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命嗎?」
「無論如何,當然是不想死的。」
自從那場意外過後,好不容易被救活下來的沈家千金,幾乎可說是完全變了個樣——喜怒不定,陰陽怪氣。
原本愛玩愛笑愛學習的沈雲端,將琴棋書畫視為日常必不可少的日常作息的人,如今再也不是這樣了。尤其在她親手將書房幾乎給砸爛之後,沈府上下所有人,便深刻認知了他們如今唯一的主子姑娘,被刺激得失去神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優秀出色的沈雲端了—那個曾經被外頭傳為「大家閨秀模範」的沈雲端,已經消失在兩個月前的那場災難中……
沈雲端的書房,整個鳳城都知道它的珍貴。那可是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生前搜羅了前朝知名的文學大家所著的孤本書籍、名畫、書法等等,隨便一樣都是價值千金的古董,甚至是想以千金購得都不會有人割愛的珍品。沈雲端的書房能這樣奢侈地擁有古籍名畫布置,得益于沈老太君與沈夫人都是出身于書香豪門,嫁妝里有的是這樣的隨嫁品。
所以沈大小姐的書房,自然不是誰都能輕易進得的重地,總是由四大丫鬟,或者是大小姐親手來打理布置,一般打掃的丫頭婆子是不給進來的。然而曾經這般寶貝的地方,在前幾日,差點讓大小姐突發而起的怒火給毀了個干淨!
雖沒真拆了整個書房,但曾經那些很喜愛的古董書畫、孤本珍品,卻被撕毀不少,甚至驚動了目前客居在沈宅,還稱得上是沈雲端長輩的那幾位老爺夫人。尤其是沈老太君娘家的弟弟,身為一個書香世家的文人,見到這些珍稀的古董書畫,竟被如此糟蹋,心痛得幾乎一口氣沒上來就給厥了過去。等他老人家緩過氣來,就沖到沈雲端居住的「流雲苑」,隔著屏風大肆教訓了一番。
可惜卻沒有得到沈雲端任何關于懺悔方面的只字片語。性情大變的沈雲端,雖然還不至于對長上頂嘴忤逆,但不予理會總是可以的,所以舅老太爺的滿腔怒火簡直像砸在空氣里,連個聲響都听不到。舅老太爺給氣得直跳腳,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讓小廝給扶回書房,強令丫鬟們把還沒慘遭毒手的書畫古籍都給小心收起,再不給沈雲端任何機會毀掉這些價值連城的歷史瑰寶!
如果是以前愛書如命的沈雲端,看到心愛的書房變成一間光禿禿的空屋子,定然要找人理論一番的,但現在,沈雲端連流雲苑的大門都不出了,又怎麼會去在乎書房變成什麼樣子?
流雲苑里有一間朝東的角間,三面采光,窗戶開得大大的,是個夏天取涼的好地方。夏日時,沈雲端每日晨起練字彈琴就在這兒,勉強算是間小書房,但更確實地說,是她的休閑起居室。在這兒寫字練指法、看看閑書,在閑書里點評的心得,都是不教外人知曉的;許多練習寫的字或文章,常常當日就丟在炭火里燒掉了,不讓只字片語有流傳出去的機會。
當沈雲端病愈之後,再也不出流雲苑、不去書房後,她活動的地方,除了閨房,就只有東間這處了,所以丫鬟們端茶送藥送飯送點心什麼的,只要在正房找不到人,朝東偏間找來,就一定可以找到人了。
而偌大的流雲苑,擁有二三十個下人服侍的地方,自從大小姐受傷之後,就再也無法輕易在這兒听到談笑聲,可說連個聲響都幾乎听不到,像是所有人都同時啞了似的,都輕手輕腳地做著自己的事,如非必要,絕不敢接近小姐所在之處的周圍,生怕無端遭受斥責打罵的下場……這樣的事,這兩個月來,已經發生太多起了,連那些個「二小姐」們、曾經備受敬重的「嬤嬤」們,都無法幸免,被攆出去了好幾個,如今也不知被人牙子帶著流落何方,想來就不寒而 。
性情大變的沈家千金,誰的臉面也不給,什麼情分也不顧,她不痛快,也不許別人痛快。不想遭受無妄之災的,還是有多遠就閃多遠,如今真正能鎮得住沈雲端的人,可說都不存在于這世上了。
「姑、姑娘?」東偏間門外,一名二等丫頭極輕極小心地開口喚道。
就在小丫頭以為里頭的人沒有听到她的聲音,正打算鼓起勇氣再喚一次時,里頭傳來冷沉的回應︰
「何事?」
「該……該進湯藥了。」
「不喝。退下。」
「可……可……」
「嗯?」冷哼聲充分表現出不悅之意。
「……是。奴婢這就退下。」如今這府里就這屋子里的姑娘說的算,其他客居而來的長輩們,畢竟不是沈家人,又沒捏著奴才們的身契,識時務的當然知道該听誰的。至于主子不顧自己的病體,執意敗壞自身,又哪有小小奴婢們說嘴的余地?
听到門外走遠的腳步聲,東偏間里的人才又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將滿桌的紙張一一分類,細細看過,然後再一張張地投進炭火里。
當門外的小婢走近時,她正在看著的那張紙上書寫著的詩句,不同于之前迅速掃視過一遍便毫不遲疑地送進火里。這一首詩,是閨閣詩,滿篇閨怨,其怨氣之濃,用來恐嚇任何一位天真的深閨懷春少女,足矣。
她定定看了這詩好久,掩在輕紗下的嘴角略略卷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
種花官路人取將,嫁女王侯不久長。
花落色衰情變更,離鸞破鏡終分張。
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元,鄭允端)
不是多麼出色的詩,讓她凝神多看的,是那顯得倉皇的筆跡,濃墨,紊亂,還灑了些斑斑點點的墨漬在留白處,可見在書寫這首詩時,心神有多麼凌亂。
攤在桌案上的詩詞,抄錄的都是閨閣詩,一半是濃濃的閨怨,一半是對愛情的期待;半邊兒恐嚇,半邊兒天真,卻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筆跡,倒是難以想像是怎麼樣性情的人,竟會同時耽溺于這樣截然兩樣情的詩作里,像是難以自拔。
其實這樣的閨閣詩,一般女教席是不會允許千金小姐們觀看閱讀的,連同那些書寫情情愛愛的話本彈詞,都不是正經女孩兒家應該接觸到的東西,為的就是怕小泵娘們在性情未定時,被這些太過不切實際的東西給移了性情,失去大家風範,所以寧願以乏味的女戒女則或者佛經來填充閨閣小姐的生活,讓她們可以定下來,貞靜賢能,才是她們該學會的。
妻賢妾美一詞,便直白說明了這個社會對待不同身分地位女性的要求,這是普遍的世俗標準。正妻要有賢,輔助夫家撐起門戶,所以必須精擅德書容功;妾要有色,提供男人閑暇時的消遙需求,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正是她們的教科書。
可,年輕待嫁的女子哪里能理智看待這個?錢權在她們心中,還不如一句「真情」迷人。渴望的,當然是情情愛愛上的激情感受,方覺此生無憾。
當桌上的紙張燒到最後,她的目光又被一首詞給定住,縴白的手指在那些像是在跳躍的字句上滑過——
扮哥大大娟娟,風風韻韻般般,刻刻時時盼盼。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
扮哥大大娟娟,婷婷裊裊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濟濟世世婆婆。
(明?黃峨)
「‘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嗎?」很輕很輕的聲音,然後是更輕的一聲吁嘆。「但願,你能心想事成,如願以償地比翼雙飛。」
說完,這張紙也投進火里去了。
東偏間里,這幾日炭火總是燒得極旺,並不是出于取暖的需求,畢竟春夏之際,天氣再冷,也有限了。她每日關在這兒,整理著所有書冊文字,然後一一抹去屋子主人曾經輕狂寫下的、卻沒有燒去的每個只字片甄陰。
書房那邊,是「沈雲端」的對外形象。
這里,是「沈雲端」的真實。
不宜示人,最好永遠埋藏。
而今,最好的埋藏,就是一盆燒旺的炭火。
什麼也不會留下痕跡,這樣很好。
大家都安心了。
「這麼說,是真的定下鳳城沈家千金了?」
「是的。待二十五個月的孝期一過,立即迎娶過門。」溫潤的聲音,徐緩說道。
「孝期一過,沈家千金年紀也太大了。」不屑地輕哼。「無論怎麼看,這沈家都不是良配,我不明白你們同意與沈家聯姻的理由。沈家如今落敗得僅剩錢財這類並不稀罕物,堂堂周家,怎麼看得上?或者……你看重的是那傳聞中的‘仕女典範’名聲?」最後一句問,夾帶著更濃重的嗤笑。
「這也頗為難得了。」溫潤的聲音不被他人不屑的語氣干擾,始終心平氣和。
「難得?這話虧你能說得出口。」
被嘲諷的人完全不在意對方字字句句里夾帶的不滿,只是微笑,靜靜地沖泡著新進的春茶。一雙修長白皙到毫無瑕疵的手,極美,卻不女氣,像是由上好的和闐白玉雕就,每一個線條都巧奪天工,精致到極處,連那被輕輕把持住的紫砂壺都被他襯得生動起來;沸騰到剛好的熱水冒出飄渺的白煙,在兩人之間繚繞,顯得那穿著簡單珍珠灰色常服的男子靈氣逼人,像謫仙也似。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卻總覺得此人教人難以捉模透。不在于他特別深沉,不,他一點也不能說是深沉,事實上,這人,這個叫周樞是永昌公兼國丈的三子,幾乎可說是他所有接觸過的人里,最為坦誠的人了。
他坦誠,但他仍然像個謎。
周樞,字寬敏,現年二十。因為近幾年四處游學兼求醫,難免耽誤到婚期,雖是耽誤了,卻仍是京城貴婦圈里熱門的佳婿人選,冢世極優,背景夠硬,雖不能襲爵,但定然有一世絕頂富貴可享。
當今皇後是他親大姊,後位坐得牢牢的,還育有三個嫡子,別說今上對周家恩寵有加,甚至可以說,下一任帝王,沒有意外的話,必是皇後所出的三子里的其中一位。那麼,周家在朝廷上的風光,再延續個三十年也沒有問題。
這樣的一個男子,就算是皇家公主郡主都配得了,就算為了政治考量,周家不可能在這一代再有子女與皇室婚配,那麼,除皇室外,哪戶高門配不得?何至于屈就那二、三十年前就退出京城的沈家?
寶高震主、權高遭忌之類的詞兒,未來雖然極有可能是周家得面對的大問題,但現在就考慮這個未免也太早了。所以男子怎麼猜,都想不透國丈公以及周樞兩人定這樁不怎樣的親事,是為了什麼。
至少,他——穆光熙,洪霄王朝的七皇子,對此是極為不滿的。
七皇子今年二十二歲,在輩分上,卻得叫二十歲的周樞為舅舅……當然,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當真敢向皇家嚴格討論這種輩分稱謂的問題——尤其當兩人年紀如此相近,輩分卻差了一輩時。這種事,就別明擺計較了吧。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七皇子當然直呼周樞的名字,而周樞也不是個二楞子,當然從來不會以國舅爺身分自居,見面永遠恭敬地尊一聲「殿下」,即使七皇子有時心情大好,非要周樞直呼他的名字,周樞也只是笑笑卻不肯順他。
直呼皇子名字這樣的恩賜,任他有再大的膽子、再雄厚的依仗,也不敢逾越分毫。
身為永昌公的嫡三子,本就享有各種榮華富貴,他不必太有雄心壯志,而他不甚健壯的身體,也讓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的,都沒能挑一樣去下過苦工;不是他不想,而是長輩們不忍心。反正他已經有一個極為出息的皇後大姊,以及兩個在官場上表現出色的哥哥,整個周家,總不好將世間所有的好處都給佔了,養出一個不成材的子弟,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民怨……是吧?
穆光熙在不辦差的閑暇時,都喜愛來到周樞養病的莊園與他泡茶閑談。當然,倘若周樞是個一肚子草包的純褲,他是懶得搭理的。這周樞嘛,怎麼說呢,看不出有那種經綸滿月復的樣子,偏瘦的身材,好听點叫玉樹臨風,難听點就是風一吹就只能迎風搖曳,弱得緊。
洪霄王朝的男子以體健為美,國朝雖承平百年,但仍然保有當年馬上得天下的栗悍之氣,貴族子弟們或許不必出口成章、詩書滿月復,但能挽弓、能跑馬、會劍術、會博擊等等能夠具體表現出身體素質的才能,是非常受推崇的,每年由皇家舉辦的各種體藝大競賽,更是全國年輕人絕不錯過的盛事,人人爭相參與,俗稱「武科舉」,能在此中勝出的才俊,前途將不可限量。
文興武盛,是洪霄王朝的特色。
可惜,這周樞,文方面從不出彩不說;武的方面,更是別提了。他,就只是個身體不好的平凡貴族子弟,反正周家也不靠他光宗耀祖,只求他好好活著,能活到壽終正寢,就算是他最大的成就了。
「請用。」將沖泡得正好的香茗端給七皇子,有些得意地介紹道︰「喝喝看今年的春茶如何。」
「能被你這樣笑著介紹的,想必是極好的,比往年泡制的都好。」七皇子笑了笑,端起茶盞,先聞了一下,才小啜了一口,細細品嘗。「果真是極好的。」
「今年春雨恰當,茶樹長得特別好。這茶,自然比往年都好了。」
「沉浸在這樣風雅的事里,也不是不好,但它可不是個事業。寬敏,你今年也二十了,俗語說成家立業,雖然沈家不是什麼良配,但老爺子既然為你定下了親事,我縱再有不滿,也不多說什麼了,所以你也算是成家了。那麼,關于立業一事,你有什麼想法?」
「立業?我周家也夠顯赫了,不必再多我一個來錦上添花……更何況,也不一定添得上。」
「我從不認為你是沒有才華的。你缺少的,只是一種進取的銳氣。」
「長年為我調養身體的林太醫打我小時就吩咐我,心緒不宜有大起大落,最好常常心平氣和。于是我父親總是讓我學琴、學棋、學茶道,只求一個心定。」周樞微笑地看著七皇子,以一貫坦然的姿態以對。「殿下,我們一同長大,我是個什麼樣的,你還不了解嗎?」
「自然是了解的。但總是忍不住有些期許,希望你能改變一些。」
「有什麼好改變的呢?周家現在這樣很好了,好到不能再好了。」
「不是周家,是你。」七皇子將杯里的茶喝完,定定地看著周樞,深沉的眸子里含著一種難解的意味。「寬敏,以後……我希望于公于私……我們都能如此相契,不是周家,是你。」再次強調。
「哎啊……那,可是麻煩極了呢。」嘆氣,又嘆氣,眼眸眉間,帶著一股淡淡的無奈,唇角那苦笑的弧度,壓出了嘴角兩邊淡淡的梨渦,讓他顯得那麼孩子氣,又……很迷人。
七皇子仍然看著周樞,想著這個只是有點斯文、有點俊秀,氣質溫潤,白白弱弱地一點也不武勇健美的男子,怎麼,就這樣讓人覺得舒適呢?
「如果,將來……你知道的,我不會放你一人逍遙。」
「唉。」微微聳肩的姿態,表達出「到時再說吧」的隨過而安氣息。
「反正我話是說在這兒了,這件事你得放在心底記著。」七皇子自然知道周樞是怎樣的德性,仗著身體不健旺,非但一點也不自卑,還洋洋得意地拿著這事兒當擋箭牌,年紀輕輕就企圖過起老人的退休生活。真是教人看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