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玉面上帶著殘忍的笑意,看似毫無章法的專權蠻橫底下,卻有著深沉的謀算。
這十數年來,她在後宮中已然被這個將朝政軍權盡攏于手中的親兒打壓得狠了,一口氣憋著幾欲內傷,就是因著兄長極力拘管、勸服著她,道如今君威日盛而世族式微,贏氏樹大招風,遲早會成為皇帝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他們絕對不能讓皇帝拿到把柄,有機會調轉刀尖來屠戮宰割贏氏一族。
所以她今日刻意造下這一局,明里打著皇帝親母教訓後宮晚輩妃子的名頭,暗地里藉機斬斷宇文小兒于後宮中的半只臂膀。這宮中之人最為勢利,若見皇帝的威嚴在後宮中施展不開,甚至步步維艱,後院失火,他還能分多少心神專注把著前朝呢?
自古孝字大過天,若他為了小小妃子便忤逆親娘,那便是無人倫,當得群臣痛諫、百姓唾棄,那他這皇帝還立得端、坐得穩嗎?
況且,他們母子之間早已兵戎相見……
贏玉看著己方漸漸佔了上風,眸中陰毒的算計之色更深,嘴角也上揚得越發歡愉了。
趙妃子在將女的護衛下踉蹌後退,盡避將女努力想將她帶離這場殺局,她絕望而憤怒地望著那些悍然忠心的羽林衛不斷受傷、血濺當地,卻仍舊毫不退讓地擋在自己身前——
不!被了夠了!
「住手!」當她看見一名羽林衛的肩頭被長戟刺得對穿,再也忍不住怒吼出聲,滿眼血紅地恨視著得意微笑的贏玉,「你不就是想殺雞儆猴,打殺我以震懾後宮嗎?放過他們,我任你宰割,絕不反抗!」
「你當本宮今日還會放過你和這群狗奴才嗎?」贏玉諷刺一笑,「本宮就愛看著違逆本宮的人,一個一個死得干、干、淨、淨。」
有兩名贏氏侍衛被羽林衛一刀斬落頭顱,可有更多的贏氏侍衛不斷地自畫樓里竄出,揚起手上長戟加入戰局,下一瞬,有個羽林衛被戳穿胸膛,目皆欲裂地轟然倒地。
趙妃子驚恐悲傷到了極點,小手緊緊搗著嘴巴,用力搖著頭,痛哭失聲。「不——不要——」
都是因為她,都是為了保護她……
若非她不知死活地出言不遜惹惱了太後,這些兒郎怎麼會死?
「娘娘,快走!」將女手中短刃狠狠戮進了一名贏氏侍衛的身體,破了殺陣的一角,她緊環住趙妃子的腰肢就要運功躍起,從這缺口逃出這場絕殺之境。
「放弩!」贏玉唇間輕吐二字。
不知何處出現的一隊弩手已對準了騰躍于半空中的將女和趙妃子,眼也不眨地齊齊放弩箭!
「娘娘閉眼!」將女緊緊抱住嬌小的趙妃子,以後背迎向那如暴雨般黑壓壓襲來的弩箭。
趙妃子只覺自己被將女牢牢圈護在身下,而那個緊抱住自己的溫暖身軀卻在一連串激烈的沉悶重擊之下,漸漸變得僵硬。
將、將女……不會,不會的……
她蒼白的嘴唇哆嗦著,竭力想要自那緊箍住自己的懷抱里爬出來,她想要反手抱住、扶住將女沉重而癱軟的身子,可是將女力氣之大,就連……連……也沒能松手。
濃稠而溫熱的液體逐漸包裹住她的口鼻、濡濕了她的頸項和衣領,趙妃子腦際轟轟巨響,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熱淚已失控地奪眶而出——
「去,看看人都死透了沒?」
恍惚間,那個嬌懶而邪惡的嗓音響起,趙妃子呆呆地蜷縮在將女僵硬的懷里,置若罔聞,她的心跳、思想,和全身上下所有的感知仿佛在這一剎那也跟著僵止、死絕了。
她沒有听見贏氏侍衛隊囂張得意的應答聲,沒有听見隨之而起的抽氣聲、刺耳的兵器落地聲,甚至沒有听見那熟悉的腳步聲自遠處急奔而來。
她的耳際、腦海,嗡嗡然回蕩的都是將女的一言一笑︰
——娘娘別怕,自有奴下們護您周全,您莫怕莫慌。
——將女,此生此世,誓死效忠娘娘!
——什麼死呀死的,誰都不準死。
「……不是說好了,誰都不準死嗎?不是說好了……說好了往後我還要看著你
們得遇良人,親自送你們風光出嫁,養兒育女幸福一生嗎?!」她澄澈烏黑的杏眼直視著前方,口里喃喃自語。「將女,你起來,你不要死……你不會死的,阿妃去求她,阿妃一人做事一人當阿妃不要你們死。」
「小肉球!」那帶著焦急慌亂的咆哮聲像是很近,又像是很遠,溫暖堅實的懷抱取代了將女發僵的雙臂,緊緊地擁住了她。
趙妃子遲鈍地回頭望向那個帶著明顯焦灼的俊美臉龐,木然空洞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好半天,下一刻終于重重一顫,像是自沉沉的噩夢中清醒過來了。
她一把緊緊揪住他強壯的臂膀,喜極而泣地嚷叫道︰「君上!君上您來了,您快救救將女……她、她保護我,受傷了,還有他們,羽林衛們,流了好多血……您快點救他們……」
「別怕,有孤在此,再不會有誰敢動你一根手指頭了。」宇文堂心疼地環緊她瑟瑟顫抖的冰涼身子,低沉的嗓音里有著深深的寵溺和無可錯認的濃重殺氣。
誰敢再踫他心尖尖上的小肉球,一律殺無赦,就算是「她」,只要再敢起這個念頭,他絲毫不介意做個大周史上頭一個親手弒母的帝王!
龍有逆鱗,觸之即死。
看來,果然有人是在後宮好吃賴活得不耐煩了!
「將女呢?我要看看將女,她一定受了很多很多傷…………」趙妃子想要推開他牢牢圈擋住自己的高大身體,掙扎著要去看將女,「我要照顧她,太醫呢?太醫怎麼還沒來?快點幫她治傷啊……」
「小肉球,別看。」宇文堂眸底掠過一絲不忍之色,怎麼也不肯稍稍讓開半寸,甚至還用手搗住了她的雙眼,輕聲道︰「她,不會希望你看見她現在的樣子。將女……是個忠心的,你放心,孤定會命人好好安葬她。」
「你亂講,她沒有死!她不會死的,她答應我了的!」她抬頭怒視他,蒼白的圓臉上涌現病態的怒火腥紅,「她——她——」
趙妃子抖得厲害,倔強地死瞪著他,卻在看見他陣底那憐惜心疼之色更濃時,宛如挨了一記重棍。
鼻腔的血腥味不斷彌漫開來,她突然停止了顫抖,平靜得令人心慌,低聲道︰「我、我不鬧了,我就是看看她……」
盡避她看似冷靜鎮定下來了,但多年來自血海煉獄中走過來的宇文堂又怎麼看不出她這瀕臨崩潰的異常安靜?
「不。」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而堅決,在她抬頭欲掙扎的那一剎那,指尖已然輕點過她的穴道,讓她昏睡過去。
小心翼翼地把懷里柔軟嬌小卻觸手冰涼的小肉球抱了起來,宇文堂回頭看向那形容狼狽,被押至一旁的妖艷美婦,在觸及她怨毒恐懼的目光時,冷冷一笑,而後凝視著戰到最後一刻,十者僅余一二的羽林衛。
還有,那英勇護主殉身的將女。
他不能讓小肉球看見這一幕,將女後背已插滿了弩箭,血肉模糊得不似個人形了。
一聲幾不可聞的低嘆消失在風中,他臉上肅殺深沉的神情如故,淡淡地道︰
「除了太後以外,其余全部凌遲,少了一刀便斷氣的,就從贏氏走狗里找一人相抵。」
「嗚嗚嗚……」贏氏侍衛個個被宛如地獄凶神的狼衛扳斷了雙臂踩在腳下聞言驚恐的拚命掙扎想求饒。
「不……肖子,你敢……」被團帕子堵住嘴巴的贏玉不敢置信地嚷叫起來,卻是模糊不清,噎聲連連。
宇文堂眸底閃過諷刺至極的笑意,「贏氏侍衛膽大包天,作亂宮中,意圖對太後不軌,太後年邁體弱受驚過甚,移至咸安殿靜養,無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驚擾,違者,處車裂之刑。」
「逆子——」贏玉目眢欲裂。
「諾!」狼衛轟然應道,面露獰笑。
在絕對橫霸的武力面前,是與非,都由強者說了算!
寢殿內,宇文堂擔憂地看著趙妃子。
醒來後的她,沒有痛哭,沒有崩潰,只是呆呆地望著頂上承塵不說話。
「將女是暗影,護衛你是她的使命。」他輕聲道。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
「你平安,于她而言比什麼都重要。」他心頭略一松,繼續安慰道。
「不,」她終于開口了,渾然不知事的無憂小圓臉在這短短半日間像是蒼老了數載,平添了一抹滄桑淒苦。「不是這樣的,她的命,他們的命,都很重要……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他們為我犧牲?」
「你是他們的主子。」他眸光幽深,臉色微沉。
「我這個主子那麼窩囊,那麼沒用……」眼淚悄悄蜿蜒落下,她低聲道︰「如果不是我爭一時之氣,他們誰都不用死。」
那個殘忍暴戾的太後要殺的是她,倘若她乖乖引頸就戮,死的只會是她一個,而不是那麼多人。
宇文堂注視著她,眼神有一絲復雜。
他想告訴她,這一切並不是她的錯,太後針對的是她背後的他,無論她今日如何小心應付,結局都一樣。
至多,不過是貓捉老鼠,多玩弄上那麼一時半刻罷了。
可是這些解釋與安慰之詞,宇文堂不打算再說一字半語。「你說過,要陪在孤的身邊,」他淡淡地開口,「倘若你不能真正壯大起來,不能成為孤的臂膀,如果你只會扯孤的後腿,還是別在這大周宮中枉付性命了,孤隨時可以送你回南梁。」
趙妃子聞言如遭雷擊,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淨淨。「君上你……要趕阿妃走?」
「看來,你並不是那個能與孤比肩的女子。」他俊俏得像一幅畫的臉龐毫無表情,無情動地冷冷道︰「若你的存在只會分孤的心神,讓孤時時刻刻還得自前朝
紛亂如麻的國政上抽出手來保護你,甚至替你鎮壓掌管宮務,那麼孤寧願你從來沒有出現過。」
趙妃子腦際嗡地一聲,眼前陣陣發黑,胸口劇痛如絞,像是有人抓住了她的心髒想狠命的扯出來,雙頰一片火辣辣,整個人就要被巨大的羞慚、狼狽、悔愧深深淹沒了。
「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站起身,神情漠然地俯視著她,「是走是留,屆時給孤一句話。」
她傻傻地望著他,滿眼惶然慌亂。
「決定權在你手上,」他嘴角微勾起一抹嘲弄輕諷的笑。
「孤不會再留你。」說完,宇文堂毫不眷戀地轉身大步走出寢殿。
拾階而下的當兒,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微頓,側首瞥了後頭廣大幽深寢殿內那縮得小小一團的人兒,眸底閃過了一絲異樣光芒,隨即毅然離去。
趙妃子如木偶般蜷縮在榻上,良久良久……
受命隱于暗處的亢默然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