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為妃 第6章(2)

聞人凌波突然覺得好笑,他怎麼會覺得她因為認出他來,就會主動與他示好?

十幾天的同窗,他早知她對誰都同一副樣子,別人看她可愛,來逗她說話,她就扮豬吃老虎的傻笑,至于他這個曾經與她經歷過患難的人,她也一視同仁,或許,能看見她真正模樣的人只有房時。

那樣難以溫熱的個性,一個女子怎會淡薄得不食人間煙火?明明那麼小。

他很小氣,一直記得這些,見她對自己沒有要相認的表情,也沒有問候,心里一時喜怒難辨。很久不見的人,見了面至少要問一下「你最近好嗎」這類話吧。

「那里有紙筆,既然那幅畫出自你的手筆,重新畫一幅出來吧。」他下巴仰向一旁的案桌。

「可有清水,讓小女子洗手?」這是她的習慣,無論讀書、繪圖,她總要先洗手。

不驚懼,不推拒,她坦然的叫人生氣。「阿青!拿水來。」

不消片刻,一個眉清目秀,臉圓胖討喜的小廝便躬著身子端了盆水進來,他多瞧了房荇一眼,先是驚訝主子的屋里居然有女子,在細看過房荇的面貌後,眼楮居然微微的發亮。啊,這不是那位嗎?

聞人凌波將大腿上的冊子拿起來,卷成了卷,長長的睫毛掩去了全部的情緒,輕哼了聲。

那哼聲听在青衣小廝耳里跟打雷了沒兩樣,低下頭,再也不敢多瞧一眼,趕緊拿綿巾子給房荇擦手。

房荇淨過手回來,案桌邊已經有個丫鬟在幫她磨墨、鋪紙。

她挽袖子,露出兩節藕白的小辦膊,又因為個子太矮,椅子太高,手和案桌間就形成了一大節落差,要下筆非常不便。

出外就是這個不好,不像爹爹請木匠替她量身訂做的桌椅,欸,就是不方便。

「還要說嗎?去拿軟墊!」這群沒有眼色的奴才!

主子的身分是擺在那兒的,可這位小泵娘是誰?小廝是略略知道一點原由的,可伺候的丫鬟卻傻了。

「不如,就您身下那幾塊借我使一使,用完就還你了。」房荇很隨意的說。

聞人凌波的眉目活泛了些,正考慮要不要把榻上的軟墊靠枕分幾個予她,也不是不能……

只見丫鬟像被蜂蝥了似的大驚失色,研墨的手收了回來,聲音里有強自壓抑的鎮定,「小姐,請您稍待,萼兒馬上就來。」

聞人凌波這才把眼楮從五彩斑斕的靠枕里收回來,一眨眼,那叫萼兒的丫鬟領著兩個小丫鬟,手捧幾塊墊子,已然回來。

好高的辦事效率,這個叫萼兒的丫鬟看起來還是個大丫頭啊。

總算布置妥當,房荇收了收心神,挺脊端坐,巡梭絹紙的寬度,腦海中一片清明,手捻起筆,沾上淡墨,下筆了。

接下來,她旁若無人的運筆如飛,聞人凌波也不近身來瞧,居然無聲無息的走出門去了。

一下偌大的屋里只聞得到紋有深褐色三足烏的青鼎蓋吞吐冒出的燻香,再無聲息。

聞人凌波回來的時候,府邸已經舉燈,小廝替他解下紫地緙絲披風,他抬腳進了屋子,里頭靜悄悄的。

萼兒見主子回來,跪下行禮,他毫無所覺的越過她,眼光越過牆角比人還高的描金青釉瓷花瓶,看見歪在紫檀高椅上睡著了的房荇。

她整個人縮在椅子里,小小的身子,還有余裕,像象牙雕就的小臉因為熟睡,微微地泛著紅暈,軟軟的小嘴嘟著,軟軟的手垂在腰上,像只小小的貓。

自己起身的萼兒替他端來沏好的熱茶,「殿下,秋夜涼,喝點熱茶祛寒。」

「她怎麼睡在這?」聞人凌波接過手,眼光越過杯沿,喝了一口,熱茶下肚,果然驅除不少寒意。

「小姐一連畫了好幾個時辰,奴婢見小姐累了,請她進屋里歇著,可是小姐說要回家,還問殿下幾時會回來,奴婢不敢作主讓小姐離開,小姐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坐著也能睡?聞人凌波好笑的想,嘴角也不明所以的往上彎。

「所以你就放任她在這里睡著了?」他忽地聲音冰冷的問。

「奴婢的錯,殿下饒恕!」萼兒的目光帶著許多震驚和難以置信,主子平日性情冷清,從來沒听過他一句軟話,但也不曾隨便責罵,今日卻發怒了。

「唔,好硬……好吵!」試圖翻身的房荇一頭磕上堅硬的椅背,皺起小小的眉心,眼楮眨巴眨巴的想眨開一條縫,可眼皮又重,她伸手揉眼,這一揉,本來沾在指月復的墨漬就抹上了鼻梁,變成花貓臉而不自覺。

大概是因為真的很不舒服,她磕著、磕著就醒過來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救了萼兒一條小命。

奴僕的命賤,犯了錯,打殺出去,再換人進來就是了。她深知這道理,所以自賣身入府以後,從來不說多的話,從來不問多的事,也從來不猜主子的心思,她表現循規蹈矩,行事滴水不漏,因為穩重,這些年才能在殿下跟前服侍沒被汰換下去,她沒料想到的是這位小姐的分量。

是了,殿下的屋子從不讓無關緊要的人進來,這位看似畫師的小泵娘卻能在這里一待半天,她太大意了!

「公子回來了啊。」房荇滑下椅子,一臉的睡眼惺忪。

聞人凌波別開眼,到底就一張髒了的小臉,有什麼好看的?

「你回來了,那我可以回家了吧?」都這麼晚了要去哪里叫車啊?

「急什麼?」

「都掌燈了,我怎麼睡那麼久……我這麼晚還沒回家,爹娘會擔心的。」都是他不好,一出門就好幾個時辰,她想回家,萼兒又說主子不在家,她不敢拿主意,結果就拖到這時候。

「圖畫完成了嗎?」

「還差一些,剩下的我明天再來,我明日一早就搭牛車過來,您不要一臉懷疑,何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講話很守信用的。」這會兒回去八成趕不上晚飯了,她錯過午飯,不會連晚飯也要錯過,不要啦?

「我已經讓人去告訴你爹娘,說你今日不回去了。」他聲音淡淡的。

「什麼?」她一臉震驚。

她什麼時候給他權力,讓他隨意替自己決定事情的?

就算她爹如今還只是個翰林供奉……也罷,他這樣的人看起來就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那派頭,怎麼都不像會將禮教放在眼里。

忍一忍,忍忍就可以回家了。

「萼兒,伺候房姑娘去歇息,不許怠慢,她要什麼,就去找。」

「是,姑娘,這邊請。」萼兒這會兒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就算是不經心的輕慢都不敢了。

看著已經背過身去的聞人凌波,房荇忿忿的瞪了他一眼,但也只能隨著侍女去安排好的住所,此刻,廊下院燈已經點起,影影綽綽,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四處靜寂一片。

那是一個細致小巧的院子,瓷枕綢被,雪帳溫褥都齊全,房荇也沒多看,反正就住上一晚而已。

萼兒是個能干的,片刻而已,飯已經傳來,房荇也不跟她客氣,足足扒了兩碗香粳米飯,又把小碟里的菜都吃了,也沒有多嘮叨什麼,過了一會便洗洗睡了。

她決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將畫趕緊交出來,然後回家。

明府。

罷沐浴餅的明融之散著絞了半干的發,眉目清遠悠然,專心凝望的對著攤開在瓖貝鈿圓案桌上的物事瞧了半晌。

那是一幅長條的工筆花鳥圖,荷花翠鳥,濃墨重彩,勾花點葉,精工細描,那翠鳥宛如活生生的站在荷葉上,獨特的風貌前所未見。

中原的花鳥畫自唐、五代才見痕跡,但是作品極少,也不甚出彩,更遑論能夠傳世,能畫出這幅畫的人,天下難尋,那翠鳥的羽毛根根分明,眼珠靈動,這樣的一幅畫,放在畫壇,絕對可以開創出一個新的畫派。

這幾日,他曾派人外出打听那位小泵娘的消息,可惜毫無訊息,這卷軸他一直擱著,不曾打開來看,畢竟是旁人的東西,他總不好貿然觀看,今夜,也不知道觸動了什麼,忽地看到便打開了。

這幅畫,她是打哪來的?難道是出自她的手筆?

條幅上,有一個朱砂印,蓋著小小的篆體「荇」字,這是她的閨名嗎?

必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畫,是佳畫,人,是佳人……不不,那年紀還是小泵娘邁步,一腳在門前,一腳在門後的尷尬年紀,可還稱不上佳人,他多想了。

包叫他不解的是,她對他的怒目……到底是從何而起?她渾身都透著一古神秘,模不清深淺,讓人總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他慢慢覺得索然,動手把卷軸收起來,卻听聞外面傳來嫡母薛氏的聲音,只听見她問著丫鬟,「大少爺可是睡下了?」

「回夫人,燈還亮著,只怕大少爺還在看書。」

明融之已推門出來,「母親還沒歇下?這麼晚有事?」

「融哥兒怎麼也這麼晚還沒睡?」豐腴的身材,一件玉蘭色府綢對襟褙子,馬面裙,發色微白,一身富貴的明府大太太薛氏保養有致,四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依舊風韻猶存。

「在等頭發干,就要睡下了。」他是庶長子,母親是因為生了他,由妾抬成的姨娘,士族中,嫡庶素來被看得極嚴,庶子要想出頭,若國家非有分疆裂土奇功,若家族非有中流砥柱的偉業,不然庶子無論如何是敵不過嫡子的。

要不是那個公子出事——那個仗著家財萬貫,吃喝嫖賭都沾,愛吃窩邊草,園子里的大小丫頭一個也沒放過,又因為愛狎妓,最後與人爭風吃醋,被人打死在花街柳巷里——他明融之,一輩子只能屈辱的默默活著,默默的被人遺忘。

那家伙死得真好!

「娘說兩句就走。」

薛氏讓貼身丫鬟扶著落坐,丫鬟乖巧的為她捏肩槌背。

「夜深不好喝茶,兒子要人送點夜消可好?」他對薛氏彬彬有禮,守著中規中矩的分寸,但也讓人挑不出錯處。

他也不是看不出來,薛氏對他是一種不得不用的妥協。唯一的親兒死得不名譽,女兒又已出嫁,她想要在這府邸站穩腳步,非要有個兒子不可,又因為過繼親族的孩子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要過繼沒有血親的孩子,不如扶持有血緣關系的庶子,因為這樣錯綜復雜的關系,他變成現在這傀儡的樣子。

「不了,我來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猜不到吧,是樁喜事。」

「兒子听著,母親吩咐。」母親的身邊哪來他的位子,他一直以來都肅立在旁。只要母親在一天,這個府邸就不會是他的,他的親生娘親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他必須出頭,沒有第二個選擇。

「坐下,坐母親旁邊,老是站著,像回事嗎?你可不是那些奴才奴婢,要端出個樣子來!」

他撩了袍子落坐,他端得再像一回事,父親的冷待,那些奴才們背地里的竊竊私語,他們嘲笑他的出身,譏諷他名不正言不順,這些他都知道。

「勝侯府今日讓媒婆來說親,說的是侯府的二小姐,她知書達禮,溫柔賢淑,母親見過一面,花容月貌,百里挑一,和你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很喜歡。」

「我還未行冠禮,婚事有必要那麼急嗎?」

「雖然還沒行冠禮,你也十六了,現在說親算太晚了呢。勝侯府的門坎可是比我們家還要高出一大截,雖說是我們高攀,但好在那小姐是嫡次女,你是明府長子,算是門當戶對,再說那二姑娘的外祖家是河東望族,三代在朝為官,對你的將來大有裨益。」看明融之不動聲色,薛氏有些不舒服,若是她的孩子還在,他們明府能親上加親的絕對不只有一個侯爵府。

「你要知道,娶妻不但要娶賢,還要門當戶對,夫妻合兩姓之好,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我知道。」官場利益結合,密布的像蜘蛛網,他未來的妻子也必須是網中一員,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士族門閥,多的是靠姻親連成一氣,也因為這樣盤根錯節的關系,很多時候就形成派別,在很多事情上面一定要同進退,要不然牽一發動全身,就不是好玩的了。

「不如……先訂親,等過個幾年再成親,你覺得怎樣?」這門親事,他要娶就娶,不娶也得娶。

「母親為什麼非要這門親事不可?」不要以為他不知道,薛氏一門有三等親嫁入勝侯府,為他娶妻,不是為他設想,而是在羅織自己的人脈,他不過是個工具罷了。

「讓你娶就娶,這還不都是為了你的將來,我們一門的榮華富貴嗎?」

明融之先是沉默了許久,久到薛氏開始心虛和不滿了起來,才听他不輕不重的說道︰「母親怎麼說,孩兒怎麼做就是了。」

那語氣,任何人听了都不會懷疑他的誠意,只是沒人看見他緊緊捏在袖子里的拳頭和驟然冷下的雙目。

薛氏滿意的走了,心里琢磨著明兒得趕緊給那媒婆回話去,再來決定聘禮該準備哪些。

朝東長窗下擱著青瓷美人觚被月色拉出長長的陰影,明融之的臉色越發陰沉。

「哥哥!」

他心里一片憤恨,卻瞧見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泵娘從外頭進屋來,正是他的親妹妹明苑。

「怎麼這會兒出來,都晚了,嬤嬤呢?」明融之眼底的陰霾一閃而逝,上前模了模她的發。

「我讓她歇著去,這才偷跑出來的。」明苑抬起臉,那是一張還顯稚女敕,但已露柔媚的臉,她明艷的眼擔憂的瞅著明融之。

「有什麼事不能明天再說?」

「大太太……母親回去了嗎?」她有些結巴,環顧了四周確定連僕役也都被退了,拍著胸口呼出一口氣來。

「這是做什麼呢,」他拉著明苑坐下,模她的手,是涼的。「出來也不會添件衣裳,這秋夜可涼得很。」

「大太太是不是向哥哥說了什麼?」

「嗯,就說親事。」這丫頭是听到風聲了吧,那些伺候的人得清一清了,她身邊不需要只會嚼舌根的人。

他拿出裝滿蜜餞果脯的剔紅六瓣牡丹圓盒,用擱在茶碟里的茶匙,自起糖漬金桔,那飽滿晶瑩的金桔看起來就叫人垂涎。

這些吃食,他不喜歡,他妹妹卻挺喜歡這些甜食的。

「不許吃多,甜甜嘴就好。」

「哥哥,你一定要娶一個不認識的女子嗎?」

「這也沒什麼,世間兒女婚事,本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過幾年也要許人了,哪來的大驚小敝?!」這樣的出身,他從來沒想過要什麼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枕邊人,那些都只是他要通往成功的墊腳石,在他的人生里,感情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毫無重要性。

「我還是希望哥哥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可以照顧你。」

明融之沒想到妹妹年紀還小,說出來的話竟如此成熟,他沉吟了下。「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瞧瞧那位侯府二小姐的。」他並不想讓那個自己亦須稱作母親的女人得逞,但是烙在靈魂深處的是以家族利益為前提的人生,他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哥哥……」

「回房記得要漱口才能睡。」

「知道了。」她最喜歡她的哥哥,最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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