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靜靜品茶,約莫一刻之後,七皇子又抓回最先前的話題續聊。
「听說那沈家千金的臉壞了,消息確實嗎?」
「派去探望的人回來說了,有幾道被樹枝劃得比較深的傷口,得慢慢治療。」至于能不能醫治回完整的模樣,就另說了。
「你不介意嗎?一個破相的妻子。」雖然不曾听說沈家千金尊容如何,但破相總是個太糟糕的消息。
「正因為破相了,這婚事才更推不得。」這是道義。
「誰理會什麼推得推不得的。我只問你,你對于有這樣一個妻子,是什麼想法?」
周樞偏首望向那正被風吹過的荷花池,滿眼的綠,簇擁著亭亭玉立的幾朵粉色荷花,在池中招展搖擺,畫面很是生動……
「對于,我向來沒有太多想法,你是知道的。」語氣淡淡的。
「也是,這些年,我給你的、母後給你的,還有我皇兄給你的那幾個美婢,雖然身分差了點,可都稱得上絕色了,也沒見你動心收用,就真的當成婢女使喚了。哪一個男人會像你這樣不解風情,將絕色美女的青春如此消耗?」帶著點揶揄,又有點滿意的口氣說道。
「美色這種東西,其實看久了也就那樣。」周樞很實際地說著自己的看法。
「雖然說你不介意,但如果那沈家千金的臉若是太過不堪入目,我可是不依的。」
周樞正色地看著七皇子,搖頭道︰
「您老就請高抬貴手吧,人家一個孤女,已經沒有依靠了,就且讓她有個安心的容身處吧。」
「哼。」七皇子只是笑著,聲音幾乎是打鼻腔發出來的。
然後,喝著新焙的春茶,下了三盤棋,皆殺得周樞丟盔棄甲投降,才心滿意足又滿臉恨鐵不成鋼地起身走人,回宮繼續與所有人勾心斗角去了。
送走了貴客,直到貴客的車駕已經遠遠消失在路的盡頭,周樞才走回門內,讓門房關上門,邊走邊抬頭看著天色。日已近黃昏,蔚藍的天空正悄悄渲染著金橘色的霞光,將滿天的畫布給涂抹上繽紛。
這時,他的貼身小廝靜靜走過來,向他稟報道︰
「三爺,已經都安排好了。」
「嗯。」周樞點點頭。
小廝小心將手上一張折得非常密實的紙片雙手捧上,道︰
「這是半個時辰前收到的傳訊。」
周樞接過,紙片折成花的形狀,如若不知道這是一封密信的話,幾乎要以為是件紙藝品了,因為它根本不像是純粹由一張紙折成,反倒是像由數張紙拼接黏合。但,這樣復雜的一朵紙花,卻真的是以一張紙折出來的,而且拆開過後,是再也無法折回原樣的。
確定紙片沒有被任何人破壞過後,周樞將信收進衣袖里,並不急著看。緩緩走著,並淡聲交代道︰
「讓人收拾一下,明日回城里。」
林嬤嬤是沈雲端的女乃娘,可說是所有伺候沈雲端的人里,最有身分體面的人了,她雖是僕,但同時也算半個主子。尤其在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相繼離世之後,整個沈家事務,少不得由她出面拿主意的時候。
沈家如今的唯一主子是沈雲端,但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無論如何,仍是不適合拋頭露面的,所有必須對外的事,都得透過幾個嬤嬤出來傳達,而林嬤嬤的身分,更是凌駕于那幾個教養嬤嬤之上的。
雖然老太君的娘家與沈夫人的娘家都派人過來幫手,不讓沈家因為一下子沒了兩個主子而亂成一團,給外人欺凌了去,但卻也無法任意對沈家的事務指手劃腳,總得避嫌,不好明著干涉太多,讓人質疑有謀奪沈家之嫌——沈氏宗族的人正睜大眼看著呢。在三方勢力互相牽制之下,也就變成林嬤嬤發的話、下的指示是比較權威的,足以代表沈家如今唯一主子的命令。
不是沒有人不滿著林嬤嬤在沈家發號司令的行為,但如今情況不明,又生怕招人非議,只好由著一個僕婦作主宅里的大小事。也幸而,林嬤嬤也沒真敢弄出太大動靜,一切的府里運行皆是照舊,才暫時讓三方人馬靜靜在一旁冷眼看著。
但這樣的僵局總會有人忍不出跳出來打破,而且不會忍耐太久了,時間已經不多……因為,周家將要來人了。
周家,沈雲端未來的夫家,也是順理成章可以接管沈家一切財富的人。
若不是老太君與沈夫人在半年內相繼過世,時間上怎麼安排都無法在百日內將嫁娶給了結的話,恐怕如今的沈家,早早就改名換姓為周家了。
二十五個月的守孝期,听起來很久,但可別以為周家會乖乖待在帝都等著,周家若不來人,那反而奇怪。隨著周家的人即將到來,大家心中都各自有個盤算,希望在那之前,能與沈雲端達成某種共識……至少,不管她懂不懂得這些親戚想做什麼,都要讓她親口點頭同意某些事,日後,也好以名正言順的姿態來與周家對陣不是?
這,也是為了保障已然無依無靠的沈雲端啊。
林嬤嬤這陣子可說是忙到心力交瘁,應付那三方別有所圖的人馬,是很教人疲憊沒錯,但其實真正讓林嬤嬤膽戰心驚的,是她自小女乃大的姑娘、如今沈府的唯一主子,沈雲端。
沈雲端出門遇難,險死還生,身受重傷,甚至臉蛋毀了︰
好好一個姑娘,已經失去所有的親人了,萬幸老夫人及時給她定下了一門親事,還是高門旺族,眼見沈家重回帝都、振興沈家有望,竟然發生了……那樣的事,林嬤嬤這兩三個月來,日不安食、夜不能寐,原本圓圓潤潤的一個富態婦人樣,迅速消瘦干癟下來,青黑而下垂的眼袋更說明了她的勞累與惶惑,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卻又必須頂住,裝作一切都在掌握中。
一切……必須在掌握中,為了沈家,為了姑娘……
林嬤嬤深深吸一口氣,走進流雲苑。
幾個守門的婆子見到她,立即殷勤地笑著過來道︰
「林嬤嬤,今兒真早,姑娘人在東偏間呢,還沒用午膳。」
「都午時了,怎地還沒用午膳?」
「桃香跟梅香先後都隔著門請示了,但姑娘就說還不餓,不肯進食呢。只肯讓人送了點參茶進去。林嬤嬤,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說說姑娘,身體好不容易好些了,正該保重呢。」婆子們討好地說道,語氣里滿是奉承著林嬤嬤如今的位高權重,簡直像個真正的主子。
林嬤嬤扯了扯唇角,沒心情得意洋洋,隨意指著一個婆子道︰
「去,讓小廚房一會後將午膳端到花廳,我去勸姑娘出來用餐。」
婆子連忙應聲而去,滿臉榮幸的樣子。林嬤嬤撇撇嘴,看著一旁三四個仍然圍著她,隨時想找機會奉承的婆子,揮揮手道︰「你們各自去忙吧。姑娘自病後,身體痊愈得慢︰心情總不見好,隨便弄出個聲響動靜,就要發怒,這幾個月來也攆了不少人出去,什麼情面也不留的。你們知趣些,盡量保持安靜就是。」
「是是,林嬤嬤說的是,我等也總是安靜的。」幾個婆子唯諾應著,乖乖回去守門,盡自己的職責去了,再不敢圍著林嬤嬤,企圖給自己爭取份清閑舒服又體面的差事。
將身邊巴結的人給打發走後,林嬤嬤才往東偏間走去。
兩名小丫鬟守在東偏間門外,一個正在安靜繡花,一個蹲在小火爐旁煮著一小壺水,隨時供應主子的需要。見到林嬤嬤來,都連忙站起來脆聲叫著︰
「林嬤嬤來了。」
「姑娘在忙什麼?」
「在看書呢。」
「看多久了?」
「近兩個時辰了。」
「這麼久?沒提醒姑娘該用午膳了嗎?」林嬤嬤皺眉。
「說過了,但姑娘說再等會。」
「好了,這兒有我,你們倆先回主屋去侍弄午膳,等會姑娘就要用了。」
「是。」兩個小丫頭將手邊的工作收拾好,雙雙對林嬤嬤行了個禮,很快離開了。
林嬤嬤吁了口氣,轉身對著東偏間里頭的人道︰
「姑娘,我進來了。」
也不待里頭的人回應,將門推開,走了進去。臉上的表情可見不著絲毫恭敬。一進去便道︰
「在做什麼呢?為什麼還不用午膳?」
東偏間里的人,像是沒有發現屋子里多了一個人,逕自翻著手里的書,對于林嬤嬤稱不上恭敬的語句亦是仿若未聞,清清冷冷地將人無視。
林嬤嬤也不在意「沈大小姐」的張狂樣,逕自走到「沈雲端」面前,說道︰
「舅老太爺今日收到京城周家的來信,再過幾個月,周三公子將會前來鳳陽城的‘鳳臨書院’游學兩年。如今已遣人過來打理居住之處,一應用品行李,已經陸續運過來,最遲三個月之內,周三公子人就來了。」
「就算周公子來到鳳城,礙于禮法,也無法常常出入沈家,更別說我正在守孝,自是不應當與周公子有過多的往來。」以絲巾蒙臉的沈雲端,淡淡地分析著情況,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
林嬤嬤瞪著那張蒙著絲巾的臉,隱隱約約還能看見從左眼角劃到唇角的兩道紅色傷痕,傷痕畫得很深,兩個多月來,就算是用了最好的傷藥、最養顏的補品來補救,成效也有限的很。正如外界所傳,這沈家大小姐,是真的破相了。兩道被樹枝深深劃過的傷口,將成為她一生都必須帶著的遺戚,除非找著了太醫口中所說的靈丹妙藥,或什麼傳說中的神醫,或許還有機會治好……
「如果周三公子當真只是來游學,並且存著就近幫襯著沈家的好意,倒也罷了。就怕……是起疑了,于是特地過來察訪。」林嬤嬤說到這里,神色有些惡狠狠地帶著點警告,對蒙面的「沈雲端」道︰你一向聰明,知道自己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過去七八年來,你做得非常好,所以,我相信你不是個蠢笨的,不會做不切實際的蠢事。」
「當然。借我天大的膽,我也不敢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你最好時時記住。切莫自誤!」林嬤嬤很不喜歡眼前的人,從第一次見到就很不喜歡,這人總教她感到危險。所以總要不時地提醒這人要听話,要認分。「別忘了,你的紀嬤嬤還在我們手上。」
「我怎敢忘呢?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身分。」清清淡淡的聲音,帶著點委屈與順服,卻像是極倔強地強撐著一股傲氣,不肯教人看輕。
林嬤嬤撇撇嘴,像是對她的忠誠有點信心了,才軟了口氣道︰
「該用午膳了。你老是躲著也不是個事兒,行走坐臥、舉手投足的大家規矩,你一定得將它刻進骨子里,時刻不可或忘。周三公子即將前來,有了這個變數,你便再也不能整日藉病躲著不見人了。」
「我明白……」極不情願的語調,然後,很是忐忑小心地問道︰「林嬤嬤,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林嬤嬤眼神轉為凌厲,冷道︰
「這事兒,輪不到你操心,該你知道的,我會說。我不說的,你再也不許問。听清楚了嗎?」
「……知道了。」囁嚅地應著,強裝出來的清冷聲音,再也擠不出半絲氣勢。
林嬤嬤心底冷哼,覺得不管裝得多像、多能模仿,甚至多年隨著真正的千金小姐同吃同睡,也有丫鬟伺候著,但畢竟不是流著高貴的血液,再怎麼裝樣,也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貨色。
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不會變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