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東家(上) 第一章 新的身分(2)

換上從江婆子男人那里偷來的粗布衣,西太扮成小廝,雇了騾車,從通州來到京里,可站在自家府邸門口,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帽兒胡同西府,門上掛著兩盞寫著「西府」的紅燈籠,不是示喪的白燈籠訃告。

她的死,對她的親人來說不算什麼嗎?因為無關緊要,所以不痛不癢,連起碼的喪禮也沒有,這到底算什麼?

她一顆心熱了又冷,不敢貿然去叩門,轉向附近店家鋪子鄰舍打听自家的事,不料,听完之後,整個人心灰意冷,如同枯木。

原來,西府的當家「西太尹」已經失蹤兩年。

她一時無法消化自己已經死了兩年的消息,又听說西太尹的失蹤訊息西府原想密而不宣,最初是稱病不出,但日子一天天過去,西太尹是什麼人?「他」這一病,總有來往行幫來探病,一來二去卻沒有誰能見到他本人,紙包不住火,消息這才傳了開來。

當時听完,她慢慢走回西府,心里百轉千回,眼前一片黑,說不出的滋味,腦子一片空白。她幽魂似的繞著牆根走了半圈,七彎八拐,胡同底就是死巷。

瞅著沒有人,她飛快蹲下,雙手往牆角處扒,扒開一堆看似腐爛沒人要的木料,又用力掰開一塊大石塊,見到的青磚,她用指甲去摳一旁軟泥處,摳出一條縫隙,可實在是太久沒有人動過了,她花了一點力氣才把那些看似結實,其實是活動的磚塊搬空,搬空後,赫然露出一個黑黝黝的狗洞。

這狗洞是她小時候不想繞著宅子走一大圈,為求方便,央著如今已經去世了的老管家給她挖的,年紀漸長後,忘了自己干過的事,也就沒讓人填補回去,想不到經過好些年,狗洞竟然還在,也好在現在這身子縴細,擠進去不成問題。

兩年過去,這西府還好端端的,姨娘和兩個庶弟日子應該不會難過,可是她得親眼去看看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弟弟。

弟弟與她是孿生子,當年娘親生下他們這對龍鳳胎時,爹欣喜若狂,以為後繼有人,不料沒多久,女乃娘便發現弟弟的眼楮不能視物,明明生下來好端端的孩子莫名變得如此,後來找遍京城高明的藥堂坐堂大夫、郎中,都說藥石罔效,還在坐月子的娘親日夜傷心啼哭,終是哭壞了身子,拖了一年半載,走了。

也就是從大夫們聲稱弟弟的眼楮沒有治癒的機會那時開始,爹便將她帶在身邊,對外聲稱龍鳳胎中的鳳兒已然夭折,接著將接生婆、女乃娘這些知情知事的人打發了,自此她就是男裝打扮,行為舉止活月兌月兌就和男子沒兩樣。

這樣竟也瞞過了眾人。

男子有開枝散葉的使命,爹郁郁寡歡了幾年,終究還是納了妾。

她猜想,爹也知道不男不女的她這一生是別想嫁人了,弟弟呢,身分隱晦,深居簡出,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莫說攤在陽光下做人,就算能替西家傳承香火,但要將一個孩子培養成能接替家業擔子的成人,沒有十幾年光景,談何容易?

姨娘進門後,爹的兒子們陸續誕生,終於,她到了十五、六歲,身上男子特徵一樣也無,雖說天儔王朝風氣開放,未出嫁的姑娘可以隨意出門看戲、串門子、吃茶、賞花出游,可女子從商,仍是聞所未聞。

後悔不迭的爹、騎虎難下的她,灰心喪志拒絕再接受治療的弟弟……爹至此不得不將她是女子的真相說給姨娘听,姨娘怪爹耽誤了她的終生,要她減少出門,生意上的事她只要負責決策,外面一切交給可以信任的老人便可,非得要她出面的應酬,也是能推就推了。

姨娘說的話句句在理,她只能順從。

餅了些年,爹的身子逐漸不好,在她仍在的最後那幾年已經無法下床,卻讓她看清楚姨娘越發輕狂的嘴臉。

而她爹,據她打探消息的鄰居說……爹在她「失蹤」後沒多久的一個月後也歸西了,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嗎?

她的心很痛,痛到沒了表情。

西府足有七畝地,佔了半個胡同,前後四進院子,三十幾間屋子,各兩進便有個花園,到底,還有個後花園,這個家她從小住到大,沒有人比她還要熟悉地形路徑。

她避開後宅兩進屋舍,也不走青石大道,挑著人少的偏僻小路,偷偷模模、躲躲藏藏的走進,可就這麼點小事,這錦娘的身子居然就不好使喚了,著實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往後有機會不多加鍛鏈可不行。

一路上偶爾撞見經過的丫鬟婆子,稀奇的是居然沒一個她臉熟的,她不禁要想,她不在的這兩年,當家的換了人,宅子里的人又或許已然經過撤換,老人們都被打發了。

萬分辛苦的進了南邊一個小院,小院里安靜寂然,和外頭的人來人往全然是兩個世界。

敞廳的格子花窗是開著的,一個穿著素衣的青年臨窗坐著,外頭春光如何爛漫,花樹滿眼,都與他無關。

「誰?誰在外面?」

棒著彎曲小徑,那青年出聲。

听見那熟悉的聲音,又見他一身為爹爹守孝的素服,西太紅了眼,忍了半天的哀慟終於潰堤,淚一滴一滴往下墜。

她掩著嘴,咬著唇,無聲的哭,兩條蜿蜒的淚滾燙滾燙。

她是個不孝女兒,不僅不知道爹的死訊,也沒能守過一天的孝。

爹,您老是說老天爺給的考驗都是人可以承受的,可是對我的卻不是這樣,落在我肩膀上的負擔,女兒承受不了,那麼沉重,那麼殘忍,爹,這時候的我該怎麼辦?

棒著窗,看著彷佛又清瘦了許多的親弟弟西太尹——沒錯,她在外行商走動,用的是弟弟的名字,這家業,她只是替弟弟扛著,只盼之後能交到他手里,他能享福就好。

可是她的家如今已碎成這樣,看看現在的自己,她要怎麼才能告訴弟弟自己是他姊姊?她連光明正大的回來看他都做不到,遑論其他。

她本想偷偷看一眼就走的,卻因為看著看著,情不自禁越靠越近,忘了弟弟因為看不見,他的听力比一般人要靈敏。

「是誰?有人在那里,是劉冬兒嗎?」西太尹起身,面向外面。劉冬兒是他的貼身小廝,替他跑腿辦事去了。

西太直愣愣看著弟弟彷佛更瘦了的面孔,心中萬分舍不得,可是,她是怎麼進來的她沒忘,這里隨時都會有人經過,於是她珍惜的看了弟弟最後一眼,咬著牙,毅然走出院子。

她放心不下太尹,可是她能怎麼辦?

她自欺欺人的想,兩年了,太尹看起來還可以,那些躲在不明處的惡徒不會趕盡殺絕吧?或許他們想對付的人只有她,對吧?對吧?

所以,他能平平安安的等她來接他吧?

她思前想後,頭痛欲裂,卻是一籌莫展,冷不防前頭迎來幾個說笑的丫鬟。

要糟!她想得太認真,忘了要遮掩自己,冷汗直流的同時她胡亂的抹臉,確定如常後硬著頭皮迎上去,笑咪咪的朝幾個丫鬟拱手。

「各位漂亮的姊姊們好,姊姊們辛苦了。」

好話人人愛听,那幾個丫鬟也是笑嘻嘻的。「小扮是新來的嗎?」

「是啊,往後要請幾位姊姊多多照顧指教了。」她半垂著頭,不讓她們看清自己的臉。

「我們也進來沒多久,大家互相照應。」一個年紀稍大的客氣欠身行禮。

「姊姊們敢情都是出挑的,要不哪能進府里來?」

「小扮好甜的嘴。」

「主子交代下來的差事有點急,我得趕著去辦,姊姊們慢走!」她彎腰後退兩步,自然的轉身,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她本來還想去拿一樣東西的,這下,是沒法子了。

她走著走著有些遠了,隱約才听見尖叫︰「……後院哪來的新小廝?他是怎麼進二門的?」

西太總算回到偏僻的北側,她毫不猶豫的爬出狗洞,飛快的用全部的磚塊把狗洞填滿,恢復它原來的樣子,然後頹然跪倒,重重地朝著西府方向磕了三個頭。

她把頭抵在地上,絕望的痛哭,淚全部傾倒在黃泥地上。「爹,請您不要記掛女兒,請好好的走……」宛如泥塑的身子定住不動,好半晌,她才起身。

她頂著一雙腫得像核桃似的眸子,心如火在燒,全身被痛苦撕裂,吞蝕著她的意志,那傷心過度、死不瞑目的爹,孤立無援、未來成謎的弟弟,被一劍穿心的自己、落入旁人手里的家業,這些,都叫她痛極又恨極。

她完全沒想到路口處兩個坐在馬背上的男人正低聲交談著。

「大當家的,這人死了,這事,要俺說,就讓它過去吧。」說話的男人聲音宏亮如鐘,一張方形臉、粗眉毛、闊嘴,一看就知道是那種豪爽不拘小節的人,但這時候也壓低著聲音,沒敢放肆半點。

那位被稱做大當家的男子看起來非常高大,坐在馬背上,彷佛能頂天似的,他眺望著遠方,臉上冰冷如雪原,長長的沉默著。

勸解人實在不是他張渤的專長,但他真是受不了這種氛圍,他娘的,這時候要是昆叔在就好了,他那張嘴,死的也能說成活的。

他乾巴巴的想著措詞,「咱們得信的時候已經是遲了,船上又耽誤了快兩個月,掐頭去尾,就耗了小半年,也沒有人知道一個好端端的人會說沒就沒了。那位當家跟咱們生意上也沒什麼來往,大當家能來這一趟,已經是給他天大的面子,仁至義盡了。」這沒親沒故的,他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認識這麼一號人物,怎麼就惦記上了?

自從知道那位失蹤,又秘密查出是死訊之後,大當家的臉色就像吃了十斤砒霜,大家全部縮著頭當龜孫子過日子,這會兒日夜兼程趕來了,站在人家府邸門口,得知那位少當家死得千真萬確,別提上香,連門也不進去了。

粗獷漢子說了一堆話,那位大當家也只是握緊了手里的馬鞭,臉色一如踏上這塊土地時的鐵青,眸色陰狠凌厲。

是啊,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一直刻意不去打探留意那人的消息,看似也平平靜靜的過去那麼些年,不料,竟然會听見「他」的死訊。

「真的是被殺,一刀斃命?」湛天動的聲音像冰片劃過,讓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疙瘩。

「是。」

「他」真的死了?

清秀如菊的那張臉,要細想,他似乎忘了那人的長相,十幾年不見,可「他」的一舉一動、曾經說過的話,他卻深深記得,那是一種古怪的感覺,極不真實,卻發自心底深處,無人能理解。

久久沒有動靜,張渤不安的覷著湛天動,對這認識多年的拜把兄弟,他發現,這一陣子他已經和別人沒什麼不一樣,很難看懂自家老大在想什麼。

「讓京里分點的人去查,連掉在地上的一塊渣都不許漏!」他說得冷酷無比。

「大當家,你也知道直隸這一塊是潘冷的地盤。」江蘇與直隸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要先去打個招呼嗎?」

「多事!」

「是,我讓人查去。」

這情況下,湛天動忽然把頭轉回來,他听覺敏銳,眼光掃到從胡同里出來的西太身上。

西太沒想到路口會有人,只覺一道犀利的眼光從臉上掃過,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她的心已經痛到盡頭,現在就算有人一刀把她砍了,她都不覺得痛。

「抱歉,借道。」她向前兩步,斜斜的日光刺痛了她發腫的兩眼,她卻眯也不眯一下,眼里漾著火焰。

湛天動沒有表情的臉因著她那雙眼有些變了,雖說眼中精光也未露,但那種左右他人的氣勢還是一點都不簡單,眼角眉梢都是深刻的凜冽滄桑,如刀斧砍鑿的懾人身姿充滿冷銳。

他定定的看她一眼,勒馬韁,馬兒很听話的退了兩步。

她抱拳道謝,轉頭就走,一點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

「嘖,那眼楮是怎麼回事?臉比貓還花,」張渤不滿。「還有,大當家你做啥要听那臭小子的,叫咱們讓咱們就要讓?那小子算什麼東西!」

「是我們擋了別人的道。」

「這小子好膽子,居然敢叫大當家讓道,有種有種!」

張渤兀自呱叫,湛天動卻已輕一揮馬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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