了之後,再接她過門——」見她微微揚眉,知道她那六十歲的腦子里,肯定在想這樣的行事不對,解釋道︰「我娘是堂子里的……我爹替她贖了身,可惜,在生我的時候,她死了。」
每年清明,他都要回來替母親上炷香。小時候是由父親帶著,後來則自己來了。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面,所以倒也並不覺得如何感傷。
偶爾的偶爾,會夢見一個看不清面目的婦人,聲音溫柔,輕輕撫模他的面頰。那就是他對母愛與母親的全部幻想了吧。
玉棠歪著頭看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發絲有幾縷濕了,她把它擄到耳後去,說了聲︰「難怪。」
「什麼難怪?」
「難怪我總覺得你像是不把傅家當家似的。」
「咦,」他詫異,「這話是怎麼說的?」
「你看,你平日里就是在家睡個覺,吃個飯,什麼事也不管,不就像住旅店一樣嗎?我听我哥說,你在商行里掛的職從來不去應卯,你爹都已經氣得不管你了。」
「那是、那是我對商業不感興趣,」至于不著家呢,「我又不是女人,天天守在家里,現在女人都不興守在家里呢。」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喜歡干什麼事?」
「……」
這是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的事,每天就是這麼過了,手里有錢,身邊有人,除了長輩的?嗦,什麼也不用發愁。因為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做,家里的事便很少拿主意,既然不拿主意,便連听也懶得听了,有什麼事先往外一推,樂得清靜。
少容曾經說過他任性,他一笑置之,心道真任性沒準就去抽大煙養女人了。他可從沒覺得自己哪里不好,他過得順風順水。
玉棠見他眉頭微皺,眼神怔忡,拿手拍了拍他,「說不上來了吧?所以說你就是個繡花枕頭,嫁人千萬不能嫁你這種人,我有個干姐妹就是壞在你這樣的人手里。」
很難說清心里那種有點失落又有點沉重的心情是什麼,少鸞勉強笑了一下,「你怎麼還有干姐妹?」
「哦,是我給我哥搶的,可惜我哥不要,結果只好放她回去。恰好她心里一直有人,可惜家里窮婆婆嫌棄,我就給她補了一份嫁妝,她感謝我,就跟我結拜了。可惜,嫁過去半年不到,她男人盤光了她的錢,漸漸地就不回家了,婆婆又給她氣受,她就上吊死了。」
「死了?」這樣就死了?過不下去可以離婚啊,他想著,忽然醒悟過來,「你一開始就拿我跟他比?」
「你跟他一般的油頭粉面,一般的游手好閑。」
「……至少,至少我不會讓我老婆受委屈啊!」
「你現在又沒老婆,誰說得定?」
「至少我不花女人的錢!」
「切,你家老太太不是女人,你家大太太不是女人?你花的錢哪一個銅子兒是你自己賺來的?」
「……」少鸞惱羞成怒了,「至少沒花你的錢吧!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吧?!」
「我才沒工夫教訓你,只不過聊天罷了,你急什麼急呀!」她倒是笑眯眯的,頭發濕了貼著臉,人好像比平時小了幾分。水紅衫子也飄上了雨點,腰身格外縴細地掐在身上,滾著深金色的邊,底下是條紗裙。這些日子她原本一直穿西式女裝來著——自從少鸞送了那套之後,又做了好幾套——到了這邊便換了。一來是天太熱,外國料子比不上絲料涼快,二來,這兒是蘇州,又不是上海,反正不跟人相看,土就土,也無所謂。
不知是不是看久了所以習慣了,少鸞倒也不覺得她的長辮子和斜襟衣裳礙眼了。又或是蘇州不及上海洋化的緣故,滿大街都是這樣的女孩子,打著傘,踩著木屐,踏著汪著水的路面走過,襟上往往別著一兩朵茉莉,一路幽香不散。
在雨後天氣里聞著這樣的香,好像連氣也生不起來呢。少鸞把她襟前已經有些枯萎的茉莉摘下來,到攤子上另換了一朵。是枝並蒂,「喏,願你和喬天花開並蒂,早結連理。」
玉棠歡喜地接過,「但願早日如你吉言。」
「呵,這麼心急要嫁出去。」
「這些事要辦就快些兒辦,我可不喜歡磨磨蹭蹭的。」
少鸞默然半晌,嘆了口氣,「喬天比我強。」
雖然一直以來,其實是喬天跟在他身後。但是回過來想,他帶著喬天不過是吃喝玩樂,而喬天,至少在他哥哥底下做事,即使離了喬遠,他也能自立門戶,養家糊口。
而他傅少鸞如果離開了傅家,就什麼也不是。
雖然,確實,就像她說的那樣,在他的心底里,他一直沒有把自己真正當作傅家的繼承人,他身體里有一半的血被埋在傅家之外。
他那雙晴空朗朗的眼楮,微微黯淡下來,不過玉棠沒注意,她在街角發現了賣襪底酥的攤子,歡呼起來。
襪底酥著實是一種不雅的點心,它的形狀像布襪子的底,但吃著很酥,得用東西托著,因為它會淅淅瀝瀝掉一地的渣子。路上自然是沒有東西托的,便掉在了衣襟上。少鸞看著她吃,一面提醒她撢掉屑子。又去買了棗泥麻餅,還有蝦子鯗魚和粽子糖。少清最愛玫醬夾心棕子糖,而少清最愛松仁棕子糖,這兩味又多買了些。
兩人拎著大盒小盒回到宅子里,老太太一看兩人衣衫半濕,便命人立刻去準備洗澡水,「天熱也會受涼的,出去也不知道帶把傘!」
少鸞自然有辦法把老太太哄開心。只是晚飯後乘涼的時候,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和眾人一起去耦園。玉裳說︰「我去尋他來。」沒有少鸞的笑話和故事,即使在耦園這樣的地方也是無趣的。
庭院寂寂,只有蛙蟲偶爾出聲,或者風掠過松樹和芭蕉,發出浪濤與雨聲一般的聲響。院子里有一人穿著白色絲質衫褲,躺在搖椅上,眼楮閉著,像是睡著了。
這人自然是少鸞。但他又不像是少鸞。看不見眼底那種時刻躍動的光華與神采,這樣的少鸞格外清和寧靜。松風寂寂,明月高懸。一切像在畫中,又在夢中。玉棠站住腳,忽然不敢走近。
好像一走近,就會驚醒他。好像一走近,就會驚醒一些她自己不也不了解不明白但又不願它消散的東西。
少鸞卻察覺有人,睜開了眼。不遠處玉棠站著,明光下面目夢也似的迷離,見他醒來,咳了一聲,問道︰「你怎麼不過去?沈家老太太請我們吃茶。」
少鸞道︰「有點累,想歇著。」
玉棠見他神情語氣不似往日,走近來坐下問道︰「怎麼了?」思忖著也沒什麼事啊,唯一一遭就是今天自己說了他,但她口角一向厲害,哪天不損他七遍八遍?她推推他,「拿塊西瓜給我。」
搖椅邊放著一張小幾,幾上放著幾樣瓜果,少彎「哎」了一聲,「好小姐,你去沈家有的是人伺候你,何苦又來折磨我?」手上卻已經遞了一塊過來。
玉棠嘗了兩口,道︰「是沒有沈家切的那個甜。」吃完了瓜,要水洗手,下人們卻都不在。往常這時候他們是舉家去耦園的,因此下人都得空出去了。少鸞爬起來到井下去打水,井水冰涼,他跟著洗了一回臉,卻仍有些蔫蔫的,看來當真是有心事了。
「哎,」玉棠道,「喏,我說得過了,你比他好。」
少鸞茫然地「啊」了一聲。
「你不是為這個生氣呀——哎,我就知道你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嘛。」
少鸞卻來了興致,「誰?你說誰?喬天?」
「就是白天說的那個,我干姐姐的男人,你們看起來雖然像一路人,但你心地至少比他好,你能讓人開心。」
她可真是從來沒夸過他,少鸞睜圓了眼看她,以確認自己是不是听錯了,問道︰「跟我在一起你開心,是不是?」
「嗯。」這一聲倒「嗯」得清脆爽利,少鸞的心情不知怎麼一下子開朗起來,就像是風吹散烏雲,露出月亮皎潔的臉來。嘴角忍不住往上勾,往上勾,笑起來,「那是,凡是認得我的人,都喜歡和我在一起。」
「呸,一夸就飄起來了。告訴我,你剛才躺在這兒想什麼呢?別告訴我你真睡著了。」
「我在想啊,要是嫦娥能從月亮里下來找我就好了,誰知嫦娥沒等到,等來了關姑娘——」
一雙手已經掐住他的脖子,玉棠搖著他,「我讓你不說,讓你不說……」
少鸞便騰出手來呵她的癢,兩人嘰嘰呱呱鬧了一陣,都笑累了,坐下來喝茶歇氣。
玉棠道︰「你不願說,我還不願听呢!把那茱麗葉的故事給我講完了。」
少鸞近日變得可惡,一個故事往往到緊要關頭就剎住,要不就根本不講完,好支使她捏肩捶腿,端茶遞水,他常說的話是「欲知後事如何,且去端杯茶來」。不過今天倒沒提要求,痛痛快快地把最後一個結局說了。他于戲劇上頗有天分,聲調神情,比一般說書先生到位許多,更像一名伶人。故事里的愛恨情仇,被他說得宛然就在眼前。玉棠听得淚眼模糊,才洗過的臉又要洗了。頭發是傍晚是洗過的,因沒干透,所以只松松地挽著,方才一番玩鬧,有幾縷散下來,再洗臉的時候便弄濕了,索性把發髻拆開來讓它晾干,一蓬幽幽的香氣跟著頭發散開來,直如瀑布濺起的水汽,打濕了空氣,也打濕了行人的衣,少鸞只覺得心中一陣微微的蕩漾,腦子里無由地想起那些古早的話,長發為君留,相伴到白頭。又說一寸青絲一寸心,長發的好處,驀然地領略到了。
「喬天這小子還真是有福氣……」他喃喃道,想象著這頭長發披了一枕的綺靡妍麗,不覺怔了。
轉眼過了七月,天氣便不再像前些時候熱。老太太想著回去早日把玉棠的事辦了,便打算動身,少鸞道︰「便看這幾天涼,等下秋老虎就來了,索性等到開學再去。再說,咱們天天悶在家里,蘇州城都沒有好好逛逛。」于是行程便耽擱下來,第二天他來敲玉棠的房門。
玉棠向來是起得早的,沒想到今天他居然比自己還早,詫異,「你不是夢游吧,傅少爺?」
「帶你去吃早飯。」
「今天家里不開飯?」她一邊到里間去換衣服一邊問,「廚子告假了?沒听說呀。」
「去街上吃不好嗎?」隔著屏風,少鸞道,「?嗦。」見她換了好了衣服出來,上下打量,「換一件衫子,這件不配這裙子。」「你才?嗦咧,喬天又不在這里,我穿給誰看?」
「給我看不行啊?」
「那可犯不著。」
少鸞瞪了她一眼,卻無法,待要擱下一句「那就不帶你出去了」,豈不是讓自己白白起這一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