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建寧三十四年永昌侯府
芍藥失神的看著眼前的竹林,目光卻穿透濃密好似無邊無際的深處,落在一座深鎖的院落——落霞軒。
據聞落霞軒有個故事,老侯爺最深愛的侍妾因為難以承受老侯爺病逝,發了瘋,被老夫人關在這里,一關就四年,最後死在這里,這里從此纏繞陰魂不散的冤魂,即使盛夏,也揮之不去令人顫栗的陰冷,誰也不敢踏進這里一步。
芍藥不知道這個故事有多少可信度,但她曾經被關在這里四年,直至去年自毀容顏,方能走出這一座滿是心酸悲傷的牢房。
「芍藥姊姊,這兒鬧過不少烏煙瘴氣的事,還鬧鬼,老太太非常不喜歡這里,我們趕緊走吧。」瑞雲平日也是個膽大的,可是一靠近此地,兩腳就不由自主打顫。
老太太當然不喜歡這里,這里曾藏著永昌侯府不能見人的秘密——她,徐芍藥。
永昌侯徐長榮的嫡妻孫氏懷了身孕之後,有一日全家去寺里祈求平安,遇見一隱士,隱士直言月復中胎兒為女兒身,斷言此女將極富極貴,不過……不過什麼?隱士不再言明,只道天機不可泄漏便翩然離去。
數月之後,孫氏的確生下女兒,不料是雙生子。大梁朝向來認定雙生子乃是不祥的征兆,關系著一家興衰,尤其世家大族更是忌諱。侯府老太太馮氏要求兒子下毒手處置晚半個時辰出生的嬰孩,可是懷胎十月生下孩子的孫氏不忍,苦苦哀求,孩子是活下來了,不過,卻不得不被送到鄉下的莊子當奴才的孩子養大,直到五年前。
「你不好奇嗎?」她從小就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家中日子不好過,為何父親堅持她跟著哥哥與村里的秀才讀書學習?可是,無論她如何旁敲側擊,父親總是反問她不喜歡讀書嗎?不,她喜歡讀書!直到五年前,父親因打獵受了重傷驟逝,隨後一家三口被帶來這里,關進落霞軒,她才完全明白了。
瑞雲打了一個冷顫。「我可不想跟鬼怪打交道。」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何必怕鬼怪呢?」
「話是如此,可是說到鬼怪,總教人心里發毛。」瑞雲扯著芍藥的衣袖。「我們趕緊將帕子送去給老太太,要不,大小姐午睡起來見不到你,又要鬧脾氣了。」
是啊,徐卉丹午睡起來見不到她,就會哭鬧不休……明明是剛及笄嬌艷如花的姑娘,只因去年此時一次落水,言行舉止竟有如七八歲的孩童,老天爺何以對一個心地善良的姑娘如此殘忍?可是,若非此事,她不會狠下心想走出落霞軒……芍藥隔著面紗模著左頰的疤痕,每回想起還能感覺到那一刻的痛,椎心的痛,卻教她從此不再安于命運的擺布。
姊姊也許今生只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可是有她,就不容他人欺負她,一如當初姊姊無意間闖進落霞軒,發現她的存在,從此不畏艱難的守護她,帶給她歡樂,後來還拖著纏綿病榻多年的母親悄悄來落霞軒……
兩人來到馮氏的福祿院,馮氏正好午睡醒來,往常,芍藥只要將帕子交給馮氏的大丫鬟綠珠就好了,今日,馮氏讓綠珠將她請進屋內。
「奴婢向老太太請安。」芍藥將手上的帕子遞給綠珠。
綠珠將帕子呈給馮氏,馮氏打開帕子瞧了又瞧,見針腳整齊,滿意的點點頭。
「丹兒有進步了,這都是你的功勞。」
「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馮氏還是讓綠珠從櫃上的雕漆匣子取出一對梅花金簪打賞。
芍藥不卑不亢的收下。
「你……竹芝軒若缺了什麼,差人告訴張嬤嬤,張嬤嬤會送過去。」
「是。」在馮氏面前,芍藥絕對是恭順的,連直視都不敢,可是她渾身散發著一股教人不敢輕視的氣勢,就像一個出生顯達的千金小姐……她的確是,可現在在眾人眼中,她只是生死握在主人手中的奴才。
「好好照顧丹兒,我不會虧待你,去吧。」
芍藥福身告退。
馮氏看著芍藥離去的身影,不禁晃了神,這個丫頭夠狠,孫氏求她的時候,自己隨口一說︰「只要她毀了容,破了雙生子的咒,便同意她離開落霞軒。」她竟然毫不留戀的毀了那張絕美的容顏……若非丹兒,還有當初與她交換的郭家丫頭在自己手上,她必然成為永昌侯府的心頭大患。
芍藥一走出正房,唇角微微上揚。對馮氏,她不是沒有怨沒有恨,畢竟她遭受的苦難皆是她一手促成,可是她不傻,馮氏在永昌侯府的權力甚至在永昌侯之上,她不得不虛與委蛇,就好像在皇上上面的太後,一個孝字壓下來,永昌侯也不能不順著馮氏。馮氏不能說是壞人,只是眼里心里唯有永昌侯府,至親又如何?無論誰威脅永昌侯府,都必須鏟除。
踏下廊前的台階,芍藥不自覺舉手擋住午後的陽光。
「老太太有說什麼嗎?」瑞雲迎上前來。
「得了賞賜。」芍藥將一支梅花金簪給她。
「這支梅花金簪真是漂亮……給我嗎?」
「得了一對,我們各分一支。」
一頓,瑞雲搖了搖頭。「這是老太太給你的,我不能拿。」
「收下吧,平日我們也得不到這樣的好東西,留著以後當嫁妝。」這一年來,馮氏藉機賞了她不少好東西,是想彌補對她的虧欠嗎?帶走郭家女兒,迫使郭家不敢說出她的身世,讓父親死前不能見親生女兒一面,最後還將她關進落霞軒……這一切豈是珠寶首飾就可以補償的?
瑞雲害羞的臉紅了,不過還是收下了。「若是我,絕對舍不得分給別人。」
「東西再貴重,也比不上人的性命。」她是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人,自然不看重這些身外之物。
瑞雲不明白芍藥何出此言,可是芍藥識字,寫字就像畫畫似的好漂亮,懂的道理又多,不管芍藥說什麼,她都覺得說得好。
這時,碧芳急急忙忙走進福祿院,她是徐卉丹屋里的二等丫頭。
「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守著大小姐嗎?」徐卉丹屋里還有一名大丫鬟如意,可是此人的心太大了,從來沒將主子放在眼里,至于她背後究竟是侯府哪方勢力,芍藥不確定,不過,即使不是某人埋在竹芝軒的眼線,也早被人家收買了,要不,去年徐卉丹落水,一、二等丫頭全部攆了賣了,為何獨獨只有如意留下來。所以,芍藥從來不相信她,而是將徐卉丹交給自己一手提拔栽培的碧芳看著。
「這會兒王嬤嬤守在大小姐身邊。」見到芍藥,碧芳驚魂未定的思緒頓時平靜下來,靠近芍藥的左耳,低聲將不久之前竹芝軒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我們回去了。」芍藥眼神一沉,邁開急切卻穩健的腳步走出福祿院。
姚氏雖是永昌侯的妾室,可她是馮氏的外甥女,永昌侯的表妹。因為當縣令的父親得罪了大官,母親便帶著她投奔永昌侯府的姊姊,也就是馮氏,後來父母接連病逝,無處可去的她更是理所當然住下來。因為自小養在馮氏跟前,在府里地位早與當家主母沒有兩樣,尤其孫氏生下徐卉丹之後,終日纏綿病榻,她的氣勢更是凌駕孫氏之上。
雖然名分上只能為妾,可是肚子爭氣,為徐長榮生下一兒一女,還將侯府管理得有條不紊,府里的奴才早視她為真正的侯爺夫人,就是侯爺其他侍妾也如此看待她,成日湊過來巴結奉承,其中最厲害的莫過苗氏。
「姊姊的手可真是巧,就是繡坊的繡娘見了也要夸贊,難怪侯爺就愛姊姊做的衣裳。」論姿色,苗氏遠在姚氏之上,容貌十分艷麗;論出生,她也是小闢之女,不過家道中落,又沒有尊貴的姨母當靠山,同樣為妾,她的處境就遠不及姚氏。
「那個荷包就給你了。」姚氏唯有女紅方面拿得出手。她娘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再說寄人籬下,不可能幫她找女先生,只是跟著馮氏讀了一陣子的書,識得一些常用的字,知道如何管家看帳冊。
「謝謝姊姊了。」苗氏將手上的荷包收起來,不著痕跡的打量了姚氏一眼,隨口一問︰「姊姊听說了嗎?」
「听說什麼?」
「大小姐如今已經會繡帕子了。」
「繡帕子有何了不起?腦子的本領還是先長進吧。」
「是,不過,不能不說,芍藥這個丫頭很不簡單。」
姚氏連孫氏都沒放在眼里,更何況一個奴才,有心整治,想捏死她都不難。姚氏漫不經心的道︰「她哪兒不簡單?」
「姊姊可見過老太太對哪個丫頭和顏悅色了?」在苗氏看來,一個丫鬟可以讓孫氏走出院子,還讓孫氏三天兩頭就去竹芝軒關心女兒,可見得她很有手段。
「老太太對底下的奴才一向不冷不熱,倒是偶爾與芍藥說上幾句話,不過,芍藥是定國公府送來的丫頭,老太太高看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對太太都不冷不熱了,對個丫鬟反而會噓寒問暖,這個丫頭若沒什麼本領,怎會教老太太高看她?」
「太太成天病懨懨的,誰見了都不喜,老太太對她夠好了。」一個不能生兒子的媳婦,要死不活的,即便是定國公的嫡麼女,身分顯貴,老太太看她還是沒價值。
苗氏其實瞧不起姚氏,若非老太太護著,今日她能有如此風光嗎?她的腦子也不過勝了大小姐幾分,她笑話大小姐,人家可是在背後笑話她。
念頭飛快的轉過去,苗氏耐著性子道︰「姊姊不覺得太太近來臉色好多了嗎?」
姚氏慵懶的表情終于有反應了。「這倒是。」
「自從芍藥來了之後,太太的精神越來越好。太太也是個溫婉恭順的,若非當初生下大小姐,虧了身子,這會兒她恐怕已搶在姊姊面前去老太太身邊伺候了。」就是因為孫氏生女後身子變差,定國公府才會由著老太太將姚氏塞給侯爺當妾,後來又納了她和何氏。
一聲冷哼,姚氏不屑道︰「太太從小被定國公夫人寵壞了,哪懂得伺候人。」老太太不喜歡太太,不單單是為了子嗣,更因為這門親事是老侯爺執意定下的。
孫氏的身分壓在上頭,這是姚氏的痛處,根本容不下任何有關孫氏的贊美。
苗氏連忙道︰「是啊,太太不僅性子嬌貴,身子也嬌貴,處處比不上姊姊。」
姚氏聞言滿意的笑了。
略微一頓,苗氏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定國公府送個丫頭過來,為何老太太一句話也不吭?難道我們府里的丫頭會比不上定國公府的丫頭嗎?」
「不過是個丫頭,還是為了照顧那個傻子,老太太不會駁了定國公府面子的。」
「話雖如此,可老太太是多驕傲的人,怎能容許定國公府將手伸進永昌侯府?」
「不過是個丫頭,能夠翻出什麼花樣?老太太若是連個丫頭都容不下,倒教定國公府以為我們在怕什麼了。」姚氏擺了擺手,拿起幾上的茶盞。「我累了。」
苗氏趕緊起身告退,臨去之前,瞥了一眼姚氏的女乃娘陳嬤嬤一眼。
姚氏掀開碗蓋,喝了一口,不由得皺眉。天氣漸熱,不喜熱茶,可是茶冷了,又覺得味道不對。
「茶冷了,我讓紅綢幫姨娘重沏一盞茶。」陳嬤嬤很有眼色的接過姚氏手上的茶盞,遞給大丫鬟紅綢,接著殷勤的幫姚氏捶肩。
「姨娘也許不認為一個丫頭能翻出什麼花樣,可是苗姨娘所言不假,芍藥這個丫頭確實不簡單。大小姐雖然像個孩子似的,卻也懂得規矩禮儀,她不說話,還真看不出來她心智只有七八歲,由此可知,芍藥在大小姐身上費了不少功夫。」
「那又如何?老太太難道還盼著她嫁給皇親國戚,為永昌侯府結一門顯貴的親事嗎?老太太還不如冀望我的英兒。」徐卉丹不能為永昌侯府結一門好親事,老太太才會更看重徐卉英,況且她女兒生得花容月貌,苗氏和何氏所生的女兒都還年幼,老太太怎可能不在徐卉英的親事上費心?
陳嬤嬤想想也對。「我真是糊涂,就算有個聰明的陪嫁丫頭,大小姐也不可能順利的挑門好親事。」
「若非老太太嚴密捂著,外人不知道大丫頭真實的情形,否則,就是送上美妾,人家也不會要一個傻子當妻子。」
陳嬤嬤覺得很困惑。「定國公府想送給大小姐陪嫁丫頭,也應該挑個有姿色的,怎會挑一個破相的丫頭?」
「有姿色的姑娘不會安分,還不如挑個聰明,懂得耍手段的。」
「對哦,這我倒沒想到。」
紅綢送上重新沏好的茶,姚氏喝了一口,冷笑道︰「我看啊,芍藥毀容破了相,肯定是定國公府干出來的事。」
「二小姐過兩年就要及笄了,姨娘還是趁早求了老太太給二小姐尋一門好親事。」
「大丫頭如今變成那副樣子,老太太一定會把最好的親事留給英兒,倒是容兒的親事更教人費心。」說到寶貝兒子徐容道,姚氏可得意了,性格穩重又聰明,若不是庶出,還怕娶不了王公顯貴之家的嫡女嗎?
「大少爺是老太太的長孫,關系著徐家的未來,老太太一定會特別用心,可是二小姐不同,只要有利可圖,老太太將二小姐低嫁,這也是有可能的。」陳嬤嬤比姚氏看得透徹,老太太凡事想到的是永昌侯府的利益,只因為侯爺沒有嫡子,只有庶子,老太太不得不將大少爺當成嫡子一樣看待,親事上就會加上門第的考慮。
「不管是容兒還是英兒,都是從我肚子里面出來的,我絕對不會由著老太太任意安排。」姚氏放下手中的茶盞。「竹芝軒最近是不是太安靜了?」
「姨娘放心,最近一定會有好消息。」
「定國公府送了一個丫頭過來又如何?我有的可不只有一個丫頭。」姚氏自言自語的勾唇一笑,風情萬種的站起身。「我們去瞧瞧英兒吧,這丫頭最近老吵著容兒帶她上街,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若是教徐卉英听見了,肯定要大聲抗議,她的沒規矩還不是親娘寵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