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花 第4章(1)

大齊先王有十七名皇子,多半體弱身虛,戴冠封王的不到九人;皇女不計其數,夭折更多。雖然先王政績頗豐,素有明君稱號,唯愛好美色這點令人詬病。

重華王伏雲卿排行十四,天資聰穎,模樣清麗出眾,向來頗受大齊王疼愛;沖動性格常收不住,偶爾被嘮叨幾句,可依舊被父兄們寵溺在心。

皇子十歲封王後必須離開後宮,可重華王卻得到一座重華宮,無須遠赴封邑。

花團錦簇的重華宮中,有他最喜歡的父王母妃與王兄們;興致一來,他與琴仙歐陽先生、七王兄,會三人合奏琴曲,六王兄舞劍,素來寡言的十一王兄吟唱短歌……

那是天下無事的時候。

孩提時期,伏雲卿總以為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改變。

與其他武藝絕頂的王兄們不同,伏雲卿騎射刀劍雖然都會,卻是讓幾名王兄押著練習,要這幼弟在戰場上至少足以護身不讓人欺。

比起談論軍事,重華王寧可學水利農桑;有時放任他一個人,他也能對著古籍自得其樂不吃不睡一整天;他喜歡音律歌舞遠勝領兵上陣爭戰;不過,被交付的工作、該盡的責任,他一樣也沒少,甚至能做得完美周到,也就沒人說閑話了。

成為輔政親王後,日子不再無憂。七王兄失明,十一王兄毀容,六王兄常年出征平亂,再回不到重華宮內那座四季常夏的百花圜中,無論他怎麼撫琴吟唱,都喚不回括雅心靜,除了孤寂回音,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此後,他再不彈琴。

尤其意識到「她」是十四皇子,不需要學習這些浪費時間的無聊才藝,甚至那些曾讓她廢寢忘食愛好的歌舞,就連多看一眼都讓她覺得羞愧。

愈懷念重華宮,記憶里濃郁甜膩的重重花香便處處壓迫著她,幾乎令她窒息;就像現在,那香味老是竄進鼻間,揮都揮不開,她忍不住嗆,猛咳了幾聲。

「沒事的,只是喝點藥粥,別這麼抗拒。再不喝,你身子撐不住的。明明笑起來是美若夭仙的玉人兒,怎麼總愛皺眉頭?就連睡著時,也要逞強使性子?」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侍候她坐起,輕撫她背脊。她無力睜眼瞧清楚,只是那力道令她想起十一哥的溫柔指掌。每回她病了,十一哥總會偕同御醫來探望她。

「十一哥,我只是風寒,沒啥大礙。只要十一哥肯來看我,我就會好的。」她向來膩著幾名要好的王兄喚哥哥,像尋常百姓一樣,因為她從來相信他們是至親兄弟。只有那時,寡言冷漠的十一皇子伏向陽才會無奈地任她予取予求。

「不管,唱嘛唱嘛,我最喜歡听哥哥唱曲子,假若哥哥肯為我唱首《豐穗謠》,我就乖乖喝藥。」十一哥相貌極美,歌聲清柔,天下優伶沒一個比得上他。

「……我不熟大齊的曲風,但若只是祈求豐收的歌,我倒是知道一些。」

珠圓玉潤的清亮嗓音在她耳邊回蕩著,與十一哥一樣出色,又略略不同。

「好听!這是什麼曲子?我沒听過,是哪個地方的歌謠?還是先生譜的新曲?」一提到新的曲譜,她便喜不自勝地露出笑臉。

「你喜歡嗎?這是東丘的樂音。瞧,你總算肯笑了呢,這才不枉費生了這張絕艷美貌。美得教人都要嫉妒起那位能令你為他展顏的十一哥了……來,喝粥,乖乖的,等你身子好些,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誰。」

她恍若未聞身邊那些意義不明的奇怪雜音,自顧自地回頭對遠方笑得如朝陽燦爛的七哥招手。「七哥、七哥快來!十一哥藏了新曲,咱們把它搶過來練,別讓他藏私!曲譜我全都記下了呢。對了,我的琴呢?」

她伸手要找,右手指頭不經意地扯動,卻激疼得讓她頓時睜眼清醒。

沒有重華宮,沒有她殷切思念的王兄們;有的,只剩一個她眼熟的內室建築。

這兒是——安陽城內!伏雲卿突地瞪大美眸,察覺自己正偎在陌生人懷中,她連忙直往床榻內側蜷縮,逃開身後那個讓她錯認的舒服懷抱。

她想起來了!她沒能逃離那可恨的東丘將軍手中,還可恥地昏了過去。

「你總算醒了。」青年皺眉,兀自盯著空蕩手臂上殘留的依順柔軟觸感。他收回手,抬眼凝看她像刺螞般豎起防備,原先唇邊滿溢的和煦笑意轉瞬黯淡。

「還是不搭理人嗎……也罷,若想歇息的話,你把這半碗百花藥粥喝完,今兒個我不會再來,有話改日再說便是。」東丘青年語帶惆悵,站起身把粥遞給她。

她撇過頭,寧可瞪牆也不看他。意識到自己還蓋著溫暖絲被,她火大地將它扯下扔開,寧可瑟縮在角落抱膝發抖。那抹身形,看來更為虛弱嬌小。

他猛地摔碎了碗,一把扯過她,押回榻上躺著,霸道地拉過絲被為她蓋上。

「這里已是東丘領地,由不得你任性。我不準領內有人挨餓受凍,自然包括你。」他俊顏一凜,眉一擰。她三番兩次反抗,不知怎地,就是能輕易惹他動怒。一思及她夢中屢屢提及的「十一哥」,他更為氣惱。心頭微怒,可問話依舊沉穩。

「你若執意同我作對,也行。回答我,你與同伴有何企圖?你放火卻不拚命往外逃,必然是在掩護什麼。瞬間破壞東門,這驚天之舉又是誰下的手?」

他以食指托起她下頷,眯眼冷凝,作勢威嚇,她卻毫無懼色,不理便是不理。

「不說?」他劍眉一揚,退開床榻,推開了門,目光鎖住她,背對著向在門外候傳的士兵冷道︰「來人!把城里住民由東往西,挨家挨戶帶人出來。」

她閉上雙眼,試圖不受他話語動搖。他想讓她指認、趁隙窺看她反應找出她同伙嗎?可惜這招數對她沒用。她身邊,已經沒有別人了。

不知自己昏睡了幾天,蘭襄腿上帶傷,也不知是否順利月兌身;接下來,她只要一恢復氣力,便能找到機會自我了斷。她……已無牽無掛。

他走到她身邊,與其說是對外頭下令,不如說是對著她說話。「把居民一個個帶來後,讓姑娘好好瞧清楚,若再不吭聲,便帶一個殺一個。」

她狠地睜眼,倉皇坐起,迎向他自信十足的眼眸,難以置信這家伙會如此狠辣。

「但……姑娘此刻若肯出聲,城里百姓一人不傷。」

他笑得雲淡風輕,字字句句卻讓她心驚膽顫。

「我說過,我言出必行。你要再繼續固執不說話也行,反正全城軍民不過五千人,就算全砍光了,咱們再找新的花樣也不遲。」

先前幾次相遇,她還以為他多少心懷仁德;但一翻臉,他卻與九王兄同樣暴戾無情。她不免氣惱自己竟一度看走眼!她粉女敕唇瓣咬得發白,幾見血痕。她不想屈服、不想讓他看穿她弱處,可是……

他早已踩上她痛處。「我承諾,姑娘要肯應話,方才旨意,不出此門。」

「你……撤令吧。」她雖氣虛,卻惱火地一字字清楚說了︰「你……難道沒想過,也許你逮錯人,也許只是逮到個倒楣得在寒天中掉進水井的啞子?」

「能讓我懸在心上的姑娘,我是不會錯認的。哪怕只是一雙眼楮。」

她最終開了口,似乎讓他極為心喜,先前肅殺戾氣瞬時煙消雲散。

「我想的卻是,假若你連一個人也丟不下的話,五千人更不可能丟下了。那一晚,在你身邊護住你的那人,是喚蘭襄嗎?」

若非氣弱身虛,伏雲卿早伸手打下他志得意滿的賊笑。這混帳根本從頭到尾听得明明白白,還要她招什麼供!「所以打一開始,你就認定是我?」

「我只認定,能有那麼漂亮眼眸的姑娘,合該也是個美人。你切記,要想騙我,喬裝改扮只用煤灰是不夠的,除非你用炭火燒,用烙鐵灼,毀了你這絕世美貌。」

他來到床沿,俯,執起她柔荑,輕輕烙下一吻。

她鼻頭一皺,像沾上污物急急抽回手,冷道︰「……我會謹記將軍教誨。」

「在這里,我想你沒那機會。」他平心靜氣繼續追問︰「那麼……我該如何稱呼姑娘才好?」

伏雲卿俏臉一揚,絲毫不掩眸中鄙夷之色。「我听說東丘人極重禮儀,禮尚往來,問人名字,不先自報姓名?」

「杭煜。」滿意地看著她因這兩字而瞪大雙眸,知道她心里有底。「該你了。」

「大齊人不時興這種蠢規矩。」她撇過頭,硬是不肯給答案、不讓他稱心。若能惹火他,讓他一刀劈了她,她便能藏住所有秘密。

當年她原以為他只是天領守將……他確實沒說他是誰,全是她推測錯方向。

她思緒飛快流轉。傳聞中,東丘新帝可有弱點?性格如何不得而知,但听聞他治法嚴厲,部將一有差池便處以連坐,曾一劍砍了親姑丈,一視同仁毫不留情。

「唉,又任性了。不都答應好好回話了嗎?難道幾千人性命你不在乎?」

「除非東丘王杭煜是言而無信的小人、出爾反爾的騙子。不都已承諾,我若出聲,城內一人不傷?我說得夠多了。」她試圖踩上這男人的耐性底限。

王上九王兄容易被挑撥,動輒開.這家伙怕也好不到哪兒去。想起王上行徑,她便不自覺地惱怒,偏是要與眼前這人作對到底了。

「唉唉,我看若要你招出你同伙在哪兒、與重華王是何關系,你更不會答了。」他那可憎笑臉依舊恬雅迷人。

「行!你若執意不報姓名,那麼就隨我稱呼吧。你唯一讓我弄明白听得清楚的,只有你的聲音,我就暫且喚你……唯音姑娘吧。」

「哼。」會理他才有鬼。她不置可否,隨便他去。

「至于你的同伙,我想至少還有蘭襄一人。她身手普通,腿上有傷,應還跑不遠,躲在城里。」看出她眼中關切,他搖頭輕笑。「不,無須我派人去捉,或許百姓們會樂意交出她以換取賞金。你認為,我該懸賞多少才適當?」

伏雲卿不免焦急。蘭襄若真那樣遭到百姓們背棄,遠比被士兵們捉走更令人心寒。這個男人……太懂得操弄人心了。

「王上……是打定主意不肯讓安陽百姓安寧度日?」她咬牙切齒,不掩怨恨。

「全看你怎麼做了。」注意到她的屈從,杭煜笑了開來。

「今兒個我興致不錯,收你人房倒也別有樂趣。可今後你得乖巧從命,忠心不二跟著我。」他伸手托起她俏臉,細細欣賞她倔強麗容。「你如何決定?」

「糾纏一名鄉野姑娘,就是禮儀之邦一國之君的行徑?啊,我險些忘了,傳聞中的王上……與過去禮儀之邦的東丘先王們‘截然不同’呢。」

「野姑娘?呵呵,一般姑娘在這局面,絕沒那膽子屢次試圖惹惱我的。何況,要我對面前的神秘美人不聞不問,我還不至于如此眼盲。無妨,今日你不答,早晚你還是要說的。」見她這次沒躲開,杭煜不自覺地彎身往她臉蛋欺近。

「王上倒有自信。」她緊緊絞扭著雙手,恨不得手中扭的是誰的脖子。

「你以為,朕,辦不到?」他與方才戲弄她時不同,恢復了高傲身分,一面提醒她不可能與他對抗的事實,一面在她耳邊柔聲低語,充滿試探意味地琢吻,一點一點落在她柔軟白女敕的耳垂上。

「即使王上辦得到,但,要我誓忠于你、出賣同伴,這等事——我辦不到!」

伏雲卿溫順地等到兩人最為貼近一瞬間,一把抽出他腰間佩劍,隨即往床外飛身撲去。早八百年前她就該這麼做了。「橫豎救不了所有人,那我便先走一步賠罪!」

「朕說過,即便你想死,也得看朕允不允!」他大步追上,在那鋒銳刀刃切斷她縴細頸項之前,一把握住利刃。

伏雲卿看著他指掌間溢流出艷色血珠,沿著銀色刀尖淌落,美眸驚愕睜圓,遲疑片刻,卻讓他伺機擒住右腕,一把奪回了劍。她指頭傷疼,無法再反抗他。

「你——」她看向他波瀾不興的淡然神情,不懂他為何要救她。

「你擔心麼?」接下她的疑惑,他眉眼噙笑,彷佛指掌不曾受痛。

「誰會擔心敵人死活!」她轉開頭,但眼角余光仍落在地面毛毯上、點點滴滴愈來愈多、令人怵目驚心的斑斑血跡。總覺得他傷得不輕。

「是你咎由自取。」

「是啊,全是朕自找的。誰讓朕……舍不得。」最後三字隨苦笑隱匿喉間。杭煜不為自己傷勢動容,但見到她粉女敕玉頸上仍是泌出血絲,語氣稍冷,笑意隱含薄怒。

「听說大齊女子個個惜顏如金,舍不得身上有哪處破相,一道疤痕也可能壞了良緣。可你臂上有未癒傷勢,背上肩上也有數處傷疤,你不怕從此孤寂一生?」

「怎麼……你這家伙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你——全看光了?!」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教伏雲卿氣昏了頭、脹紅了臉,難得罵人罵得如此不留余地。

「下流!無恥!齷齪!竟趁人之危!」而她是蠢蛋,竟有一瞬間替他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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