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師傅……」鄭敏之的徒兒兼助手周晉,慌慌張張地,沖進跑進鄭敏之所居的客舍。
鄭敏之輕嘆一口氣,放下手里的醫書,問︰「又是三殿下?」
「是。」周晉沒想到,鄭敏之竟能未卜先知。
其實不是鄭敏之有先見之明,而是這位三皇子「惡名昭彰」,前所未見。
在鄭敏之十七歲正式進入太醫館,成為太醫以來,至今還沒遇過比段子詒更難搞的病人。
他成日無病申吟,要他喝碗湯藥,不是嫌熱就是怕苦;替他換藥,更是這兒痛呀、那里麻呀、酸地,滿嘴亂喊。
問題是,當下他人神清氣爽,半點兒也瞧不出哪兒痛、哪兒酸,擺明就是找碴而已。
可人家是尊貴的三皇子,即便對方樂得使喚他們團團轉、尋自己開心,他又能如何?難不成在湯藥里下毒毒死對方?
想到這兒,他又忍不住重嘆一口氣。「這會兒,又是怎麼了?」
早上送過消瘀止疼的湯藥,傷處也重新檢視包扎過了,現在他高貴三皇子,又有何不滿?
「三殿下說他……說他……」
「他怎麼?」
「他悶。」
鄭敏之瞠目愕然。「悶?!」悶,也算是一種病嗎?
「對。他說……他說……」周晉人老實,怕他生氣,不敢直接把話說出來。
「他說什麼?」鄭敏之忍著氣問。
「他說成天躺著好悶,師傅既然是少年神醫,那麼應當有讓他吃了不會嫌悶的藥才是。」周晉小小聲地,將段子詒的抱怨,原封不動地轉述。
鄭敏之啪地一聲,將醫書摔在桌上,恨不得那就是段子詒的驢腦袋。
最好世上是有這種吃了,就能讓人不悶不煩的神仙藥!
屆時她這少年神醫拱手讓人,歡迎他高貴三皇子榮登寶座。
鄭敏之抿著唇,二話不說扭頭朝外走去;既然尊貴的三皇子嫌悶,那麼他可得好好地想辦法,讓對方不嫌悶才是。
但鄭敏之還沒走入段子詒的寢居,就听見他與女人的調笑聲。
敲門後進入,只見他正舒服地,高臥在鋪著軟墊的羅漢椅上,背後枕著厚軟的墊子,膝上擱著一本書冊,左手邊坐著個美婢替他搧涼,右手邊的美婢則忙著遞茶水、送果子點心。
瞧見鄭敏之進門,段子詒眼中立即露出一抹興奮的光芒,就像孩子發現好玩的玩具。
來了!
不過他神色一轉,故意擰眉噘唇,活像個被寵壞的孩子般,不悅地抱怨︰「鄭太醫,你來得正好,我渾身都不舒服,你快替我瞧瞧。」
「微臣看不出三殿下有何地方不對勁;三殿下的傷處復原得不錯,並沒有惡化的跡象。」檢查過後,鄭敏之向他這般報告。
「但我就是不舒服呀!悶得要死、煩得要命;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一定是得了郁病,你不是神醫嗎?快拿出消郁解悶的藥呀!」
郁病?哈!鄭敏之幾乎要忍不住諷笑出聲。
他看起來哪兒郁、哪兒悶了?
只怕他打從出生以來,就不曉得郁悶兩個字怎麼寫。
「依微臣看來,佣僕們伺候得很好,三殿下能吃能睡能讀,正常得很,無任何不妥之處。」鄭敏之故意瞥瞥他身旁伺候殷勤的美婢,淡淡嘲諷。
「哎!你不懂。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我這是強顏歡笑,其實內心萬分苦悶。」
段子詒厚顏無恥地說道,還張嘴吞下一塊美婢送進嘴里的多汁蜜瓜。
鄭敏之閉了閉眼,他想,會被氣得得郁病的人,應當是自己才對吧?
他忍住想辛辣回嘴的沖動,睜開眼,平靜地道︰「那麼微臣開些藥方,消消三殿下心里郁積的悶氣。」
「你真有這藥方?」段子詒驚奇又懷疑地瞅著鄭敏之。
他只是隨口胡謅的,怎麼……真有可以消郁解悶的神奇藥方嗎?
「是有。微臣保證三殿下服用之後,必定心情開懷、飲食正常,夜里也能安然入眠。」鄭敏之難得地露出淺淡微笑。
這笑容,卻反倒令段子詒感到頭皮發麻。「喔?那你倒說說,這藥方里有哪些藥材?」段子詒懷疑的詢問。
他認為鄭敏之說的神奇藥方,絕對是些健脾開胃、安神補氣的補藥罷了。
「全是一些珍稀的藥材,世間罕見。像天山雪蛤的唾液、赤月復蜈蚣的皮、大漠長腳蠍的尾、還有青尾海蛇的蛇膽——」
「夠了夠了!癩蛤蟆、蜈蚣、蠍子、蛇膽——怎麼全是些惡心的東西?」段子詒一臉作嘔,听得都快吐了。
「你就沒有正常一些的藥方嗎?」別說他根本沒得什麼郁病,就算真有,也絕不會吃這些令人作嘔的怪東西。
「自然是有,不過沒有這些珍奇藥方來得有效。」鄭敏之心里,正為了嚇到他而暗暗發笑,不過臉上還是那副八風吹不動的平板表情。
「沒那麼有效沒關系,只要別是令人惡心的藥材便行。」段子詒趕緊勾勾手,示意一旁的美婢再喂進一塊水果,好消消听到惡心東西,而產生的反胃感。
「微臣明白了。那微臣先下去備藥了。」鄭敏之點點頭,轉身準備,去命人熬些安神養氣的藥材。
「等熬好了藥,你就端來喂我喝吧。」後頭傳來了段子詒不要臉的命令。
「我?」鄭敏之微微挑眉,美麗的眸子微微瞇起。「微臣以為,三殿旁的侍女十分盡責,絕對能將三殿下服侍得無微不至,不需要微臣親自服侍湯藥。」
「哎!你不懂。這些丫頭只是長得漂亮,其實手既不巧,又粗魯,哪比得上鄭太醫你細心謹慎?」段子詒撇撇嘴,捉起一旁美婢的縴白玉手把玩。
瞧他說得好像有多不滿意身旁美婢似的,但那臉上享受的表情,可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連美婢們也沒感到絲毫受傷,還掩著嘴,吃吃竊笑。
沒辦法,誰教病榻無聊,而這個所謂的少年神醫又太過無趣?
他像根木頭,老板著張沒有表情的臭臉,活像醫治他這三皇子是件極不開心、萬般不情願的工作,著實教段子詒瞧得不順眼。
要是不趁此機會,好好逗逗這個表情平板的「神醫」,那怎麼對得起自己?段子詒冠冕堂皇地想。
他絕對是故意整我的!鄭敏之察覺到這點,白淨的臉上微冒青筋,眼中明顯透出惱怒,使得他不得不垂下眼眸,好遮掩眼中的怒火。
要他熬藥?他鄭敏之幾時也被當成佣人看待了?
他不懂,段子詒為何老愛找他的碴?他究竟是哪里惹著對方了?
鄭敏之恨恨咬牙,無語問蒼天。
「如何?是否能勞駕鄭太醫,親自為本皇子熬碗藥,消解郁悶之癥?」段子詒往後仰靠在軟墊子上,閑適地問。
鄭敏之恨恨咬牙,垂下眼眸,以免讓他瞧見自己眼中殺人的光芒。「如果這是三殿下您的吩咐,微臣自然不可能不從。」
意思就是︰這絕非他的意願,唯有使用強權,方能使他屈服。
這樣還不發火?段子詒訝異之余,不免也有些惱火。
怎麼?這人真是木頭人,沒有情緒的嗎?
不過他段子詒定力很夠,要惱怒不形于色,他也辦得到,甚至能做得更好。
「是嗎?太好了,那我就等著了。」段子詒瞇眼笑了。
他就等著瞧,看這個頑強的石頭大夫,會不會甘心臣服。
***
鄭敏之端著一只托盤,上頭放著剛熬好的湯藥,沉著清逸的俊臉,走在通往段子詒寢居的長廊上。
先前熬好了湯藥,這會兒趁熱,他就親自端來給對方。
想到那人還要求他得親自喂藥,他便氣得想抓把巴豆扔進藥壺里,好讓對方拉個痛快。
看他跑一整日茅廁,那景象,鐵定有趣!
只可惜,他的醫德,不允許他在湯藥里動手腳;而他為人臣子的身分,又由不得他拒絕對方的命令,只能很委屈、很窩囊地,為高貴的三皇子親奉湯藥。
興許其它人,可能會將這份工作視為一大榮耀,但他可一點也不。
他生性淡泊,不重名利,若非父親堅持,他是決計不可能入宮為醫的。
想起父親,鄭敏之心頭就籠罩一片烏雲,但他強逼自己將之揮去。
現下最重要的,就是段子詒的傷。
只要治好了他的傷,自己便能返回宮中、回到醫館,繼續撰寫醫書。
「麻煩你,我替三殿下送藥。」來到段子詒房門前,鄭敏之朝守門的護衛輕輕點頭。
「鄭太醫請進。」護衛們早已認得他,也對他相當禮遇。
畢竟,三皇子的腿究竟能不能好,就端看他了。
走進護衛們幫忙打開的房門,鄭敏之一眼就瞧見高臥著的段子詒,以及如同黏膠般,圍在他身旁的兩三名美婢。
見他端著藥來,段子詒立刻心情大好地揮揮手,打發幾名美婢。「行了!這兒有鄭太醫便行,妳們先下去吧。」
有他便行?段子詒真以為他是專職伺候他的佣人嗎?
鄭敏之有氣無處發,只能隱忍。「三殿下,請趁熱喝藥吧。」他將湯藥擱在段子詒面前,不冷不熱地道。
「有勞鄭太醫喂我喝。」段子詒舒適地躺著,連根手指也懶得動,雙眼微瞇,好似快睡著了似的,懶散舒服得教人想狠狠揍他一拳。
「您傷的……是腳!」鄭敏之冷冷提醒。
意思就是︰既沒傷到手,那就自個兒端著喝吧!
「真不巧,我的手,方才也扭著了。」段子詒裝模作樣地捧著手,一副疼到不行的樣子。
「是嗎?我正好有帶些針灸工具,可以立即為您針灸止疼。」說完,鄭敏之已利落地取出懷中的針灸包打開,還刻意拿出最長、最尖的一根針。
「不!不用了、不用了!我喝些湯藥就行了。反正都是補骨的湯藥嘛,醫手醫腿都一樣。」段子詒一瞧見那根又長又尖銳的針,就頭皮發麻,忙不迭擺手拒絕。
鄭敏之一看那只正常揮動的利落大手,就知道它絕對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那只手的主人。
「那麼,微臣想三殿下,應當能自己服用湯藥才是。」鄭敏之收起布包,將湯藥推到他面前。
「唉!」段子詒郁悶地看著他,怨嘆著怎麼會有如此冷血無情的人,竟忍心拒絕他……只不過喂他喝碗湯藥,難道會害他斷了手嗎?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向披靡的魅力,竟然踢到了鐵板。
打小開始,只要他的俊臉露出無辜可憐的表情,無論男女,即便再冷硬的鐵石心腸,也莫不化成一攤軟泥、任他揉捏。
而這書呆神醫,竟對他惹人憐愛的俊美臉龐,無動無衷——
難不成他的心,比那些鐵石心腸的人還要冰冷剛硬?
見他皺眉噘唇,一副要不到糖孩子似的失望面孔,鄭敏之一時好笑,差點笑出聲來;她急忙以手握拳,假裝輕咳,試圖擋住微微上揚的嘴角。
待段子詒愁眉苦臉,又唉聲嘆氣地喝完了藥後,鄭敏之才替他檢查傷處。
「請三殿下撩起衣袍。」他提著固定放置在段子詒房中的藥箱,走上前。
「又要檢查?不是才檢查過?」尊貴的三皇子開始鬧脾氣,不肯配合了。
鄭敏之不慍不火地道︰「那已是昨日的事了。傷處需每日檢視,方能避免突然惡化;相信三殿下也不希望,將來這條腿不能行走……」
「會突然惡化嗎?」段子詒緊張起來。
「如果三殿下一直不肯配合,或許有可能會突然潰爛或壞死,那就不得不把那只腳切斷——」鄭敏之存心嚇嚇他。
段子詒真的被嚇壞了。「如果我的腿變成那樣,我一定把你這庸醫,打入天牢治罪!」
「但那也是因為三殿下您不肯配合醫治,不是嗎?」
鄭敏之的一句反問,竟讓段子詒啞口無言。
「罷了。你要看便看吧!」他嘟嘟囔囔,心不甘情不願地,撩起袍子的下襬,露出修長的大腿。
那天被鄭敏之剪了褲子後,他就索性不再穿,只穿著里褲,外罩長袍。
反正他既不出門,也無客人來訪,而且大夫同是個男的,就算光著身子也無妨吧?
即使受了傷,他矯健的大腿依然肌肉緊實、充滿力與美的線條,勾勒出完美的腿形,乃為難得一見的男子美腿。
瞧見那雙光溜溜的長腿,鄭敏之略微一愣,面頰臊紅,不過很快地恢復鎮定。
身為醫者,患者的身體,他也瞧過不少。
雖然因不曾見過如此年輕健美的身軀,頓覺有些窘迫,不過他明白,自己此時應當注意的,是患者的傷,而不是他的腿。
鄭敏之壓抑著面頰的灼熱感,將注意力拉回對方的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