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黎郡主 第二章

揚州城內,妓院里規模最大、姑娘最多、生意最好,且服務頂尖的風月樓。

侯浣浣躺在床上,一早到現在,就沒停過哀聲嘆氣。

想想她實在有夠倒楣,或者在出卜山那天,她忘了翻黃歷,才會弄得後頭連一大堆不相干的事全攬上了身。那天見過蘭嵐之後,她原本擬定要離開,卻沒想到那個天殺的九王爺居然軟禁了她;然後,硬報了她的假血統,又拿欺瞞皇上是死罪的借口,以數百口的性命軟硬兼施地要她留下來配合這個謊言。說出去沒人肯相信,簡直是超級笑話,但她差點沒給這種荒唐事氣死!

謊言編得天衣無縫,她只有束手無策,如同王爺威脅的,如果她敢大吵大鬧,把這件事抖出來,不單單只有她會被殺頭,弄不好,連蘭嵐也會受到波及。

媽的!每回思及此事,侯浣浣總會氣得一陣磨牙。在卜家,她可從沒給人這樣吃得死死的,還任人擺布,連大氣不能吭一下,想起來,不由得她更怨更恨。

避他什麼撈什子鬼郡主!她根本不稀罕當那沒趣的郡主,成天像上了鎖鏈似的,把蝴蝶當蚊子打,拿三從四德當聖旨供,沒事還得听那個渾身帶刺的朱樂姿左譏右嘲的,可恨哪!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想起造成她成今日慘狀的那個笨蛋,侯浣浣無精打采地想,那笨家伙也不知是打哪兒找來的,一路把她從香雲寺綁到這兒;結果,催馬催得太急,她這個被縛了手腳的‘嬌弱’人質摔進草叢里沒事,那笨蛋卻趺下來,腦袋撞上一顆凸出的尖石,就這麼見閻王去了。

馬兒跑得無影無蹤,她努力了一晚上,兩手兩腳二十根指頭,連著三十二顆牙齒,齊心合力,總算解開了繩索。

原本打算可以就此拋開王府的一切,回去卜家牧場,但是,卻撞上了一票人,更槽糕的是,這票人專營無本錢的生意——擄人勒索。

從交談中,她知道這些人是來接應把她擄走的男人,但是死無對證,為此地三緘其口,把所有可能暴露自己身分的信物全數藏起。暗地里,她卻聯絡上卜家寨在江南布下的暗椿。三名卜家探子,以一個叫阿羅的疤面男子為首,當夜便混進了這票人里,暗暗隨侍她。

同在屋檐底下,還有好幾位跟她一樣被擄來的姑娘。她們不是書香門第,就是京城著名的富豪之女;姿色才貌皆是中上之選,但比起她,又怎麼都差了一截,那些女人幾乎都哭哭啼啼地等家人送贖金來。

獨獨只有她,因為沒任何背景,很快就被‘逼’進風月樓,下海賣笑接客。

說是逼,倒不如說她自願還適當些!反正賣笑不賣身,又對她的計劃有利,何樂而不為?

回頭想想,被抓走還是件好事呢!進到這個江南排名第一的妓院,憑她的姿色,加上那些年在卜山學來的手腕,沒幾天就與樓內所有的姑娘為敵,掛上了頭牌;一位堂堂郡主,搖身變成揚州喊價最高的名妓,這種事還不是普通人踫得來的。

所以,侯浣浣終于明白紅顏薄命這話的由來了,不過,她並不是輕易認命的角色。其實,耗在這兒,沒事為幾個有錢的老色鬼彈彈唱唱,也好過待在王府的枯悶無趣。

看在她能掙錢的分上,風月樓里誰都當她是天。心情好的時候賞個笑,財源便滾滾進帳來;心情不好的時發發小脾氣,那些付錢的男人也哈著腰供她成寶;反正嚴正都沒吭聲,老鴇還敢說什麼!

嚴正,便是這票人口販子的頭頭。對他來說,這侯浣浣是歷年來難得踫上的好貨,王麼麼也檢查過,這女孩兒身子干淨得很,從沒踫過任何男人,加上那張臉蛋,不否認他曾動過獨佔之心,但仔細估算過這女孩可能替風月樓帶來的利益,嚴正向來聰明,他當然願意選擇後者。

而事實證明了,他的算盤並沒打錯,侯浣浣年紀雖大了些,但卻是天生入這行的命;雖然偶爾使使小性子,大部分時間,她還算安分。

只等他揀個好日子,替她的初夜標個高檔的好價錢,然後他就可以著手去跟京里那些一擲萬金的富豪談贖人的事了。

***

在這香噴噴的閨房里窩了一個多月——如果她還沒把日子過糊涂的話,差不多,整整有一個多月了。

說實在,侯浣浣也煩了,要不是看在外頭愈喊愈高的價錢上,她早就跟阿羅等人回關外去。

‘丫頭,你到底還要玩多久?’這天,阿羅趁送餐之便,進房找她。

‘事情都成了一半兒,有點耐心成不成?’銅鏡前的侯浣浣,梳著頭發,一副神閑氣定的模樣。

對這種回答,阿羅的反應是一聲嘆息,臉上的疤痕亦隨之顫動。‘我不是沒耐心,要是你在揚州有什麼閃失,咱們兄弟三人怎麼對得起卜家?’

‘別這麼怕事成嗎?’侯浣浣不耐地隨手一揮。‘一切都在計劃中,就等咱們拿到錢,一切就搞定了。對了,我要你給二當家的信,送了沒有?’

‘阿德送走了,小烷,你心里清楚,二當家根本不會同意你——’阿羅忽然緘默不語,瞪著房門外的人影。

‘浣姑娘,高老爺午後在揚升酒樓設宴,希望姑娘去唱支曲兒,嚴先生巳經替你答應了,要我來知會一聲。’王麼麼在門邊討好地笑著。

‘我知道了。阿羅,你去忙別的事吧!’侯浣浣示意他。

‘可是——’阿羅想說什麼,最後又沉默了。

‘沒關系的,你下去吧!’她笑笑,口氣堅定。

很不情願的,阿羅走了。

侯浣浣的篤定不是沒有理由,她心里清楚,嚴正守她就像守個大寶,不會讓人踫她一下下的,但不管有沒有嚴正,她都自認還有能力保護自己。

事實的確如此。下午在酒樓,高家那只老豬公,就結實吃了一頓苦頭。侯浣浣一支曲兒還沒唱全,那老頭競仗著幾分酒意,涎著臉在廂房里便對她毛手毛腳起來;盛怒之下,她揮拳打暈了高老爺,又拿了一只花瓶撂倒妓院派去監視的李三,然後她下樓從後門溜了。

听到聲響的高家下人當然不會放過她,而勉強爬起來的李三更是怒極;一票人,熱鬧地從酒樓里追了出來。

說實在,侯浣浣的江南印象僅是兒時的一點模糊記憶,被送進風月樓後,她根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跑出酒樓,她一時也不知該往哪里去,本能地,她往人少的胡同巷里跑,繞了幾圈,撞進街尾一座破爛倉庫里。

但怎麼也沒想到,倉庫里居然還有人在。

‘誰?’那背影魁梧的男人轉過身,半張臉沒進濃密的胡子里頭,一听遠處傳來的吵鬧聲,他噤聲,眼光卻沒移開過侯浣浣的臉龐。

侯浣浣只顧著把那扇被她撞爛的門板回歸原位,哪有閑工夫理他!

‘往那邊找,務必把那賤人給追回來。’李三在外頭怒吼。

人聲鼎沸一陣,一直到腳步聲漸漸悄然,狄無塵才再度開口。

‘敢問姑娘是誰?’

侯浣浣冷哼一聲。

‘有人追你?’狄無塵出聲,口氣不快,他不記得有誰曾對他如此傲慢過,尤其是個姑娘家。

‘廢……’侯浣浣咬住話,沒理他。

‘姑娘到底是誰?’倉庫的光線雖暗,但從破檐射進的幾道夕陽卻剛好穿過她的身上。才瞄過一眼,這姑娘自胸口以下的部分足以讓他看清楚;她一身穿金戴銀的,衣飾也有說不出的華麗耀眼,不但繡工精致,從披肩到腰帶,褂口滾邊到裙上罩紗,所有的款式皆為上上之選,那些花色亦在金色的夕陽光線里,織出了一片燦爛無比的光采。

不過顏色雖艷,對狄無塵來說,卻比不上一般良家姑娘的素淨優雅,看起來俗斃了!他輕蔑地想︰八成那胸口以上沒看清楚的那張臉一定好不到哪兒去,這年頭就是這樣,丑人偏偏愛作怪。

‘人哪!’侯浣浣終于出聲,口氣比他還不快,問東問西的,他不縑煩,她都快受不了。‘要不還是鬼呀?’冷冷地,她在後頭加了一句。

狄無塵楞了一下,人說江南女子不都柔情似水嗎?是他在關外待太久了,還是這句話有了偏差——這女人不但俗氣,連脾氣也壞得很。

‘看起來你有麻煩,需要幫忙嗎?’依他往常的性子,早走過去把人揪起來問話了,但他沒這麼做,八成的原因是他不想惹麻煩,朱清黎沒找到前,他沒閑情搭理任何事。

這男人真是討厭,侯浣浣想,長得凶一點就了不起?幫忙要有實力,不是口頭上說說就算,哼!這年頭,就連九官鳥都會呼嚕兩句呢!

‘我是不想多事,那些人對我來說,根本就不算是麻煩。’听出對方口氣里的‘施舍’,她忘了這些話說出來有多自我膨脹。

就算真有心要幫她忙,這會兒也全收回來了,狄無塵悒悒地想,他可不像另外兩位兄弟,會對女人溫柔以待︰狄家的男人,從不知溫柔為何物。

況且,是這女人太囂張了,他沒什麼好對不起自己的待人之道的。

‘你叫什麼名字?’他冷冷地問。

真沒禮貌,隨便就問人的名字,侯浣浣昂著頭,回話的口氣跟他一樣惡劣。

‘你又叫什麼名字?’

‘無塵。’他略姓未說。

無成?還真配他的人,他看起來就像一事無成的流浪漢。侯浣浣輕蔑想道,瞧那模樣,說有多丑就有多丑。

‘姑娘到底是誰?’狄無塵忍耐地問。

她聳聳肩。‘浣浣。’

‘听起來沒什麼希望,好像玩完了。’狄無塵可不像她會留顏面,盡量把刻薄話擺心頭,他向來誠實。

說時遲、那時快,話才講完,一樣東西應聲飛來,狄無塵連眼楮都來不及眨,腦袋上已結實挨了一記。

一樣五彩繽紛的東西自頭頂被彈落在地,狄無塵的耳際被打得嗡嗡作響。

作夢也想不到這女孩是個練家子,手勁、臂力非一般人比得過。

強忍著還想月兌下另一只鞋子朝他扔去的沖動,侯浣浣想了想,終把怒氣平了平。一只就夠了,她可不想兩腳髒兮兮地在地上走。

但那口氣怎麼也忍下下,玩完了?玩完了!天殺的!這個人明明就是沒文化,還膽敢糗阿爹給她取的好名字。

‘總比閣下要來得好太多了。’黃昏的屋角,狄無塵只聞她長吁了一聲,軟言說道︰‘人家說啊!玩完了還有個新開始,這情況好說歹說,總好過有些人總一事‘無成’吧!唉!所謂無成哪!臨老了才來個老大徒傷悲喲!’

還沒反應自己是怎麼中了暗算,那女孩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又打得他無力招架。

整整花了一分鐘,狄無塵才從這個同名異義的公然侮辱中清醒過來;他的名字——雖說名字只是個代號,但可從來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侮辱他向來自以為傲的名字!他喘口氣,一對精光大眼瞪著眼前不知死活的小女人。她大概不曉得,只要一根指頭,他就可以捏死她!他媽的!他又沒惹她,這丫頭的嘴巴好刁,一時間竟把他逼得口拙。

撿起了地上那打人的罪魁禍首後,狄無塵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只精致繡鞋,這個‘玩完’竟敢、竟敢拿女孩家貼身衣物之一的鞋子……她拿鞋子扔他?

他大吼出聲︰‘你——’他搖搖頭,咕噥了幾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千古名言。麻煩!麻煩!多年的辦案經驗提醒他,眼前不能因小誤大,女人家就是氣度小,就算要跟她算帳,也得先把那麻煩的朱清黎找出來再說。

‘在下言語無心,要是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明白示意,別夾棒帶槍地亂刺一通。’

她聳聳肩,抬頭想打量四周的環境,未料卻撞上一根從屋頂上橫斜下的梁木,霎時,痛得敗哀叫不已。

可恨哪!王麼麼沒事給她梳這種高聳入雲霄的鬼頭髻干嘛!就為了插這些金釵玉簪、鈿頭銀飾的?吊了一堆叮叮當當,不但吵人,還礙事!

听到那女孩的尖叫,狄無塵快速地把手擱上劍把,正要飛身而上,卻見那個叫‘玩完’的女孩兀自怪叫了一陣,又捧著頭詛咒那根梁木,看清楚狀況,狄無塵松了口氣。

她雖一副風塵女子的打扮,但言行卻天真爛漫得不可思議。听到那些粗話,他反常地沒有皺眉,而且為此深感好笑。

差一點,他真的就要為她悲慘的遭遇笑出來,但想到這種行為過于幼稚,他只得忍住。

而侯浣浣氣惱地把頂上一堆東西賭氣似的拆落,繼而把發髻散開,緊縮的頭皮隨著她的動作而松弛,她不禁舒服地嘆了口氣。

狄無塵望著她,有些不由自主;看來,他遇上一個完全游走于禮教之外的女人!

然後,他發覺自己再度失控地露出笑容。

咬住笑聲,狄無塵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對勁了。三十年來,他一直很逍遙,可不能到了後頭,給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毀了;而且,還是一個俗氣、驕傲又凶悍的女人。

狄無塵對這形容訶滿意地點頭。

侯浣浣哪有他這麼多心思好猜,她仍在專注地對付頂上那一叢又濃又密的頭發,她奮力地又抓又梳,好不容易才編成一股粗黑的長辮子。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用仍穿著鞋子的那一只腳,一跳一跳地朝狄無塵蹦來。

侯浣浣在他身前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住,狄無塵這才注意到她並不高,勉強只到他下顎,雖然還是沒看清楚她的臉,可是他心里很清楚她一點兒都不怕他;這個發現令狄無塵覺得好奇又有趣,方才被侮辱的怒火早就煙消雲散,他只想知道這個‘玩完’到底是何方神聖。

對這一事無成卻挺有風度的人,侯浣浣想,反正罵也罵了,唉!罷了!也別計較這麼多了。

侯浣浣抬頭,示好地對他燦然一笑。她笑得月眉兒彎彎,桃眸兒也彎彎,水汪汪的瞳仁蕩著波光,而狄無塵差點沒讓佳人這嘴角兒彎彎給迷得忘了呼吸。

他瞠目結舌,破天荒地退了一步。

他怎麼會覺得她長得很俗呢?這張臉令他呆楞了好一陣子!都是那該死的光線害的,夕陽底下,這女孩簡直美得令人眩惑;別說一個‘丑’字,就連‘俗’字也沾不上邊。

實在太懸疑了!他一直以為女人的美貌不過是副騙人的工具,也一直以為自己控制得很好。大江南北,前前後後他也遇過不少美若天仙的女子了,但這女子把她們全比下去了。

而且,他真的不解,明明是笑得艷如牡丹,但她的氣質卻純如百合!

‘抱歉!我剛才手滑了一下——’侯浣浣伸出手,笑得無辜又可愛。‘勞您把鞋子還我。’

狄無塵回過神,對自己的迷惑生出厭惡之感。

把鞋遞回給她,他決定重新掌控整個情勢。

听那李仁說,清黎郡主容貌生得相當美麗,與王爺失敵的那十年,一直住在中州,而這女孩的口音又純屬北方,加上在屋外怒罵的那群漢子,也許……

不會這麼巧吧?他搖搖頭。

這丫頭穿得雖美,但卻不是皇家女孩會有的打扮!

‘那些人為何要追趕姑娘?’他拱手一揖。

把鞋子飛快地套上後,很不拘地,侯浣浣將辮子朝後腦甩去,對他抱拳。

‘不敢當,這事與閣下毫不相干,不勞費心。’

那是個江湖味頗濃的動作,而且,她還是頑固得不肯給他答案;狄無塵終于蹙起眉頭。

夕陽略略移了位,一枚發亮的東西霎時吸住她的目光,侯浣浣眼尖,一眼便瞧見了那枚掛在他腰側的金牌。

‘你是官家人?’她冷下臉,眼神再度充滿敵意。

‘你怎麼……’

沒等他說完,侯浣浣瞪著那塊牌子。‘我有眼楮,喂!你奉誰的命?’

‘姑娘問得太多了。’他板起臉。

‘那,你在這兒干什麼?’她又問。

‘找人。’

‘找——’侯浣浣吐出一個字,看了看荒廢的四周。‘在這兒?’她一陣怪笑。

王爺府派的人還真是一事無無成!沒什麼牢靠的。

‘當然下是!’不知為何,狄無塵不悅于她的惡笑,然後,他決定不再忍耐。

侯浣浣來不及為王爺府尋她的事發怒,眼前這男人迅雷不及掩眼般的緊捏住她的手腕,速度之快,那一瞬間,她嚇得臉色都變了。

‘你到底是誰?’狄無塵惡狠狠地問。

‘你干什麼?’她的畏懼馬上就被忿怒收住了,侯浣浣開始破口大罵。她真是氣死了,這男人好大的狗膽,就算身在風月樓,也沒人敢對她手來腳去的,她還沒動怒到要跟他發脾氣,這個一事‘無成’的家伙居然比她還悍!

這姑娘居然比他還凶!狄無塵挑起濃眉,天窗上斜進來的微弱光芒把他陰沉的臉孔,在半明半暗中映得更可怕。別說一般人,光是男人瞧見就膽寒了一半,何況是女人!但他並不曉得,侯浣浣也不是省油的燈,在卜山的那些日子,她什麼凶狠臉色沒見過,當她被唬大的?

比凶是不是?好啊,比就此,誰怕誰!當她跟那些嬌滴滴女人一樣,吼著罵著就乖了是吧?哼!作夢還比較有可能!想著想著,侯浣浣桃眸上那對不用刻意修描便自成風韻的新月眉幾乎豎成一線,比他狄無塵還直還酷。

‘瞪什麼瞪!別以為只有你會皺眉頭?要跟姑娘我比,你閃遠點去練個十年八年吧!莫名其妙抓了人就要審,你以為你誰呀?要動手抓人也得有個前因後果,要是仗著你比人高大,又帶刀帶劍的,嘖!’她輕蔑地啐了一口。‘那天底下的矮人豈不死絕了,這世間還有什麼王法可遵循?’

‘你也知道有王法嗎?’狄無塵顯然沒踫過這麼美麗又潑辣的女孩,他呆了呆,為口舌上不落人後,他反嘲回去。

‘我為什麼不……’她猛然收口,一時間也忘了該抽回手,眼楮只是定定地瞪著他。

他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忽然,她彎下腰,沒命地大笑起來。其中一手還猛拍著大腿,她毫不在乎地在他面前咧開嘴笑著,那姿態又野氣又狂傲。

‘王法!天啊!王法!我跟一個人講王法?咳,咳!小韜要知道,一定笑死了。’她又笑又喘,弄得狄無塵放也不是、審也不是,她的一只手腕還被他半吊在空中呢!居然還能笑成這副德性!這女人八成是個瘋子,他搖頭想道︰可惜那麼美的一張臉,腦子卻有問題。

情況不僅如此,她的下一句話再度讓他失控。

‘狗屁王法。’她說完,又吃吃地掩袖猛笑。

‘你說什麼?’他幾乎快要大吼了。可惱!要不是看在她是個姑娘家的分上,他非痛揍她一頓不可!這種話絕下會出自一般市井小民,她受的不知道是哪門子的禮教,竟敢當著他的面說出這污蔑朝廷的話來!

也就是這句話,把他以為的巧合全面否定,朱清黎是個堂堂郡主,絕不會有如此的言行舉止。

‘你是裝的,還是真不懂?來!看我的嘴巴——’她體諒地指指自己的嘴唇。

‘狗——屁——王——法。’用那兩片紅艷的唇瓣,她把令狄無塵捉狂的四個字,一個音一個音地大聲念出。

狄無塵渾身劇烈顫抖,他發誓這瘋女人是故意的。要不是他極力控制自己不要收緊力量,這女孩的手腕早就被他硬生生地扭斷。

侯浣浣依然盯著他猛笑,笑得風情萬種、笑得他怒火更熾;狄無塵死命抽緊臉部肌肉,當侯浣浣看見一條條的青筋有如小蛇般的跳凸在他額頭上,她立刻搗住嘴。

再怎麼囂張,侯浣浣可是個聰明人,這男人就要發飆了。

‘喂!一事‘無成’,你快點放手啦!捉我捉這麼緊做啥?男女授受不親耶!’

‘你到底是誰?’他終于受不了了,進出一聲吼叫。這個叫‘玩完’的女孩實在太過分了,她要是被他吼死嚇死,也是她活該、她自作自受!

豈料她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眼珠子滴溜溜地瞧著破裂的屋檐。

狄無塵懷疑自己是不是把她吼聾了。

‘你到底是誰?’他努力又努力地順順呼吸,才將她的手放開。

‘我和你非親非故,我是誰干你什麼事?’她不屑地撇撇嘴。大刺刺地坐上另一面的窗,她支著下顎沉思著剛接到的訊息,兩只精致鳳頭小鞋被她一陣輕搖亂擺;如果她沒料錯,這家伙鐵定是九王爺派來找她的!

看來,為了娘,九王爺是絕不會放開她了。可惡!她咬著唇,早知道她根本就不該跟李仁走那一趟,惹了九王爺那個瘟神。看來,有得煩了!

一旁的狄無塵卻被她這個不經意的天真動作給弄得心猿意馬。

她到底是誰?可惡!他要找的是朱清黎,怎麼這會兒滿腦子全被這個毫不相干的小泵娘給佔滿了?

不!也不能說是毫無相干!狄無塵一轉念,大步朝她走去。

靶覺他的腳步聲,侯浣浣拾起頭,皺著眉白了他一眼,凶巴巴地問︰‘做啥?’

‘你難道不怕外頭追你的人?’

‘怕也沒屁用!你愈怕,就愈做不成事;他們呢,也就愈吃定你。怕?我有什麼好怕的?大不了就是命一條!倒是你,一事‘無成’,找個人找到這種地方來,太沒用了吧?!’

她存心對他譏諷嘲弄;王爺府派來的人,她恨都恨死了,就為了娘,她被死死地扣留在王府里。失去自由已經夠淒慘了,弄到後來,還莫名其妙給人改了名;好吧!澳名也就罷了,好歹從前她也叫侯清黎,沒啥不能接受的!但最火的是,她居然連姓也給人改成了‘朱’!天知道除了蘭嵐,她們侯家跟朱氏根本八竿子打下上關系。那個可惡的昏頭皇帝,不過就是看了九王爺演了場鼻肉親情的戲,聲淚俱下地說了幾句鬼話,就下旨封了她!

可恨哪!他有沒有想過叫‘猴’可比叫‘豬’來得高尚多了。九王爺愛當他的豬就去當他的豬,她姓雞、姓猴干他屁事,何必連她也拖下水?

‘不要叫我一事「無成」。’狄無塵氣得大吼,才不過一會兒,這女人又把他惹火了;好哇!他可不是好惹的。‘在下叫無塵,姑娘是否下認識字?還是你只知道這句成語,或者,這是‘玩完’姑娘你的人生寫照。’

距離太近,這人的肌肉又挺結實的,侯浣浣放棄了想揍他的念頭;可是又不甘心就這麼放過這死男人,她大力磨了一下牙,刻意讓他听到她想咬去他身上的一塊肉的殘暴企圖。

‘姑娘我偏偏就愛叫!怎麼樣?喲!天底下就只準你說女人‘玩完’了,就不許我侯浣浣說男人一事‘無成’是不是?一事‘無成’!’

她叉著腰,劈口罵了一串,然後把自己名字的發音念得又重又響。狄無塵終于恍然大悟,原來是他的誠實惹的禍;噢!他真受不了這女人,小心眼又愛計較,他又不是故意的——這丫頭真讓人不敢領教!

‘說啊!我等你說啊!’她跳下窗子,很示威地提起鞋頭,惡意地把地面敲得嗡嗡響。

他瞪著她,忍住想出手掐她喉嚨的壞念頭,這自以為的仁慈讓他不禁好過許多。

‘浣浣姑娘,在下污蔑了姑娘的名字,真的很抱歉!’

‘哼!’她昂著頭,滿意地點了一點下巴。

‘可以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我叫浣浣,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記性這麼差,可憐!’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進來,她叉著腰,朝上翻了個白眼,轉過來橫了他一眼。

‘你姓什麼?’她擺著臭臉,不禮貌地問。

‘狄。’

听到外頭男人紛紛發出的喧囂威喝聲,狄無塵看著另外一扇門給搖得嘎嘎響,心想跟這女人羅哩叭嗦這麼久,總算踫到重點了。要她招認她是誰,還不如他直接問人比較快,念頭沒完,她的問題讓他怔了一下——

‘那好,狄無塵,我不認識你要找的朱小姐,但是風月樓里卻有下少從京里抓來的姑娘,就鎖在後院里等著贖金,說不定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兒;不過,風月樓可不是一般人能隨便進出的,做不做得成英雄,就看你本事了。’

朱小姐?她怎麼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朱清黎?無塵正納悶著,才要追問,這時——

‘浣姑娘,咱們兄弟倆都知道你在里面,別躲了,快點出來。’一名男子不耐煩地大叫。

這女人憑這樣就要出去?狄無塵的眼楮睜得更大了,天哪!常听人家說,女人的美貌和智慧是無法兼得,看起來真的是這樣,有臉蛋的女人,注定是沒腦袋的。

‘你還不走?’她又白過他一眼。‘走啊!傍了你消息,不去報官,留在這里干嘛?’轉頭,她朝門外不甘示弱地大罵︰‘叫什麼叫呀,又不是不出去。’

他搖搖頭,這女人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狄無塵整個腦袋一片模糊,他只知才不過一個下午的時間,這詭異莫名的侯浣浣給他上了相當重要的一課,那就是——女人是—種很復雜的動物!

本來狄無塵想跟著她後頭動手的,但她後頭那番話改變了他的心意,沒弄清楚對方的底細前,理智要他別貿然行事。

他拱拱手,閃進屋內暗處。

‘踫’地一聲,那破爛的門給大力撞開。夜色中,幾十個風月樓的打手凶神惡煞地在外頭一排站開。

看過李三後腦勺的傷口,那些男人早對她的笑容生出了戒心;此刻,他們全都怒目瞪視這位蛇蠍美人,卻沒人敢違背嚴正的話而對她不敬。

踏出門,她的臉色隨即一整,大刺刺地朝那堆男人走去。為首的李三模著頭上的傷口,恨恨地瞪她。

‘你在里頭干什麼?’李三啞著干澀的喉嚨問。

‘你想我能干什麼?’她反問,看著她用花瓶弄出來的杰作,惡意地咧開嘴。

‘療傷嗎?’

李三的臉痙孿了一下,被個弱女子打昏是件丟人的事,他惱恨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別太過分,浣姑娘。’他示意身旁一名虎臂熊腰的男子。‘到屋里頭搜搜!’

‘有什麼好搜的,不過就是間破倉庫。’她依舊笑吟吟,但笑容卻變得有些僵硬,沒看李三一眼,她扭頭想走,卻被李三扯住袖子。

‘注意你的言行。’侯浣浣拉回袖子,厲聲說。

‘媽的!臭婊子!這兒還輪不到你發號司令!’李三被逼得忍無可忍,終于咆哮。

‘啪’地一聲,一個巴掌摑得李三朝後栽去;打得周遭的人,包括在倉庫頂上觀望的狄無塵,全都傻了。

‘李三,罵人實際點,婊子是陪男人睡的,你最好搞清楚這點。’看到李三伸手要回摑,侯浣浣不退反進。‘有本事你打呀!打壞我這張臉,看你怎麼跟嚴老大交代去。’

李三咬牙切齒地盯著她,破口罵了幾句連男人都听不下去的粗話。‘帶她走!’他大吼,兩眼死瞪著侯浣浣。‘侯浣浣,你最好哪天就別落到我李三手上,我會整死你的。’

後頭一個叫阿利的,對侯浣浣投來警告目光,然後突兀打斷李三的咒罵。‘李三,罵她也沒用,嚴老大不準咱們踫她。’

就這樣,侯浣浣被一行人帶走了。

***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走了,狄無塵看著最前頭的浣浣。那女孩的臉龐在火把的映照下依舊美艷,但她卻不是他在屋里認識的人——

她就像在臉上罩了一張黑色的面具,那張面罩上卻充滿了貪婪、狡檜。

狄無塵迷惑了。當夜色更深沉,馮即安上了屋頂,他才回過神。

揀個好位置,馮即安才坐定,便開始揶揄︰‘老大,底下不待,跑上來看月色,真有雅興!’

‘風月樓。’狄無塵悶悶開口。

馮即安張大嘴。‘你怎麼……’

‘我只要一句話,是不是眼風月樓有關?’

‘你怎麼知道?’搞什麼鬼!這消息可是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對線民又威脅又利誘才挖出來的,居然連賣弄的機會都沒有,馮即安想想,還真沮喪!

‘兩個月前的某個晚上,有人瞧見了幾輛馬車停在風月樓前,一個打更的大叔還听到有女人的哭聲。’

狄無塵的眉心揪得更緊。

他錯看侯浣浣,她絕對不單只是個凶悍的婆娘,她有很多張面具,她是個謎。

‘老三,明天替我查個女人。’

‘女人?’馮即安興趣來了,女人喲!他有沒有可能听錯?這兩個字是從狄無塵嘴里冒出來的?

有意思,真有意思極了!

‘老大,開竅啦!’馮即安哈哈大笑起來。

狄無塵掃了他一眼。

‘算我沒說。’瞧見他那眼底的警告,馮即安立刻住嘴。

‘風月樓里,有沒有一個叫侯浣浣的女人?’

馮即安的眼楮又亮起來。‘原來你問的是這個,不用查、不用查!我現在就可以回答。這個侯浣浣不但是風月樓的頭牌,還是揚州目前身價最高的名妓。’

突然一個翻身,狄無塵回到地面;他那嚴厲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感情。

‘走吧!咱們去探探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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