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上) 第7章(1)

回程時,黑馬走的山徑不太相同。這回不再越過山澗,改循曲折的山路蜿蜓而下。「我們好像還沒有越過山澗?」她問。

「妳怕,所以回去的路,我們不越過山澗。」

「你為了我,所以改變路徑嗎?」她回眸看他。

「走這條路不會越過山澗,」他未答,僅告訴她︰「但是這條小徑崎嶇難行,坐在馬背上並不舒服,妳要吃點苦。」

「沒關系,」他的話,甜了她的心。「我不怕吃苦。」她輕聲說。

小徑的確十分崎嶇,比來時路上顛簸許多,即使靠在他胸前,她仍然被高高低低的山路折磨得十分疲憊。「障月,你不累嗎?」她終于忍不住問他。

「妳累了?」他低柔地問。

她搖頭。「再累也比不上你,你一定比我更累。」

他笑。「那就停下來,歇息一下再上路。」

織雲正想回答,忽然間,前方突兀地竄出一團黑影,黑馬隨即受到驚嚇,嘶鳴一聲,驟然拉高前蹄——

「障月!」墜馬前,織雲听見自己大聲叫喊他的名字。

落馬時,織雲看到黑影上方,閃動著一道妖異的腥紅芒光,筆直地射入她的雙眼,緊接著兩人便摔落馬背!

一股巨大的撞擊力,震痛了她的身子,幸好落馬之前,障月已經用雙臂緊緊圈護住她,他已自身承受大部分的力道。兩人在山徑上一連翻滾數圈,最後全賴障月以兩腿抵住一塊坡上的岩石,這才止住賓下山的勢子。

危機總算過去。織雲縮在他懷中,恐懼地凝大眸子,身子還在顫抖……等到她回神,掙扎地坐起身,這才發現他閉著眼,沒有任何動靜。

「障月?」她的聲音在發抖。

「障月?」她再喊一聲。

他還是沒反應,織雲嚇傻了。

「障月,你別嚇我!」她撫模他的臉,淚珠凝在眸底。「你醒過來,障月你快醒過來!」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

他睜開眼,低柔地嘆息。「哭什麼?怕我死了?」扯開嘴角,他淡笑。

這話,讓她的淚落下。「剛才我喚你,你都沒有反應,我真的好害怕。」

下來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滴落在他的胸膛上,滾滾發燙。

他斂起笑。

深黑的眼掠過一抹合影。

「別哭了,小傻瓜。」他嘆息,薄唇上的笑稍有遲疑。

伸手撫她的發,他拭去小臉上淚珠,手勁很輕很溫柔……

手停,他眸色略沉,長指離開那幾乎燙傷他指尖的淚珠。「沒事吧?」他開口問,眼色已回復淡定。

她搖頭。「我沒事。」然後遲疑地問他︰「剛才突然竄出來的影子,那是什麼?」她記得那黑影駭人的巨大。

「應該只是山上的獸。」他淡道。

「可是,那黑影看起來不像普通的野獸。」回想起驚險的剎那,她的聲音還在微微發抖。

變故發生得很突然,織雲尚未看清那團黑影,只見一道紅光掠過,馬兒受到驚嚇,事故就這麼發生了。

「鐵圍山為中土的脊梁,山勢險峻陡峭,人跡罕至,出現一般人未曾見過的猛獸,是有可能的。」他解釋。

她同意他的說法,但也許是因為過度驚嚇,她心里仍然殘留著恐懼……

他拉起她的手。「天就快黑了,得盡快把馬找回來,如果找不回來,就只能走下山。」

織雲點頭,握著他的手,隨他一起站起來。

「啊!」她忽然輕喊一聲,接著雙膝發軟。

他及時將她摟住,她才未摔倒。「怎麼了?」他沉聲問。

「我的腳、我的腳好像扭傷了。」她蹙著眉尖,神色痛苦。他抱起她,讓她坐在山坡一塊突起的大石上,然後蹲下來檢視她的腳踝。「好疼。」當他握住她的小腳,織雲忍不住喊痛。

「確實扭傷了腳。」他對她說︰「我看也不必找馬了,牠應該會自行下山回宮城。」

「那要怎麼辦才好?我的腳扭傷了不能走路,我們要怎麼下山?」她蹙眉,心里責備著自己實在很沒用,他落馬後已經如此保護她,她竟然還是受傷。

「我背妳下山。」他說。

織雲一愣,小臉微微漲紅。「可是,剛才你也一起摔下馬,難道你完全沒事嗎?」

「我沒事。」

「可你的衣服都破了。」她看到他手肘上有傷,很明顯,那是落馬時擦傷的。

「一點小傷,不算什麼。」他笑。

「一定很疼,對嗎?」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捧住他的手臂,蹙著眉凝視他手肘上的傷口,掩不住對他的關心。那斑斑的血跡,讓她的心好疼。

「妳呢?除了腳,還傷到哪?」他沉眼看她,聲調很低柔。

「我沒事。」她喃喃回話,拈著指專心清理他的傷口。

「我瞧瞧。」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臂,還持起她的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的玉臂,仔細地審視。

他的目光是那麼認真而且嚴肅,沒有絲毫邪念,然而織雲的小臉還是羞紅了。

「沒事,我仔細看過了,沒有一個地方踫壞。」他抬眼對她笑,徐聲這麼說。

他半玩笑的話,卻讓她不知如何回復。

「上來吧!我背妳回去。」他背對著她,屈著腿。

現在的情況讓織雲沒辦法選擇,她只能害羞地伸出玉臂,慢慢構上他的頸子,羞澀地將他勾纏住。

一雙強壯的手臂,立即扶住她嬌軟的臀,讓嬌軀緊密地貼上他的背。

織雲羞紅著小臉,酥胸緊貼住他寬厚結實的背部,赧然的嬌容嫣紅得如暮秋的楓葉。

他沉默地將她背下山,這一路,沒再開口說話。

而織雲,她心里藏著心事,這一路,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如何下山的。

織雲的腳踝扭傷,當然無法自行騎絳兒回城,因此只能讓障月背她回宮城。當向禹親眼見小姐被背回主屋時,即便再波瀾不驚的他,也嗅出不尋常。這事,很快地就傳到慕義耳中。

「你說什麼?」慕義聞言,和善的臉色驟變。「你說織雲被那奴隸背著進城?」

「是。待小姐回屋後,屬下問過詳情,確實如此。」

慕義眼色陰沉。「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他沉聲問。

「听說小姐學騎馬,不小心摔下馬背,扭傷了腳踝,因此這才——」

「我問的是,織雲為何會跟此人出城?」慕義眼色一寒,切入關鍵。

「這個,小姐為何與此人出城,屬下就不清楚了。」向禹答。

「把小姐請來,我親自問她!」慕義冷著眼道。

「是。」

「等一等!」他又喚住向禹。

「城主還有何吩咐?」

「不必請小姐了。」沉眸思索片刻,他沉聲對向禹道︰「請總管把障月找來,我有話對他說!」

向禹愣了愣。「是。」他心底雖疑惑,仍然領城主之命,恭敬地退下。

慕義沉眉斂目,慢慢壓下臉上的怒氣。

不消片刻,他已撫平怒意,看來就與平日無異。

因為腳傷,織雲躲在房內養了幾日,這幾日她經常叫小雀扶她到窗邊,望著窗外的錦纓花。她以為他會來看她。

可他卻連一次也不曾來過。

「小雀,妳幫我送一封信。」這日清晨,她喚來小雀。

「信?」小雀正把藥瓶放回櫃子內。

自上回發病後,小姐忽然肯再吃藥,雖然小雀也不明白原因是什麼,可小姐願意吃藥,這就是好事。

「對,妳幫我送到馬房,給障月。」織雲說著從懷里取出書信。這是昨日她坐在窗邊,寫了一整夜的信。

小雀愣住,她沒敢上前,也不說話。

「怎麼了?」見小雀不上前取信,織雲問。「織雲姐,您是城主的女兒,是宮城里的小姐,您寫信給一名馬房里的馬夫做什麼?」小雀小心翼翼地,不在小姐面前喊「奴隸」這兩字。

「我有原因,妳別多問。」

「可小雀不敢幫您傳這信。」

織雲凝住她。「為什麼?」平聲問。

「因為,」小雀遲疑了一下,才鼓起勇氣往下說︰「他從城外把織雲姐您背回宮城的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那又如何?」

「他擅自作主,拐帶小姐出城,城主很不高興。」

閉帶?

織雲神色凝重起來。「拐帶這個詞,是誰說的?」

小雀愣了一愣。「是、是禹叔這麼說。」

「禹叔不會這麼說,」織雲清麗的小臉有些蒼白。「難道,這話出自我爹爹?」

小雀吸口氣,咬住唇。「織雲姐……」

「爹爹為何這麼說?倘若不是我自願出城,他如何拐我出去?」

「織雲姐,您別怪城主,因為您的身分特殊——」

「再特殊我也只是一個人,如果連出城的自由都沒有,那麼這特殊的身分對我來說就是囚牢,我其實是一名囚犯。」

「織雲姐!」

「現在也不必妳送信了。」織雲把信收回懷中。「小雀,妳把大氅拿過來給我。」

小雀不敢再多說,只好將大氅取來,送到織雲手上。

「我要出去,妳來扶我。」織雲說。

「織雲姐,您腳上的傷還未好呢!您想去哪里?」小雀變了臉色。

「我要到馬房。」

「那怎麼成?!」小雀瞪大眼楮。

「怎麼不成?」織雲對她說︰「如果妳不扶我,那麼我就自己走過去。」

「織雲姐!」

「做,還是不做?」她冷淡地問小雀。

小雀杵在原地,猶豫不決。

「好吧,我不勉強妳。」織雲自己站起來,一跛一跛,吃力地往前走。

「好好好,」小雀忍不住,連忙奔上前。「小雀扶您過去就是了!」

織雲沒多說什麼,只將手搭在小雀肩上。

小雀只好扶著小姐,把人送到馬房。

馬場上十分安靜,織雲沒有找到她想見的男人。

「扶我到一旁的矮屋。」她吩咐小雀。

小雀只能照辦,還心不甘情不願地,幫小姐敲門。

門打開,英俊、神情卻冷酷的男人走出來。

他看到織雲,臉上的寒霜並沒有化開。

「我有話想跟你說。」她隱約猜到原因,急忙先與他說話。

他沉眼看了她一會兒。

「求你,讓我進去。」她柔聲地請求他。

小雀皺著眉頭,不以為然,卻不敢出聲。

他不置一詞,轉身走進屋內,門沒關。

「妳在外面等我。」織雲吩咐小雀。小雀還來不及抗議,織雲已走進門內,並且將門關上。回身,她看見他走到壁爐前,將一塊柴火扔進爐子里。火堆劈啪作響,冒出點點暗紅色的火星。

「你在生氣嗎?」她先問他,水汪汪的眸子凝住他。

他回頭,凝望她的眼色很淡。

「生氣?」他撇起嘴,笑得很冷。「我只是奴隸,有什麼資格跟城主的女兒生氣?」

織雲的心抽痛了一下。

不顧腳踝傳來的疼痛,她走到他面前。「為什麼要這麼說話?」

「我說錯了?」他抬眼看她,眼色很沉,表情很定。

他的神情沒有絲毫玩笑成分。

如此嚴肅的表情,反而讓她害怕。

「我爹爹他、他對你說了什麼嗎?」織雲小心翼翼地問他。

他別開眼,將衣袖慢慢卷到手肘。「不管城主說過什麼話,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道理。」

「我爹爹,他到底對你說了什麼?」他越是這麼說,她越心慌。

他回頭,沉定的眸,鎖住她的視線。「城主只是提醒我的身分,讓我明白自己是一名僕人,僕人與小姐之間應當有主僕之別,如此而已。」他沉聲說。

「當初是我請你留下來的,你不是織雲城的人,更不是宮城里的僕人,你不必自稱僕人,也不必喚我小姐。」他冷肅的眼色,讓她心痛。

「既然在宮城留下,身為城主的看馬人,小姐與城主,當然是我的主人。」他冷淡地答,隨即走到門前,準備將門打開。

織雲拉住他的衣袖。「你在生氣,對不對?我知道,爹爹的話,惹你生氣了。」

他回眸凝視她,沉眼不語。

「不管爹爹跟你說過什麼,你能不能、」他淡漠的眼色,一度讓她說不下去。

「能不能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在意,可以嗎?」她緊緊捉住他的衣袖,卻用最輕的聲音對他說。

他拉開她的手。「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這里。」他用一種平板冷淡的聲調對她說話,不帶感情的眼神凝視她。

這陌生的冷淡,讓她心慌。她想起那天在山上,他緊緊地抱住她、細心地保護她時,是那麼的體貼又那麼的溫柔,可現在的他,卻是這麼的冷漠。織雲忽然想哭。

「往後,你還會教我騎馬嗎?」她顫著聲,用一種絕望的音調問他。

他凝視她噙淚的眸。

「小姐是千金之軀,我只是宮城內一名卑微的看馬人,恐怕不方便。」他沒有表情地拒絕她。

這冷淡的話,讓酸楚涌到心口,她蒼白地仰首凝望他……

他面無表情,回頭,拉開門板。

正附耳在門上偷听的小雀,見門忽然打開,嚇了一跳。

「小姐請回吧!」他喚她小姐。

甚至不看她。

他的態度冷漠,貫徹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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