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去的房老爹直到日頭都偏西了才回來,頂著一頭一臉的稻屑,左手提著村民給的臘肉雞蛋和蔬菜玉米,原來他這一出去,恰好趕上地里秋收,看著人手不夠,就下地去幫著佃農們收割,忙到天黑才回來,那些村民瞅著他們剛搬來,灶肯定是冷的,就各自送了不少食物當賀禮。
「明日煮些面食涼點給田里做事的鄉親們送去,大家只喝水,忒辛苦了。」大口喝水的房老爹吩咐著杜氏。
杜氏自然滿口允諾。心想家里缺的東西可多了,明日就去一趟市場,鍋碗瓢盆也得買。
晚飯時杜氏將那些玉米都用水煮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一頓飯也就這樣對付著過去了。
一邊啃著香甜的玉米,房符歪纏著自家老爹,讓他說說京城里的風土人物。
女兒既然開口,他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舊時記憶里的好去處都說了一遍,另外也商討房時是否要進族學去上課,「……做文章學問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精研通透,非得扎實的學不可,那些先生們每一個學問都很好,除了經史子集,也常佐以歷屆考題,于科舉應試之道最是明白。」
但最後決定上族學的事情暫時按下,鄉試眼看要到了,房時還是先專心在家溫書就好。
這一天大家早早睡下,除了房時和房荇的房里,一個看書,一個繪圖,燈火一個亮到三更天,一個亮到四更。
第二天,房荇跟著杜氏忙和半天,給在田地里干活的人送了涼茶點心,又張羅午飯,這些佃農們哪曾享受過這等待遇,之前的主子只對他們每年該繳多少的糧食會問上一問,更別說親自下地了,這一比較,對這新來的主子皆衷心的多了幾分感激。
忙亂亂的過了一天,這一晚,房家兒女的房間燈火依舊到三、四更,天都快亮了才熄滅。
第三天,房老爹一早官服整齊,原來今日得去翰林院就職。
他發現女兒眼下的黑眼圈,看著她一邊吃飯一邊打瞌睡,差點把頭埋進了飯碗,雖然他也早出晚歸,卻沒疏忽對兒女的關心,又從兒子的口中得知妹妹的燈火比他還要晚熄滅,登時不依了。
「女孩子家的,不安心睡覺長大,又不是像你哥要大考,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不睡都在忙什麼呢?」
房荇鼓著秀雅可愛的小臉蹭進房老爹懷里,牛皮糖般的黏著諂笑,「呵呵,我听爹的話,今兒個一定早睡,天翻了也不管。」
這是實話,她明兒個還得早起。
她很忙,真的。
除了每天必練的一百張圖,武功也不能放下,還有看書,而家里一個婆子也沒有,她得幫著母親做家事,還有別的活計要做……睡覺太浪費時間了。
踩在京城這富貴地上,房荇沒有任何感受,樓是一樣的樓,馬車是一樣的馬車,就算一輛比一輛華麗,一幢比一幢新奇出挑,琳瑯滿目的貨品,只要懷里揣著銀子,你想從街頭買到街尾都沒問題。
在她嫁作人婦的那些年,她也像一般女子那樣,一心想討好郎君,一心想著要多買些釵環胭脂,要多置些衣裳鞋子,哪家的鋪子又有新貨,哪家的水粉最能讓自己更加美麗,她在最熱鬧的這塊盛阜坊,來來去去的次數不少。
只是,她裝扮的如何美麗,明融之眼里仍沒有她,兩人依然相對無言。
她走進一家中等書肆,京城里即便是這樣的書肆也有兩層樓高,藏書多樣化,四書五經、山河地理雜記、香艷本譯詞小說……居然還有《蜀素帖》、《黃州寒食詩卷跋》……讓人看了都好想帶回家。
「小娘子要是看中意哪本書,太高的地方,小的可以幫你拿。」穿青色短衣的伙計殷勤得很。
喜歡看書的人,本就會讓人高看一眼,而且還是玉雪可愛的小泵娘,更是人見人愛。
「我想見見貴掌櫃的,不知道方不方便?」她開門見山。
「小娘子要見掌櫃的,不知道有什麼事情?」
「有筆買賣想談。」
小小年紀能談什麼生意?伙計雖然表情懷疑,但看見她手上卷軸長盒還是客氣的要她等候。「請稍待。」
一盞茶後,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從內室出來,此人身材偏瘦,國字臉,書生髻,一身流黃八成新的儒衫,不像市儈的商賈,頗有幾分文人氣息。
他順了順小山羊胡子,「小娘子要見老夫,有何見教嗎?」
「見教不敢,小女子有兩幅畫,想請掌櫃瞧瞧可好?」她屈膝施禮,態度從容,毫無扭捏。
以衣看人,通常是他們這些商賈做生意的法則。
「小娘子可是去過別處了?」看她穿著,家庭也不富裕,綿裙粉裳,發上一條縐紗發帶,看似平平無奇,但那雙特別明亮聰慧的眼,就算他半生閱人無數,卻是一下記住了她。
「不曾。」
「可否一問,為什麼挑中梓廛館?」
「不瞞掌櫃的說,若是規模小的書肆,怕是吃不下小女子想寄賣的物品,若是更大的書肆,他們也不見得識貨。」
「呵呵,看起來老夫若不看看你的畫就辜負小娘子一番贊譽了。」言詞間不見一字贊美,卻是拐著彎給他戴高帽子。
若是拒絕或是將她掃地出門,他就落了俗套,這小女子擠對人倒挺高明的,教人心曠神怡,果然聰慧。
「多謝掌櫃的。」
「過來這邊,我瞧瞧。」他移步到方桌前,桌上鋪了層綾羅,為了表示慎重,他掏出一條巾子抹了抹手,這才打開房荇的軸盒,一幅重江迭嶂圖慢慢展開。
掌櫃原本看得漫不經心,但是這圖秋光蕭疏清遠,遠山隱映于雲霧之中,他收了下顎,眼神犀利,屏氣凝神了起來。
「這是要寄賣嗎?」是趙孟俯畫的重江迭嶂圖?!他看了將近半晌,轉頭看著氣定神閑的房荇,一個小娘子,他卻在她稚女敕的小臉上看不出焦躁還是期望。
只要是人,再能掩藏情緒,雙眼還是多少能泄漏情感,可他一個四十好幾的大人居然看不出這小娘子任何的喜怒哀樂。
「是。」房荇舉止從容,姿態閑雅。
「慢著、慢著,來人,給小娘子上茶看座。」他吩咐伙計,「你,去請供奉出來!」
片刻後,供奉出來了,他也不看人,直直的走到方桌,先是將攤開的重江迭嶂圖掃視一遍,又湊近巨細靡遺的瞧了半天,銳利的眼帶著迷惑,「不像臨仿也無一處破錠,極似趙孟俯的真跡。」
「真的?」掌櫃的激動了,要真是趙孟俯真跡,那絕對是非比尋常了,他按捺不住的狂喜,差點沒把供奉的胳膊掐出指甲痕來。
大歷王朝號稱禮儀之邦,書畫藝術發達,最近幾百年更是文章鼎盛,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商賈文人,沒有不附庸風雅的,就連酒樓茶肆的門匾,青樓煙花之地,都不惜代價求取名家才子的筆墨懸掛張貼。
「掌櫃如果還有疑問,不如請翰林行家來看個仔細。」趙孟俯是中原的畫壇奇才,畫是一絕,行書更是一絕,只可惜就如同王羲之的《蘭亭序》,朝代一變,真跡流傳後世便成了可遇不可求了。
掌櫃的揮揮手,轉向房荇。「請問小娘子,這畫不知道要寄賣多少?」
「五千兩白銀……至于掌櫃的要一次結清,還是有買家賣出以後再付銀子都可以。」
「五千兩嗎?我收了!但不知小娘子可否告知這幅畫的來處?」
「不能。」因為這幅畫是她偷拿爹的傳家寶,花了幾天幾夜臨摹來的,那趙孟俯的真品,爹曾語重心長的說過,那是爺爺留給他的重要東西,是要傳家的,後代子孫誰也不許變賣,得一代一代傳下去,那將來會是哥的東西。
但是,家里缺銀子缺得那麼明顯,所以就算她要賣,也只能賣贗品。
因為是切切實實的贗品,所以她只憑良心要了五千兩白銀,開的價錢過低會惹人懷疑。她前世三歲開始學畫,學了將近十五年,從白描、寫意、潑墨,最喜歡工筆畫,那些細致精心的筆下人物總能令她很快沉澱下來,心無旁鶩,忘記一切的不愉快,累積兩世,即使不敢確定,但她還是想試試,如果可以用這本事來賺錢就好了。
……若真不成,她手里還有一卷自己畫的花鳥圖。
「這樣啊……」
「如果掌櫃的為難,小女子也不勉強。」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交易基本上就是一場冒險,會多此一問,是因為能拿得出這種曠世名家巨作的,絕非尋常家庭門楣,看這小泵娘的氣質,或許是家道中落也不一定……若是繼續追問,就涉及個人隱私了,他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可供奉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毒,他都點頭稱是了,還有什麼疑問?
「那請給我一張銀貨兩訖的單據,往後無論有什麼問題都與我無關。」
「這是當然,可是五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小娘子攜帶也不方便,要不,我開一張匯通天下錢莊的銀票與你可好?」
匯通天下錢莊是京里頭最大的一家錢莊,出入的都是勛貴和富商,只要是住在這京里的人沒有不知曉的。
「掌櫃的怎麼說,就怎麼辦吧。」這掌櫃看起來是個誠實的,一來沒欺她年紀小看不起她,二來沒有誆她價錢,就連討價還價也沒有,開的還是匯通天下的銀票。
拿到銀票,房荇拒絕了掌櫃的挽留,離開了那間充滿書墨香的書肆。
直到呼吸到完全不同于書肆的味道空氣,房荇這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來,五千兩、五千兩,這是好大一筆銀子,懷里貼身的那張銀票熨貼著她的肌膚,像會燙人似的,這燙,讓她微笑了出來,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有了這筆錢,起碼不用擔心冬天家里會過不去,可以給娘置幾件新衣,請幾個做粗活的婆子,給哥買幾刀好一點的宣紙,奢侈一點的話,給爹買塊澄泥硯……
她想得出神,腳步整個輕快了起來,等听見附近路人的驚呼,一輛失控的馬車已經奔到她眼前,四匹戴著華麗馬鞍的馬噴嗤著口水和嘶鳴,眼看就要被馬蹄踩成一團爛泥,她的武功也不是白練的,雖然事出突然,反應也不算太及時,但是要護住自己不受傷還是可以的……
迅雷不及掩耳的是,她尚未動作,身子遽然騰空,被斜里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給撈了起來。
她「啊」了聲,因為身體被人用不正常的姿勢挾帶著,五髒六腑有一瞬間的翻轉,幸好去勢漸緩,那人從馬背上跳下來,將她放到了地面。
「小泵娘,你沒事吧?」
那是一個青年,聲音如春水泛波,非常的好听,房荇抬頭看他,正要屈身福下,感謝對方搭救——雖然是多此一舉了——誰知這一抬頭,便怔住了,心里像被倒了一鍋滾燙的熱油,喉頭發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從心到身,連同魂魄,寒澈骨的冰涼。
眼前的青年似乎陌生又熟悉,那光潔的下巴,無可挑剔的五官,修長濃密而不雜的雙眉,雙眼皮的線條流暢地斜畫出去,像兩筆優雅的水墨。
明融之!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比她印象中的那個人要年輕些許,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她沒見過這樣子笑的明融之,她見到他的時候,他通常板著臉,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好像她只是一只臭蟲。
看這女孩看他看得別不開眼,明融之起先以為她也像其它女子見到他便一臉痴傻的模樣,心里馬上升起一古厭惡感,明明無數的規矩和禮儀在那里擺著,就算再大膽無恥的女子也不敢這樣瞪著他看。
他心里的反感更重,但是她依舊沒有移開她的眼,只是那本來瞠得老大的眼像是發酸了的眨了眨,深沉的眼波在經歷最初的翻涌後,像是從極度的震驚轉而露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頃刻間便回復了清冷和寂寞,幽微的黯然與惆悵,明融之幾乎要被她眼里的傷痛震撼。
她是無禮的盯著他看沒錯,但那雙烏溜溜的眼底不是愛慕和歡喜,是一種他說也說不出來、生平沒有經歷過的感覺。
他不由得心驚,那眼中的情緒是……冷厲?且是沖著他來的,真是太古怪了。
「多謝這位公子。」她聲音很冷,冷漠到近乎無情,接著,轉身就走了。
她走得飛快,背脊挺直,步伐如風,簡直像在逃離什麼似的。
闖禍的馬車車夫過來鞠躬道歉,明融之訓誡了幾句便讓他走了,他還有要事得去辦,拉著韁繩,正要上馬背,他發現地上有一個長卷軸盒子。
他彎身撿起來,這似乎是剛剛那小泵娘落下的,這會兒已經見不到人,先帶回去再想辦法還給她吧。
眼淚是什麼時候流出來的,房荇不知道。秋日朗朗,她只覺得懷里像焐著一塊冰,她匆忙的走著,晴朗無垠的天際,和她擦身而過的男女老幼,各式各樣的叫賣聲……越來越模糊,最後終于眼里的事物完全破碎了……
為什麼下定決心要恨他的她,再見到他,心里還會痛?還會有眼淚?對他,她還沒有冷卻到無動于衷嗎?
一個她曾經愛了很久的男人,難道,她心里對他的恨還不足以掩蓋那些愛嗎?
她隨即推翻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愛他是天堂,恨他是地獄,她在天堂地獄中來回經過,現在剩下的,只有自己。
這時一頂華貴的綠呢大轎從房荇身邊經過,薄紗的窗簾里突然有道嚴峻的聲音響起,「停轎!」
轎子毫無搖晃的停了下來。
窗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一雙精明銳利的眼全神貫注的看著街上徑自往前走的房荇。
「薇兒……」那模樣,那長相像極了一個人,可怎麼這麼小?
難道是她的孩子?
「大人?」帶刀侍衛垂著頭。
「回去以後打听一下,那房子越可還在河晏?」
「遵命!」
「起轎吧。」無比厭倦的聲音復響起,人慵懶的躺回軟榻,大轎漸去漸遠。
回過神來的房荇完全沒發現自己被不明人士注意了,抹干了眼淚以後,她才懊惱的發現自己弄丟了畫盒,但幸好懷里的銀票沒掉,雖然可惜了那幅工筆花鳥畫,但丟就丟了,再畫就有了。
看看日頭高掛,都晌午了,她出門半天,還有一堆事沒辦。
今日是大哥掩護她出的門,她這麼個半大不小的年紀,別說娘不會讓她自己出門進城,爹更是連商量也不必了,是她給房時保證又保證,再三保證午飯以前會在約定的地方等他,他這才勉為其難答應的。
不過,他要知道自己賺到五千兩,應該會像她一樣高興吧,她已經迫不及待想告訴他這件大事了。
至于娘的鋪子……明後天再想辦法出門吧。
這十二歲的身體,真的很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