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上) 第7章(2)

織雲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屋外的。

小雀扶著她往馬場外走時,她才清醒過來。

織雲停下腳步,呆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回眸……矮屋的門已關上。她的心忽然痛起來。離開矮屋,走到柵欄邊時,她顛簸了一下。「織雲姐,小心!」小雀嚇一跳,趕緊扶住她。

淚水。

開始一顆顆掉下來。

「織雲姐,地上滑,咱們快回屋里去吧!」小雀輕聲催她,見到她臉上的淚,小雀暗暗心驚。

織雲回眸看了小雀一眼,終于抬起腳步,繼續往前走……

但走回主屋這一路上,她的淚水,卻越落越多,再也停不下來。

「你說,索羅國要求我織雲城,四納歲糧?」慕義坐在堂前,臉色凝重。

「這恐怕只是借口。」向禹神色沉重。他名義上是宮城總管,實際上是慕義的家臣,多年前,慕義自南方將他延請至織雲城,做為城主的智囊。

「借口?」慕義問。

「我織雲城與索羅臨近,過去雖從來不曾與索羅往來,然每年必定酬納歲糧,以求安保之道,然今年我城已納出三次歲糧,較以往還多了兩次,現在索羅又再次開口要求我城四納歲糧。此事實在非比尋常,長此以往,非織雲城保安之道,再者,屬下以為,索羅要挾四納歲糧,只是第一步。」

「第一步?」慕義手握起拳。「請向總管把話說明白。」

「索羅向來神秘,從不與三國往來,如今忽然遣使遞來口信,對臨近城邦三次開口要糧,這事透露出兩層意義。」

慕義不插嘴,待向禹說完。

「其一,索羅國內近年糧草欠收,故須向外邦征調;其二,凡國與邦城,忽然需要大批糧草,莫非為了——」

「打仗。」慕義替他把話說完。

話說出口,慕義臉色肅然。

「屬下憂慮的是,近百年來,未曾听說索羅有因欠糧,向外邦征調之事,」向禹繼續往下說︰「這幾日屬下得知消息後,已在想,索羅向我織雲城要糧,倘若不為缺乏糧草,那麼就只有這個原因。」

慕義神色略定,沉聲問向禹︰「向總管的意思,莫非,索羅將掀戰事,危及四方城邦?」

「有此可能,然而戰事的規模,可大可小。」慕義臉色微變。「總管,你的意思是——」

「這要看,索羅要的是什麼。」向禹道。

慕義沉吟,神色陰沉不定。

「假設他要的,是各城邦與三國的臣服,那麼這場戰事規模,就絕對不會小。」向禹往下說︰「反過來,假設他要的只是某項特定之物,那麼,也有可能為了而戰。」

「?」

「是,。戰爭向來就起源于掠奪,凡掠奪必然出自于。」

「向總管之意,索羅要糧是借口,他想要的,是我織雲城的某樣東西?」慕義瞇眼問。

「他要糧,三番四次的要,直至我糧倉枯竭,疲于應付,最後必定無法從命,兩方交惡,他便有借口攻打我城。」

向禹沒有正面回答,卻給慕義更震撼的答案︰「屆時我方糧草乏缺,他卻糧源充足,藉我方之力攻打我城,城主,我們送上壓箱的糧草,卻換來覆城的危機,這等于是我們親手,將織雲城奉上給索羅!」

慕義胸口堵著氣,喘不上來。「但明知如此,我們對于他脅糧的要求,又不能不予理會!」

他兩眼眸大,瘠聲道。「唯今之計,只能行緩兵之策。」向禹道。

「緩兵之策?」

「我織雲城本來就是一方小城,倘若以哀兵之姿,對索羅告急,表示我城內糧草已盡,僅能勉強供城民過冬糊口,或者能換來暫時的喘息。」

「他會就此罷休?」

「不會。」向禹答得篤定。

慕義早已料知這個答案,然而听在耳里,仍然心驚膽顫。

「那麼——」

「我們一方面哀求;二方面遣使進入索羅,畢恭畢敬,听候索羅差遣,以了解索羅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三方面,」他頓了頓,語重心長道︰「中土各城邦對索羅國的了解,實在不深,故必須派人進入索羅國,探查對方的底細。」

「但正因為中土各國,對索羅國皆知之不詳,這麼做如何妥當?」

「這是下下策,為預備萬一,卻不得不為!」向禹道。

慕義嘆氣,他正在猶豫,丫頭忽然走進來稟報︰「稟城主,小姐來見您了。」

慕義愣了一愣,隨即回神,眼色略沉。「讓雲兒進來。」

「是。」丫頭退下。

「屬下也先告退。」向禹道。

談話暫告一段落,此時也商議不出好辦法,只能先擱下再說。

慕義點頭,強顏歡笑,憂容不能減。

織雲進來之前,慕義已收拾憂慮,換上慈愛的笑臉。

「爹爹。」織雲先屈膝行禮。

「妳來了,」慕義笑著對女兒道︰「先坐下再說。」

「女兒有事想請問爹爹。」織雲沒有坐下,她站在堂前,仰首凝視父親。

「有話直說。」慕義道。

「爹爹是否見過障月,對他說過什麼話?」她問父親。

慕義收起笑容。「對,我是見過他,也跟他說了一些話。怎麼?這事妳已知情了?」他瞥了織雲身後的小雀一眼,嚇得小雀連忙低頭。

「您對他說,他是看馬人,我是城主之女,他應當謹守主僕分寸,不應逾矩,是嗎?」

「是,我是這麼說過。」慕義未否認。

「爹爹,請恕女兒直言,您此話實在說錯了。」

慕義瞇起眼,沉著臉不語。

「我不是主,他也不是僕。」織雲看得懂父親的臉色,但來見父親之前,擱在心里的話,她已決定無論如何必須要說。「障月是浪人,他不屬于織雲城,不是織雲城民,他肯留下為爹爹看馬,是女兒求他的,如今爹爹豈能反過來,說障月是僕,我們是主呢?」

「妳太放肆了!」慕義忽然喝斥女兒︰「他拐帶妳出城,我還讓他留下,已經是天大的恩惠!」

織雲臉色發白。

「妳又何須為一名浪人,前來質問妳爹爹?」慕義沉聲告誡女兒︰「妳別忘了,妳已許了婚配,女子應當以名節為重,妳與一名浪人出城,這事要是傳到辨惡城,妳的未婚夫婿斬離耳中,會掀起多大波瀾,妳曾經想過嗎?!」

織雲不語。

「兩日前,我已收到辨惡城主命人捎來的書信,信中提及,春日來臨之前,斬離將會動身前來織雲城見妳。」慕義警告她︰「妳與那名浪人學習騎馬之事,我可以不追究,但如此下去,待妳的未婚夫婿來到城內,必有耳聞,屆時我又要如何對他解釋?」

「爹爹難道不曾想過,女兒的性命安危嗎?」織雲抬起眸子,清澈的眼眸,懇切地凝望她的父親。

「這話是什麼意思?」慕義皺起眉頭。

「爹爹很清楚,歷代織雲女傳下的訓誡。您為女兒許下婚配,又豈知此人未來會真心待我,真心愛我?」她眼里泛起水霧。

慕義臉色微僵。

「爹爹,您需要女兒為您重述訓誡內容嗎?」

慕義不說話,臉色卻有些沉重。

織雲直視父親,開始一字一句地陳述,那會牢記在她心上一輩子的誡條︰「倘若有男子真心愛織雲女,合晉之後,即承繼織雲之異能,成為新一任織雲城主,並將誕下一名織雲女。」她繼續往下說︰「若此男子非真心愛織雲女,亦可奪織雲異能,然織雲女與其合晉後,立亡,過百年,織雲城才能再誕織雲神女。」

慕義沉吟不語,似乎在思考,該如何回復。

「女兒與斬離將軍,素昧平生,雖然明白爹爹是為女兒著想,才會遠至辨惡城為女兒找尋佳婿,可您難道從來沒有想過,這麼做實在太冒險了?」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請斬離,春日之後先至我城!」慕義道︰「為爹的豈會害死自己的女兒?我的用意,難道妳也不清楚嗎?況且歷屆織雲城主,多有至其它邦城為織雲女擇選佳婿的做法,我這麼做並無不妥。」

「可女兒不明白,」織雲誠實地說出心中的話︰「您為何如此有把握,認定斬離將軍來到織雲城,一定會愛上女兒?」

「這是天命!」慕義沉聲道︰「妳要嫁的男人,必須具備守候織雲城的能力!歷代織雲女,生就傾城傾國的美貌,為的,就是要縛住英雄的心!」

織雲無言。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如何。

然而,因為容貌而喜歡她的男人,會是真心愛她的嗎?

「爹也是男人,知道男人要什麼樣的女人,我相信,只要斬離親眼見到妳,他必定不可能不愛妳!」慕義斬釘截鐵地道,並且繼續往下說︰「此事不必再議!妳的心思爹很清楚,但那個男人,他只不過是一名浪人!妳很清楚,他不可能帶給妳幸福,更不可能保護織雲城!」

織雲蒼白地面對父親。她答不上任何一句話,因為父親說的,全都是道理。可這道理太沉重,沉重地壓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卻沒有任何人問過,她是否能夠扛得起?

「妳應當明白,自己不是普通女子。尚幸,從小到大,妳都不曾讓爹擔心過,往後我希望妳仍然保有理智與聰慧,做正確的決定,不要辜負爹對妳的期許,更不可有片刻私心,將織雲城民的安危拋諸腦後。」他繼續曉以大義,勸誡織雲。

然而織雲卻搖頭。「不,這回,女兒恐怕您是錯了。」

第一次,她違逆了父親。

慕義臉色一變。

織雲抬起水潤的眸子,溫柔和煦的聲調,卻很堅定。「女兒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只有普通人的需要,普通人的感情。」

用「私心」二字來約束她,讓她好累,好害怕。

因為管不住自己的「私心」,她開始害怕父親的道理,害怕面對心中那蠢蠢欲動的感情。

慕義凝視女兒。「妳大概不知道,近日爹正為索羅國要糧一事,為我城的安危而憂心。」

他忽然提及此事,陰沉的神色已經抹去,面對女兒,換作憂慮的面孔。

「索羅國?難道爹爹今年未貢糧草?」織雲怔然問。她不明白,為何父親會忽然提及此事。

「今年歲糧早已出貢,這已是索羅國今年第四次,與我城索要糧草。」

織雲心頭一緊。「原因是什麼?中土已十年沒有災荒,理應不需屯糧,難道索羅想打仗?」

慕義瞇起眼。

他知道女兒向來聰明,卻也沒料到,織雲能一下子就能想到關鍵。

「此事尚不明朗,總而言之,為父是要讓妳明白,近日讓我憂心的事很多,妳是爹的女兒,應當體恤為父、為城民設想,這是妳的責任,也是妳的義務。」

織雲垂下眸子,沉默以對。

「這件事不要再提,以後妳也不能再去見他,那麼為父就不追究,他將妳私帶出城的罪過,明白了嗎?」慕義道。

織雲不語。

「明白了嗎?」慕義沉聲再問一遍,決心得到女兒的允諾。

「是,」織雲的聲調,低弱得可憐。「女兒明白了。」

「好了,妳下去吧!」慕義揮揮手,神色顯得有些疲累。

織雲轉身,在小雀的攙扶下,緩慢地離去。慕義盯著女兒的背影。他其實並不擔心,乖巧的女兒會背叛自己,他知道只要以大義曉之,善良的織雲終將會屈服。

現下,讓他心里憂慮的,不是一名奴隸能掀起多大波瀾,而是索羅國的企圖。

向禹已提醒他,索羅國另有所圖,而織雲城雖豐饒富裕,然而除了糧草,再也沒有其它,令中土邦城圖謀之事,除非——

慕義瞇起眼,握緊拳頭。

他知道,女兒的婚事必得要盡早辦理,而且是越快越好!

他發現馬尸,在馬場外圍半里。馬的咽喉被咬斷,死後被拖行一段距離,在密林中被啖食,尸身只剩骨架與少許血肉。

障月蹲在馬尸前。

他發現幾枚不屬于死馬的蹄印。兩爪,方蹄,牛掌大,不是任何已知的牲畜。他冷沉的目光朝前搜尋,看到蹄印綿延,往林內深處而去。他慢慢站起來,回到矮屋,取一柄長刀,再回到馬匹陳尸現場,然後循蹄印往密林深處而去。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