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深深飛快掃了一眼他板得很硬的臉,將刺五加放進自己的竹簍。好吧,這人缺乏幽默感,還是很干涸的那種。
「若要救急……也不是沒有。」
她在這座山頭出入了三年,雖然熟悉度比不上屯子里許多老獵戶,大傷小傷也不是沒有過,但總不會把毒草當藥草給吃或是抹了。
戰止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的,只見她左轉右拐,從容自若的像行走在自家庭院中,最後突兀的停在山坡上的樹林邊緣,不動了。
「你過來看看這個。」她對他勾指。
戰止又僵了僵。她這是沒把自己當女子,還是沒把他當男人?居然用這麼輕佻的動作叫一個男子。
這女子看似清冷,眼神里什麼都沒有,她不像以前那些名門閨秀看到他動不動就臉紅,沒有那些曖昧不清的糾纏,既不問他家中是否有人受傷,也不裝腔作勢,行事風格干淨俐落,就連勾指也勾得那麼匪氣,好像他才是那個良家婦女。
她指著一叢如小菊花狀的植物,「這叫劉寄奴,可以治金瘡出血,無論擦傷刀傷都適用,回去用石臼搗爛敷在患處便可。」
「鄔姑娘懂醫?」他動手就要去拔。
「我不懂,藥草不要用手拔,這個借你。」她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將腰際的小鏟子拿出來。「若想長久在山上找吃的,一定要準備一把趁手的小刀,用途無窮。」
對她來說,上山必備的工具一定要有小刀、弓箭、鏟子和麻繩、編織袋、竹簍,缺一不可。
「多謝姑娘指點。」那把小鏟子的木頭手把還帶著微微的溫度,那是來自她手掌的微溫。
鄔深深盯著他挖藥草。「我挖藥草為的是去藥鋪換錢,囫圇吞棗懂了一點。」
她是家中老大,風雨再大,也得撐起給家人遮風避雨的屋檐,無論是設陷阱逮動物、識藥草、認野菜……都是來到這里以後學的,只有射箭是她上輩子……還是年輕時學的本事。
都說吃苦耐勞是女孩子的本能,她不自覺地露出苦笑。上一世活得冤,這一世也好不到哪去——
上一世她可是慕尼黑奧運標靶射箭和越野射箭的個人賽亞軍,為國爭光,咳,講得很好听,燦爛一瞬後,頂著光環,歸于平淡,在學校謀了個體育老師的差事,成了育人子弟的老師。
只不過這樣的生活也只有幾年。
想成為選手時日復一日艱苦的訓練,從早上五點到晚上十點,那種超負荷的非人訓練的後遺癥在時推日移下,一樣樣跑出來了。
是誰說年輕有本錢的?
傷病纏身,十指嚴重變形錯位,工作沒了,論及婚嫁的男友跑了,他說不會有人願意娶一個殘廢的女人,娶回家無法向父母交代。
案母面前她一滴淚都沒有掉,暗夜無人時卻痛哭失聲。
她最遺憾的事,她練箭是希望給父母更好的生活,誰知道後來卻變成他們肩頭上難以承受的負擔。
那段沒有任何退路的艱苦歲月,在她穿越過來的這一世重演,林黛玉般的便宜母親、幼小的弟妹,她不自力更生怎麼辦?
她有更勝他人一籌的地方嗎?
沒有,只有更多的吃苦耐勞……
搖搖頭,她勉力收拾難耐的心緒。
為了平衡情緒,她步子踱開了去。
鄔深深再回來時,戰止手中抱了一大叢的劉寄奴,面色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不過他其實有多看了她幾眼。
「你……回來了。」
一個女子再能干,只身在這密如綠海、野獸出沒的森林里,難免令人多替她惦想幾分,樹葉簌簌,林子里有許多聲音,他試著去听她的腳步聲,居然沒猜錯。
「藥草放我竹簍里吧。」不算弓箭的話,他幾乎是空手而來,什麼裝備也沒有,反正她的竹簍里也沒多少東西,幾把草藥增加不了什麼負荷。
「不好勞煩姑娘。」是人都會客氣一下吧?即便他是個武人,也受過儒學教育,得按儒家規範做人。
「你客氣,就吃虧。」
她不是樸實的東北漢子,但是她的性格里有東北漢子的耿直,你說不必,我也不羅唆,反正吃虧的人不會是我就是了。
這姑娘講話清清楚楚,毫不扭捏,直白又爽利。「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把藥草全部投入里面,抱拳道了謝,然後「咦」了一聲,捻起一根頂端蜷在一起如小拳頭般的葉子,竹簍里有一堆。
他揚揚手里的怪東西。
「這叫蕨菜,可以用水燙,沾醬吃,可以炒雞蛋、炒肉,都非常好吃,不用覺得奇怪,這里的人都是這麼過日子的,枸杞苗、野蒜、野小蔥、野韭菜、薺菜、折耳根,都能吃,夏天的時候,一棵樹、一棵樹模過去,總能模到很多知了猴,回家用鹽炒,好吃極了,秋天可以逮螞蚱和蛐蛐燒來吃,尤其螞蚱和蛐蛐的腿。」她隨手捻來。
他沒說話,把小拳頭的蕨菜放了回去。
覲國公府的潑天富貴和文官不同,文官累積資歷而來,他家歷經二朝,祖先五代皆是武將,憑借的是軍功,從死人堆里積攢出來的富裕和名譽。
他十二歲被祖父丟到軍營去時,與京中顯貴子弟並無不同,他們從不用操心米珠薪桂的問題,去了沿海後,在軍營和父親、弟兄們一起吃粗糙的大鍋飯,見那些與天搏斗,與海討食漁夫的艱辛,才知道這世上不是人人一睡醒就有飯吃的。
幾場海上戰役,他累官至三品,然而,家族傾覆,他甚連補救斡旋的時間都沒有,瞬間成了他人案板上的魚肉,遭流放到這里來。
他沒吃過螞蚱和蛐蛐,也沒吃過她口中任何的一種野菜,至于知了猴嘛,往昔,只覺得這些蟬吵得人腦門生疼,巴不得下人趕緊把它們黏除,還他一片清靜,沒想到如今卻有人告訴他,這些匪夷所思的東西能吃。
而且,她的神色看起來還有幾分歡喜,那幾分歡喜看在他眼里卻覺得莫名心酸。
如今落魄的自己,比任何一個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都不如,他有武藝傍身,不怕會餓死……至于未來?現在該考慮的是如何站穩腳跟,填飽弟弟和自己的肚皮……
他的未來還不知道在哪里。
他闔上桀驁的雙眼,闔上重重心思。
「你背上那簍子我來背,當作答謝姑娘。」
有人要替自己背簍子,能讓自己少一分負擔有何不好,她很大方的卸下竹簍,成全他的紳士風度。
戰止再度領略她的毫不躊躇,一手背起竹簍,一手拎起地上的馬鹿,扛上肩,輕松至極。
這頭馬鹿起碼有二百斤重,屯子里也不是每戶人家的漢子都能一手扛起,鄔深深嘖嘖稱奇之余,不禁心想著如果她家有這麼個免費勞力就好了。
這念頭也是一晃就過去了,她兩世加起來的經驗告訴她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家小弟年幼就不論了,家中勉強稱得上勞力的只有她和小她兩歲、今年十二的妹妹淺淺。
為什麼沒把她娘算進去?
她娘不搗亂就算阿彌陀佛了。
不談她娘,一談她就會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今天收獲雖然不多,但一整頭的馬鹿……好啦,半頭,也夠弟妹雀躍好一陣子了。
他們家畢竟不是天天有肉吃的。
鹿皮、鹿茸、鹿肉、鹿骨頭,可以換多少銀子回來啊?
往細的說,鹿皮可以用來給壯哥兒做一件皮襖子,鹿骨頭可以用來熬湯,冷吱吱的晚上有口熱湯喝,簡直是人間美事,鹿肉嘛,自然要腌起來,留著冬天不能出門的時候加菜用……
穿越過來三年,她已經極少去想那嘴饞時只要踏出家門,或是用一根手指滑滑手機訂宅配,就有鮮肉可吃的世界,腌肉、腌菜……這有得吃就該偷笑的世界,誰會考慮什麼三高、鈉含量會不會過多的問題。
這里不是她記憶中上下五千年的任何一個朝代,不是。
「走吧,一過中午氣溫降得快,我們得趁這時候早點下山。」就算不是自己認得的朝代,她也得活下去不是?畢竟前世的她已經不存在,就算死都不願意闔眼——就因為不甘願,可是命運太過強大,而她只是一只螻蟻。
「我以為天色還早。」他不以為意。
鄔深深忍住黯然。「你瞧,」她伸出五指,「這風吹在人手上、臉上已經感覺得到陣陣寒意,林子里九月的天氣涼得快,尤其是山上,要是多貪這兩個時辰,只要是人就會凍成冰棍子了。」
在這里她住了三年,今早下了第一場早霜,冬天不遠了,更重要的是,她怕冷,很怕的那種。
兩人沉默的走在山道上,到來黃泥岔路,戰止站在山腳下回頭一看那密密的林子,入眼所及的老林子也才多久時間,已經蒙上一層神秘又令人敬畏的霧氣,這位鄉下姑娘的經驗果然比他要豐富上許多。
「竹簍還我吧,我家得往這邊。」鄔深深停下腳步,把頭偏向左邊那條路。
「我去認個門。」戰止領先往前。
「欸?」認認認什麼門?
「晚些我把鹿肉分了,不是得往你家送?」
對喔,她怎麼忘了這麼重要的事。
于是,沿著那條泥路又往前走過一道獨木橋,就看見一間木屋。白楊樹、籬笆、柴門,他眼力好,就連檐廊下掛著的辣椒干、包谷棒也都看到了,這樣的屋子給人一種堅實和溫暖的感覺。
「那木屋就是我家。」她可沒想過要把這男人往家門口領,她家一屋子婦孺,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到此為止便可。
戰止把竹簍交還她,沉默的反身往自己家去了。
鄔家這間木屋是她那便宜父親——鄔淮還在世時留下的唯一家產,外觀看起來不大,籬笆在這兒叫杖子。
這屯子素有「窮夾杖子富打牆」一說,其實,杖子和打牆的作用都是一樣的,為了防止野獸出沒傷人或禍害家畜,到了冬天也有屏障風雪的作用。
如果這家院子是用牆圍起來的,表示這家人家境殷實,如果這家的院子用的是杖子,不用說,家境顯然就差了點。
而她家用的是圓木杖子圍起來的,據娘說,爹還未過世時本來是打算要把牆砌起來的。
那個她未曾謀過面的爹是個獵戶,據那不靠譜的娘偶爾提起,她爹在的時候,他們家的確是有存點銀子的,只不過世事無常,鄔淮上山被熊瞎子抓了,用光家里的存銀,最後也沒能把人救回來。
這個家沒了當家作主的男人,只剩下孤兒寡母。
最要不得的是那只顧著傷春悲秋、要死要活,一心追隨丈夫而去的娘親,她這身體的原主上要防著母親不時尋死,下要護著弟妹,張羅家中所有一切,小小年紀,心力交瘁,居然活活把自己給累死了。
要她說,這也算解月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