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樓。
門才被拉開,侯浣浣就被後頭李三用力地推進門內,她差點就跌個四腳朝天。
穩住自己後,她對李三掄起拳頭,忿怒地揮舞一下,才回頭看嚴正。
嚴正半躺半臥在床上,左右兩個半果的女人像蛇般貼著他,表情是串災樂禍;而嚴正則神色陰沉。
‘听李三說,你下午干了件好事?’
侯浣浣聳聳肩,隨手揀了桌上的一塊糕點送進嘴里。
是不是該打她一頓呢?嚴正忖道,或者讓這女人吃點苦頭,她會知道擅自逃跑會有什麼下場。
‘要罵人就快點!我在倉庫睡了一下午,筋骨痛死了。’沒等東西滑進胃里,她含糊地說了一句。
嚴正呆了呆,按下滿心怒火。
‘高老爺那兒不是挺舒服的?’他悶悶地問。
‘你想讓他對我霸王硬上弓?嚴老大,我侯浣浣大字沒識幾個,但對‘利’這個字,我還有這麼點兒概念。我知道自己的底,絕下止外頭喊的三百萬兩。你要讓個老色鬼毀了這一切,當然也可以,要是讓高老頭把我包下來,你連個子兒都拿不到。’她沒好氣地說。
他挑起眉,滿月復的怒氣因她的一席話而平息了大半,看不出來那高安慶是這樣急色的家伙,若真如此,也算那老色鬼活該!
‘李三就在外頭,你大可以叫一聲,為什麼連他都打?’
輕蔑地瞧過李三,侯浣浣口氣更壞了。‘他在外頭嗎?我跑出廂房,連他的鬼影子也沒瞧見。’
‘你撒謊!明明就是你把我打昏的!’李三氣得滿臉通紅,听到嚴正的口氣傾向侯浣浣,只恨自己不能上前把她那張嘴撕成碎片。
‘我把你打昏?確定嗎?’她冷笑一聲,然後,不能置信地搖搖頭,甚至還繞過去查看李三後腦勺的傷。‘喲!我不知道你李三頂上還多生了兩顆眼珠子呢!’一說完,侯浣浣口氣突然變凶。‘你瞧見是我打的嗎?值得嗎?打昏你,我得了什麼好處?’
‘你——’論口舌之利,李三根本辯不過她,偏偏主子又把她寵得無法無天;李三轉向嚴正,一臉氣急敗壞︰‘嚴老大,明明就是這賤人……’
話還沒完,他背後給人一撞,重心不穩地往前僕去,絆倒了兩張凳子。
房門外,阿羅端著一盤茶點,冷淡地看著地上哀哀叫疼的李三。
‘阿羅,你就是這麼不小心!’侯浣浣嘴里罵著,卻俏皮地眨眨眼。
這李三嘴巴要是再不放干淨點,下回不必等阿羅替她出這口氣;總有一天,她會—腳把那個廢人踹進黃河里,讓他吞滿一整口的泥沙。
從阿羅的盤子上抓了幾樣糕點,侯浣浣轉向李三。
‘你還有傷呢!要不要吃一點補補身?’她笑吟吟問著。
李三忍無可忍,舉手便要朝她打去,未料阿羅手—扳,他再度摔倒。
‘要帶種,就別欺負女人。’阿羅的疤痕猙獰泛白;李三退了一步,恨意更熾。
‘夠了!都別吵了!’」嚴正大力地拍了一下床,皺著眉心,不曉得該相信哪一方好。若論忠誠,他絕對不質疑李三的話,但是眼前能帶給他最大利益的是侯浣浣;而且,這女孩對于金錢上的貪心程度並不下于他,他們有一樣的目的,侯浣浣是個聰明人,也許性子傲了點,但她絕不會搬磚頭去砸自己的腳。
‘你進來有什麼事?’嚴正轉向阿羅。
‘虞少爺來了,指明要見浣姑娘。’
‘財神爺上門了。’侯浣浣俏皮一笑。‘阿羅,送我出去吧!嚴老大,你還要訓話嗎?’
他看看忿怒的李三,又看看笑嘻嘻的侯浣浣︰心頭煩躁不安。
‘這件事就此結束。浣浣,我不希望以後還有類似的情形發生……’
‘不會啦!不會啦!’她擺擺手,對李三勝利地笑笑,領著阿羅走了出去。
***
馮即安真不了解狄無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從傍晚在屋頂找到他,那張胡子臉始終透露著怪異。這種情形從未有過,尤其還跟個出道不滿一個月,才貌傾揚州的妓女有關。
‘咱們還找清黎郡主的,是不?’他小心地問。
狄無塵點頭之後,兩片唇便抿得死緊,任馮即安一路如何旁敲側擊,就是不做任何表示。最後,馮即安放棄了,他跟著狄無塵,悶悶地繞去風月樓的後院。
‘上去。’狄無塵指指二樓。
‘老大,這兒是妓院。’他努力想對狄無塵點明這個事實。
‘我知道。’
‘男人只要有錢,就可以光明正大進去的地方。’馮即安補充了一句。
‘你說完了沒有?’狄無塵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兄弟三年來,馮即安從沒見過他這樣不正常。‘老大,你是不是還不了解我在說什麼?這兒是妓院,咱們兄弟可以邁開大步走進去。’他倒比了兩根手指頭,做個走的動作。
‘我來查事情,沒心情逛窯子!’他惱聲罵道,提一口真氣,先行躍上屋頂,不再搭理馮即安。
那一晚入夜,勘查過地形後,馮即安被派去救出人質;而狄無塵,他單獨抄掉了風月樓。
***
侯浣浣最初是被女人尖銳的叫聲給吵醒的,而後,接著一陣沒頭沒腦‘砰砰踫踫’的撞擊聲,令她彈起身子,對樓下的喧鬧大皺其眉。
她心念一動,下床穿衣整裳,門還沒推開,就被人用力拉住。
‘干什麼?’她猛然收口。
嚴正的頰上有傷,臉色難看無比,他手里提刀;還來不及問話,侯浣浣又被他拖了出去。
‘別這樣拉拉扯扯的,我自己有腳。’她喃喃抱怨,旋即又問︰‘其他的姑娘呢?’
‘別問東問西的。’他推她一下,踢開另一扇門。
‘我叫你別推——’抬起頭,她眨著大眼楮,瞪著走廊盡頭握著燭台的男人。
天!半張胡子半張臉,不是那個一事‘無成’,還會有誰?
看來,這狄無塵也不是那麼無能嘛!至少行動還挺快的,就是不曉得他找到什麼了不起的幫手來;不過,這也表示,她更不能讓他知道她是誰了,侯浣浣堅定地想。
嚴正把刀子朝空中胡亂一劃,看似擋在她身前,實則是把她當現成的人質。
‘閣下究竟哪條道上的?那些姑娘都已經給你放了,別欺人太甚。’
‘還有這一位呢!’狄無塵望著侯浣浣。
她的長發垂在胸前,沒有下午的濃妝艷抹,五官看來格外清爽;身上沒有華麗俗氣的服飾,她更美了!
這樣天仙般的女孩,竟淪落在風月樓這樣污穢的地方,狄無塵忽然有種不舍,撇開在那些女人堆里找不到朱清黎的問題不說,至少他得把她給救出去再說。
‘讓她過來。’狄無塵命令。
‘不!’
一個字眼,卻同時響起兩個聲音,狄無塵瞪著說話的侯浣浣和嚴正!傻了。
‘你听到了,這位姑娘是自願要跟我走,閣下可別不知趣!’嚴正嘿嘿冷笑。
狄無塵把燭台略略上栘,她清亮的眸子,看不出有被下藥的痕跡。
趁狄無塵分心,嚴正把刀擲向他,而後拉著侯浣浣沖進廂房里。
房門被緊緊拴住,侯浣浣被嚴正拖上房里一張大床前。
避開那一刀,狄無塵再跟上,臉色卻鐵青了一層。該死!這侯浣浣究竟是什麼來頭,給他消息,卻不願跟他走!
房里的嚴正跳上床,咬牙切齒地瞪著門口;他看見那一臉胡子的男人的巨大影子,被燭光凝聚在門板上,看來有說不出的森冷、可怖。
然後,門閂開抬震動,嚴正轉向侯院浣,開始用力拉她上床。
‘你干嘛?’侯浣浣心驚,想掙月兌嚴正的手。
‘上來!’嚴正對她咆哮,見她仍不從命,他硬是半抱半拖地將她拉上床。
見他動手動腳,侯浣浣怒極攻心,不假思索,她揮手便朝他打去。
但是拳頭還在半空中,她便覺得身子往下陷落,原來嚴正將大床兩側吊幔一拉,他們兩人所站立的床板頓時塌下;她慘叫—聲,跟著嚴正滾進了地道。
那最後一聲尖叫,讓狄無塵放棄了文明舉止,他毫不猶豫地把這扇該死的門給砸破,里頭的門閂‘ 啦’一聲斷落,他焦急地走進房,但在房里等著他的,只有一片安靜。
靜得仿佛剛才听聞的尖叫聲,完全是他的幻听。
侯浣浣不見了,那個叫嚴正的頭頭,也失蹤了。
走近床前,他銳利的視線,掃過床沿一小塊灰塵。
‘好大的魄力,老大,我從不知道你的腿功如此了得。’門外,響起馮即安帶著笑意和贊賞的聲音;狄無塵則逕自在床前蹲下,仔細檢視那些灰塵。
把那些姑娘送到地方官府將事情交代完,馮即安便立刻趕來。當他瞧見因打斗而被弄得亂七八糟的風月樓,馮即安一路上樓,都沒停過笑聲。
真他媽的有意思極了,認識老大這麼久,從沒見過他這麼認真地干過一場架,馮即安笑忖——看來,這件事的背後一定不簡單!
‘事情都安排好了?’狄無塵起身,開始在床四周的牆壁上輕輕敲打。
‘唔!’馮即安應了一聲,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老大,你在干嘛?’
‘他們在這間房里消失了,一定有機關讓他們遁逃。’狄無塵回答,手邊沒停止繼續模索。
‘你說的「他們」是指誰?’馮即安問道。
‘侯浣浣,還有那個頭頭。’
馮即安呵呵地笑起來。‘哦,原來是那個美人哪!’
狄無塵真的很不喜歡馮即安那揶揄的口氣,那讓他不自在。
‘如果不打算幫我,就閉上嘴,要不就給我滾出去。’
馮即安濃眉一挑,更加確定狄無塵的不對勁。好吧!難得他會鐘情一個女人,不如就幫個小忙,湊合一下好了;至于此行的目的,那位朱清黎,就先把她扔到一邊去吧!對馮即安來說,兄弟的事可比對王爺的承諾重要多了。
‘老大,你想要侯浣浣?’他嘻皮笑臉。
‘你討打嗎?’狄無塵停下動作,扭頭一陣咒罵。
‘那你干嘛追她?’
‘我追的是嚴正。’他吼起來。
‘真的?不追那女人?’馮即安不受影響,嘴笑得愈咧愈開。
狄無塵惱怒地嘆一口氣,再也不理他,低頭繼續忙自己的事。
馮即安一針見血的問題惹得他狂怒不已,他氣馮即安說對了,他的確是想要侯浣浣。這段時間,他把所有的事情都過濾了一遍;在倉庫里,那女人一眼便看穿他的身分,甚至他還沒開口,侯浣浣就知道他要找的人姓朱,憑這點,她真的很怪異。
朱清黎的失蹤,跟她絕對月兌不了關系。
‘老大,你把嚴正的手下扔到哪兒去了?’見他不悅,馮即安識相地換了話題。
‘誰知——’本來沒好氣地回過去,忽然心生一念,狄無塵住了口。
一抬眼,看到馮即安的笑容更熾,狄無塵知道上當了。
無法對馮即安拳頭相向,他悒悒地走出房門,想著要把這筆帳算到嚴正頭上。
哼!如果嚴正以為他會就此松手,那就大錯持錯了,找不到地道,他還是有法子追人。
月兌離狄無塵的掌風範圍,馮即安終于放聲笑出來。等他們跟著嚴正逃走的手下找到人後,嘿嘿!那可有戲看了!
***
她真的很氣自己大嘴巴,惹了狄無塵這個掃把星,計劃中的三百萬兩泡湯了,還落了跟嚴正等一票逃掉的粗人在郊外林子里挨餓受凍的悲慘遭遇。
這一待就是兩天,她原本計劃晚上就跟阿羅他們走,卻沒想到,有個男人,像捉小雞似的,把受傷的狄無塵扔進林子里。
‘老大,是抄了我們風月樓的人。’李三叫起來。
幾個在風月樓吃過虧的家伙,聞言立刻跑出來;嚴正推開眾人,也走了過去。
‘我帶個人來見你。’那男子很俊,笑得有些邪氣,他把滿身是血的狄無塵放在地上。
‘我叫高強。’他自我介紹。
必外有名的牧場大盜高強?嚴正警覺起來,他听過這人的壞名聲,卻不曉得這位橫行關外的男子是如此年輕。
侯浣浣早就收拾妥當,只等她想辦法偷走嚴正從風月樓帶出來的家當,就可以跟阿羅他們一道走;但是听到李三的聲音,她呆了一下,跟著想走出去。
‘丫頭——’阿利發聲警告。‘阿羅哥已經將馬準備好了,你就別生事了。’
‘沒關系的,我只是去看看,馬上回來。’她固執地搖搖頭。
她一出現,高強的眼楮發亮。
‘這位一定是名滿揚州的浣姑娘吧?果然是漂亮得很!’高強中了大獎似,笑得分外開心。而侯浣浣的心思,全在狄無塵身上,她的神情復雜。
‘我以為你早被邊城三俠給逮了?’嚴正懷疑地看著高強。
‘看來是沒有。’高強聳聳肩。‘不過那三個混帳的確逼得我在關外混下下去了,這男人——’他指指狄無塵。‘就當是我初到貴寶地的見面禮吧!’
忽然地,侯浣浣避開李三捉她的手,在眾目睽睽下,她撕開裙擺,裹住狄無塵的肩傷。
斑強仍在跟嚴正說話,但視線卻投注在她身上,眼神若有所思。
不懂自己怎麼會心軟,不想追究此刻紛亂的心情,侯浣浣只知道,她不能讓一事‘無成’死。
她不會讓他這樣好死,就算要死,她也要讓他痛死;就是有這麼頑固的人!
她明明說了不跟他走,這混球像個白痴追來干嘛?
若不是怒氣早左右她的情緒,侯浣浣應該能看清楚,狄無塵的肩上的血跡,其實全都是刻意做出來騙人的假象。
肩上傳來的壓迫感讓狄無塵假意睜眼,他看著侯浣浣,卻不明白她的忿怒。
一見他轉醒,侯浣浣出手,發狠地捏住他肩胛上的肌肉,天哪!那力道之大的,居然讓狄無塵縮了一下。他怒視她,卻沒敢叫出聲;但是,上天明鑒,打從他出娘胎以來,除了親娘,沒有其他女人敢這樣對付他。
‘痛死好過笨死!狄無塵,你的長生牌位我立定了。’她瞪回去,喃喃罵完才起身。
‘你在干什麼?’隨著高強的視線,嚴正也見了這一幕。
‘瞧男人!沒看到嗎?’給這狄‘無成’一氣,她回答嚴正的口氣充滿厭煩。
反正她今晚就跟這堆人分道揚鑣了,也不打算再用風月樓那副嘴臉裝下去。
才轉身,她便被嚴正捏住了下顎;他出手很快,眼珠子冷酷地盯著她,陌生的口臭隨著幾滴飛沫濺在她臉上,她厭惡地舉袖猛拭。
‘不是瞧男人,是瞧他的傷吧!’嚴正掃過再度閉上眼楮的狄無塵,手勁加重。
差點,侯浣浣要因受不住疼而閉上眼,可是她的眼楮始終張得大大的,在不在乎的男人面前,她向來很倔,絕不輕易示弱。
‘能一個人挑了風月樓,我好奇是應該的。’她冷言回應。
一旁的高強挑起眉,再次細細打量她的模樣。
‘是嗎?’嚴正冷笑,突然一腳踹上狄無塵腰側。‘說!你是誰?為什麼毀了風月樓?’
地上的狄無塵申吟了一聲,在心里把馮即安的整人計劃咒罵了一遍。
可恨!他干嘛要听即安的,把自己弄成這樣!
看到狄無塵已經昏過去,侯浣浣捏緊拳頭,惱怒不堪地瞪著嚴正。
‘何必多此一舉,他已經受傷了。’
‘他跟你是什麼關系?’嚴正鋒芒轉向她,聲音駭人。
侯浣浣退了一步,心里直喊糟。
所有的情況皆對她不利!嚴正的人質被救走,而狄無塵躺在地上等她救援。
天曉得,她不過只是說了幾句話,那曉得他這麼爛,有本事把風月樓抄了,卻沒本事打過這個叫高強的;就算現在她想辯駁什麼好撇清自己和狄無塵之間,也于事無補了。
‘沒關系。’她不自在地聳聳肩,本來就沒關系,要有,也全是狄無塵的愚蠢搞出來的。
‘沒有關系他會巴著你不放?我認識的侯浣浣向來是‘利’字為先,沒好處你會這麼關心他?’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殺了他對你並沒有幫助。’
‘我再問一次,他跟你是什麼關系?’嚴正陰森森地盯著她。
‘沒關系。’她挺直背脊,冷冷地應回去。
本來嚴正還下相信李三的話,但這會兒心里卻有了悔意。眼前的女人並不簡單,要是普通人,早就嚇得哭爹喊娘了。但,她卻不一樣,除卻在風月樓風姿橫生、見錢眼開的貪婪嘴臉不談,她的膽識超過一般男人。
掌摑李三絕不是女人家的使性子,而是她勇敢無懼的一面。
但嚴正也不是好惹的。當那掌拍下,女孩應聲倒地。
斑強的眼楮閃了閃,同時,眼角瞥見林外有三個人快速站起。
事情愈來愈有意思了,高強的唇角露出微笑,那三個人,看起來並不听命于嚴正,尤其是其中的疤面男子,甚至散出了殺意。
‘帶種!侯浣浣,說!你到底是哪一路的?’嚴正完全沒注意周遭的情況。
緩緩地,她提起手背抹去嘴角流下的血,如果不是太疼,說不定她會笑出來。
哼!這筆帳有得算了!
听到那聲侯浣浣,狄無塵倏然睜眼,卻剛好目睹她摔倒在地的情景。狄無塵忿恨地打顫,他從不知道自己的怒火能在幾秒鐘內被人撩起,其中,竟然還摻了一絲心痛,侯浣浣曾經如何對他,狄無塵早忘得一干二淨。
那抱胸斜倚的高強,忽對狄無塵投來警告的一瞥。
再閉上限,狄無塵開始默數,希望能把這強大的忿怒壓下。
‘一刀解決他。’嚴正冷淡地下達命令。
‘不準你動他!’侯浣浣大吼。
听到他的話,高強終于站起身,沒想到,侯浣浣卻比他快了一步。
現在要阿羅他們行動太遲了!她也許任性,但還不至于到沒有大腦,眼下能救狄無塵的只有她的身分,侯浣浣惱怒地咽下一句粗話,強撐過那股暈眩,她迅速朝狄無塵的方向移去。
嚴正不敢置信,這才吃過苦頭的女孩,竟敢站出來維護一個半死的男人。
‘要是你敢動他,我會讓你拿不到贖金。’她努力地想站得筆直,但這很難,嚴正對她拍來的那掌太重,她的頭又撞及地面,整個人還在眼冒金星。
真要命!她這輩子還沒這麼義勇過,小韜和曉恩要是知道她的義行,不!說是愚行還比較像,肯定會押著她去給霽蓮把把脈,看看是不是得了什麼失心瘋!
要不是看在這笨男人是為了救‘朱清黎’才變成這副德性,她絕對會敷衍自己的良心,讓他給人宰掉算了。
可恨!她就是辦不到!
‘贖金?’嚴正頓了頓,示意手下停手。‘什麼意思?’
閉上眼,順了順呼吸,侯浣浣不情願地掏出那枚皇上賜下的玉鐲;從她被擄走以來,這唯一能證實她身分的皇家信物就被她藏起來。
看清鐲子底面那篆刻的小字,嚴正的眼楮發亮,宋老伍說的那筆買賣果然是真的。如果這丫頭真是皇家郡主,那麼,他想再重建幾個風月樓都可以,因為,從這丫頭身上拿回的利益,將是無法算計。
‘看不出來,朱清黎,嘿!嘿!我早知道憑你的條件,絕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原來你還是個小郡主,嘿!王府出身的女人,果然有一套。’
他是不是听錯了?狄無塵錯愕萬分,那女人的聲音明明就是那個侯浣浣,怎麼搞的,搖身一變,她居然成了他日夜找尋的‘朱清黎’?
幽幽夜里,只聞高強吹了一聲清亮的口啃,他拍了兩下手以示喝采,而後笑睨著嚴正。
‘嚴老大,看不出來,你居然暗藏了這麼好的買賣。’
‘宋老伍呢?’李三聞言臉色大變,跳起來對侯院院一陣漫吼。
‘誰?’
‘把你從香雲寺帶出來的人。’李三咆哮。
‘從馬上跌下來,死了,我把他埋了。」她毫無感情地說。
朝侯浣浣砍過去的刀,立刻被人載住。高強微微一笑,輕而易舉地把刀拿下。
‘別沖動,這位老兄。咱們嚴老大還得靠這女人扳回一局,你這麼毛躁,怎麼成得了大事?’
‘高強說得是,阿三,你太急躁了。’嚴正不快地說。
‘嚴老大,你相信這婊子的話?根本就是她殺了宋老伍,我要她償命!’斗不過高強,李三氣得破口大罵。
‘她是個重要籌碼,不能動她,你要泄恨,就先砍這個男人出氣吧!’嚴正說。
媽的!狄無塵在心里咒罵,他這是招誰惹誰了?那個宋老伍的死干他屁事,早知如此,他該讓老三假受傷的。
‘我叫你別動他,嚴正,你沒听到嗎?’侯浣浣心里急,臉上卻平板板的。
‘你找死嗎?不要以為老子當真不敢動你!’嚴正威脅地橫過她。
‘對!我是找死。’她兩眼定定地看著嚴正,沒有注意到嚴正身側、躺在地上的狄無塵輕輕地又把眼楮打開,正朝她瘀傷的臉上望來。而話才說完,一根尖銳的簪子亮在她手里,直直地,就壓在她胸口上。
‘你要是敢動他一下,我立刻把簪子刺進胸口,到時候別說一個子兒,你連命都沒有,殺皇族可是誅九族的罪……我知道你根本就沒有良心,所以也不打算拿這些法令威脅你,但是贖金……嘿!別動,也叫你手下安分點,尤其是李三。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宋老伍的死跟我沒半點關系;況且,我還不想死,所以別逼我,嚴正!我說到做到,要不,你可以試試看!’說完,那根銀亮簪子已經穿透了她的衣裳,一圈血印染紅了衣上繡花的銀線。
狄無塵說不出那種感覺,他對這女孩還說不上認識……甚至,老天!他甚至還不喜歡她的凶悍個性,可是她卻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
只是為了要救他而已!
只是為了要救他而已!他閉上眼,幾乎不忍望見那攤淺淺的血跡;天哪!他從來沒這麼無助過!
一個官家的任性郡主絕對做不到這點,一個僅僅為了名字念錯而計較半天的女孩也做不到這點,這種輕易拋開性命的豪氣……狄無塵懷疑自己是否喪失了視覺。
但那真的是她!在倉庫里自稱侯浣浣的潑辣姑娘。
驀然,他想起李仁的話,恍然大悟。
或者,侯浣浣是朱清黎認祖歸宗前的另一個名字吧!
嚴正顯然對這種無法掌控的情況頭疼,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居然會被自己的人質威脅。看得出來,朱清黎不是玩假的,從她怒視、頂嘴又威脅的行為里,嚴正知道她真的敢把簪子戳進胸口,而且又快又深;要是讓她這麼做,他一定來不及搶救。
‘你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只要維持原狀,如果幸運的話,你可以跟九王爺要求任何你想要的數目,嚴正,你是聰明人,別做蝕本生意!’
握簪子的手已經在顫抖,但她連移開的意思都沒有。
‘這家伙是你什麼人?’嚴正豎眼問道。
侯浣浣聳聳肩,表示沒興趣回答。
‘說!你這麼維護這男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系?’他拿出女人最在乎的貞節,要逼她松手。
誰知道,侯浣浣竟輕蔑地笑起來,彷佛嚴正說了什麼可笑的蠢話。
‘在你們男人的眼中,被人睡過的閨女比一條豬還不值錢,嚴正,我干不干淨你心里清楚,所以別侮辱我,要是有辱及我名譽的流言傳出,你的贖金照樣拿不到!’說完,她還大聲笑出來,完全不在乎他所暗示的曖昧;在她心里,其實也希望能把這些話傳出去,說不定九王爺會為了他的面子問題,放她回卜家寨!
她是真的無所謂,那些世俗人眼里的‘狗屁清譽’,她從不掛在心上。
再一次,嚴正被她的話給嚇住!
這個朱清黎真是個燙手貨,可恨!他擄人勒索的勾當也犯過不下幾十件了,卻從來沒見過這種對名節、生命隨時都能丟開的女人,而且還是個堂堂郡主。嚴正迷糊了,他發誓,在說到名譽問題的時候,朱清黎那種態度,是真心不在乎。
‘你真的是朱清黎?’或許他弄錯了,王府出來的女人再怎麼勇敢,也沒到這種程度。
‘在問廢話嗎?’她鼻孔哼氣,很是不屑。
沒錯!人可以假,這當今聖上御賜的鐲子可錯不了。嚴正一咬牙,將鐲子放進腰間的寶物袋,也罷!他沒必要跟白花花的銀兩過下去;等拿到贖金後,想整死她,有的是時間。
‘看住這兩人。’嚴正吩咐。
遠方,阿羅等三人,早奔了過來。
***
入夜後,她走到狄無塵身邊,這男人雖然沒什麼大腦,但至少身子骨看來夠強壯,只等她想法子拿回自己的東西,狄無塵應該能夠跟著他們一起逃。
‘吃飯了。’她說,感覺到她一出聲,背後至少有五雙眼楮移過來。
他眨眨眼,垂眼看著地面,看著她袖底的縴縴細指徐徐在沙地上移動。
被喂了一口飯後,狄無塵看到地上那排娟秀的字︰可以動嗎?
假意小心地試了一下受傷的肩口,他點頭。
她注視著他,又緩緩寫下︰不要勉強!
他伸出左手,掩護著右手,輕輕寫著︰沒事,你傷好些了嗎?
那些字讓她怔了一下,侯浣浣低頭看了看不再流血的傷,她拿下覆在胸上的網子,棄置一旁,搖搖頭,她寫︰死不了人!
明明不是開玩笑的場合,但狄無塵卻笑了,原因無它,這女孩的舉動總像場瘟疫,感染著他;也就是這樣,他知道朱清黎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堅強、勇敢,而且開朗風趣。
他一直以為女人不會擁有這些屬于男人的特質。
當然,漂亮這點不在話下,可是他喜歡她的勇氣更勝她的容貌。
狄無塵眨眨眼,寫下一排令侯浣浣幾乎大笑的話︰既然咱們都沒有事,就來點酒度祝吧!
***
狄無塵認為自己一定是瞎了眼,才會以為朱清黎堅強、勇敢,而且開朗風趣。
事實上,朱清黎是個頑固、任性、白痴,而且還充滿暴力的女孩。
早在趁著添柴的時候,馮即安便暗自把幾瓶酒跟著放進火堆里,而狄無塵亦算好時間,一旦酒瓶被高溫炸開,在火堆四周取暖的嚴正等人全被彈得兵荒馬亂時,他和馮即安就可以行動了。雖然在人數上,是不成比例,但對他和馮即安來說,根本是小事一椿。
但那位朱大郡主卻壞了一切計劃,當她瞧見他‘健健康康’地站起來,她先呆了一下,然後,她回復到她的凶悍潑辣。
早在初次見面,狄無塵就體認了朱清黎的凶悍,只是他怎麼都不敢相信,她會氣到敵我不分,開始突襲行動;她揮出的第一拳,並下是朝嚴正的手下,而是瞄準他的下顎。
一拳命中紅心。
‘騙子!’狄無塵還記得她是這麼吼的,然後她扭頭搶了一柄刀,發狠地朝敵人沖去。
‘老大,你還好吧!’自朱清黎動手打了他最敬仰的狄無塵,這項事實一直讓馮即安震驚得無以復加。
而當事人狄無塵的反應則是揉揉下顎,惱怒地嘆了一聲。
連頭部都被她的鞋子扔過了,加這一拳算什麼!吞下這口怒氣,他飛奔過去支援那任性的女孩。然後,他知道她有恃無恐的原因,那三名漢子,就護在她周圍。
‘丫頭,你可真會惹麻煩!’阿羅皺眉抱怨,揮手擊落一柄朝她飛去的利刃。
‘等我拿回鐲子,你再罵也不遲。快!去把馬牽過來!’她叫著,腳下不停地朝火堆那邊的嚴正沖去。
那位高強,不!是馮即安,先行拖住了她,侯浣浣揮了一掌,給了他一個大耳光。
繃著臉,馮即安自尊嚴重受損地叫起來︰‘你怎麼打人?我們是來救你的。’
‘不需要!你們這些騙子,滾開!’她吼回去,身子鑽過他腋下,溜了。
馮即安想再捉住她,未料新的一波攻擊又來,他只得先放棄她,全心把攻向她的壞蛋打倒。
刀劍相交聲中,狄無塵終于忍不住,他對著朱清黎的方向大吼出聲︰‘你是白痴嗎?’
‘老大,我不是白痴,這女人好凶的。’馮即安委屈地搗著半臉,踢開一個家伙,快快回應狄無塵對他的咆哮。
‘我不是說你!’狄無塵格開一刀,懊惱地吼起來。
火光中,只听聞不斷的哀叫聲;狄無塵四周的男人全數倒下,他喃喃咒罵了一句粗話,才搜尋著那個刁蠻郡主的下落。
守在更遠處的十幾個男子听到騷動,全提著刀趕來救援。
‘老三,替我找人,我去對付嚴正!’
‘沒問題!’玩笑心情一過;馮即安放下搗著右臉的手,尋找朱清黎。
馮即安終于發現了她︰努力地,他想將女孩拉住,沒想她卻狠狠踹了他一腳。
侯浣浣掙開他的手,在煙霧迷離中,跑向正和狄無塵纏斗在一起的嚴正。
他只看到女孩藝高膽大地避開嚴正的刀,然後,馮即安揉揉眼,他相信絕對不是作夢,清黎郡主居然伸手去搶嚴正腰間的寶物袋。
馮即安歪著脖子,完全傻眼了!
這是上天給他的折磨嗎?狄無塵申吟了一下,立刻朝她奔過去,兩三下就把她的人給抱開;顧不得又掙扎又叫罵又亂踢的她,狄無塵咆哮了一聲,同時避開了朝自己劃來的一刀,但,砍向朱清黎的第二刀,眼看就閃不了,想也不想,他一轉身,讓自己的肩替她擋去那—刀。
他一點都不覺得痛,狄無塵只覺得自己的火氣早蓋過了一切,這些年他剿匪除惡也不下數百回,從來都是全身而退;如今為了一個任性女子,竟從假傷弄成了真傷,真是丟人哪!
馮即安奔過來,替狄無塵帶開懷里的朱清黎,他也發怒了,救人的事情本來是很簡單的,可是現在卻弄成連老大都受傷了,他的火氣當然很大。
‘放開我!’掙不過馮即安,侯浣浣氣得大叫。
‘你再下安分點,我就用泥巴塞住你的嘴!’馮即安回吼。
她無法可想,終于張嘴大喊︰‘阿羅!’
後來的事皆發生得太快,快得馮即安來不及反應。一匹花色駿馬首先從林子奔出,他只來得及看清馬上的男人是早先倚在林子邊不吭一聲的疤臉大漢,就覺雙手一空,而懷里的清黎郡主早被那男子夾帶上馬;接著,另外兩匹馬也朝馮即安沖了過來;他緊急滾開,避開亂奔亂踏的馬蹄,眼角余光瞥見那三匹馬囂張遠去。
當嚴正一干人馬全部就範,狄無塵差不多也將近虛月兌,不是因為刀傷,而是被侯浣浣氣的。
亂七八糟的一晚就這麼過去。但狄無塵卻一句話都不吭,從馮即安替他裹好傷,他就一直視而不見地望著那群被捆得死死的人口販子。但在心里,他想的全是那從他眼前遁逃而去的奇女子。
侯浣浣?清黎郡主?除了那張臉,她渾身上下沒一根屬于女人的骨頭,從他在倉庫第一回見到她,就是那個樣子。
當初李仁給他的消息並沒有這麼復雜,但昨晚的事歷歷在目,她明明是承認了。好吧!狄無塵列出幾個假想,卻怎麼樣都說服不了自己的邏輯,就算是私生女,但好歹也是個皇家血統出身的郡主吧!但一思及她昨晚不顧一切搶走嚴正寶物袋的行徑,和她以死相逼的作為,那無疑一是地,一卻是天。
侯浣浣?朱清黎?狄無塵愈想愈不懂。
‘老大,你真的沒事?’馮即安關心地問。
狄無塵搖搖頭。自懷中抽出那方被朱清黎丟棄的繡帕,上頭仍有血跡斑斑,狄無塵的頭更痛了,他完全被這種矛盾給攪糊涂了。最可怕的還不僅于此,在這團無解的迷霧中,更有一種連他自身都參不透的心情。
尤其是當他想起她握著簪子,是如何為他義無反顧地戳進胸口時,狄無塵的心,竟為此而微微疼起來!
懊死!狄無塵恨恨地順了順胡子,暗下決心,這事他要是不弄清楚,也別在江湖上混了。
‘老三,先把人送走。’未了,他跳上馬,吩咐馮即安。
‘你想做什麼?老大。喂!你肩上還有傷耶!’
‘追人。’狄無塵回答。‘不管她到底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這件事我非弄清楚不可。’
有好戲瞧了!馮即安若有所思地瞧著狄無塵離去的背影。那位朱大郡主,氣勢看起來跟狄無塵是旗鼓相當,說不定……他微笑了。
九王爺這個親家,狄家堡是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