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算一生會陷于被追逐的命運也不反悔?」
「不那麼做,我才會永生後悔,而且我相信只要我變得強大,擁有反擊的能力,到時候誰能欺負我?」她語氣堅定,眼神清湛如秋水,臉蛋光彩照人。
湛天動重新審視西太,上上下下打量,然而,他的目光卻無法撼動後者幾許。
他不得不為這小子的冷靜沉著和言語間的自信喝采。
這小子的眼里有仇恨、自責與痛苦,還有一種急欲沖出牢籠的決心,他也看見了他的孤立無援。
讓人心疼。
他一直不想承認自己覺得這小子特別,尤其現在與自己面對面的他,臉上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那樣的決心在並不美艷的臉上,卻美得深入人心,無法否認,這小子吸引了他,無論「他!是男是女。
「那麼你想怎麼做?!
「商道。」她毫不遲疑。
「你在和我議商?」
「不錯。」
「憑什麼?」這小子的表情夠坦誠,但是只憑坦誠是做不來生意的。
「士農工商,商人向來為賤,但誰都不能否認,國家命脈,經濟與軍權並行,君主擁有權得以號令全國,你如果可以將九省漕!悉數收入囊中,漕河直水,從北到南播水迤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皆可串連,還禾宓包括海外行幫。如果人手有余裕,海外風險雖然大,但絕對不失為一條路。
一條漕河上,官衙林立,文武交織,三教九流,盤根錯節,要能全部收歸己有,那不只是有潑天的富貴,而是無法想象的頂端了,如果能將橫水海域也盡遍自己所有,那與一個國家的王有什麼差異?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天下沒有共享的富貴。他鷹隼般的眼盯著幾乎要融入陽光中的身影,西太只是淺淺的笑著,那笑里,有種他好像從來不曾見過的氣度。
那遙遠的自己,也曾因為一個人有那樣的風華和宛如秀竹的氣質而心動過,為什麼如今卻在別人的身上,看見那抹一直銘記在心的影子?
「基于現實考慮,因為你有銀子,我沒有。」但是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那為什麼你會以為我願意助你?」他幾乎失笑,真是坦白得叫人無法對她生氣。
問得好!「因為目前的我需要一棵大樹,一座大山,而你就是那座山和樹;你需要我再讓你更往前進,而我是那個有能力的人,我們,互取所需。」在他面前是不允許謊言的,要是不付出最起碼的坦誠,絕得不到他的支持和信任。
湛天動看著西太凌亂的頭發、縴細的腰肢、髒污的襦裙、一雙不合腳的靴子,此刻的「他」,和清妍秀麗完全搭不上,但是絲毫不影響「他」侃侃而談。他有種荒唐的感覺,眼前這個人是有能力的,就像他記憶里的那個人,他們倆明明是兩個不同的人,方才卻覺得他們有著同樣的靈魂,這種想法很夸張,也很不合理,可他就是這麼覺得。
「互取所需?口氣不小,若說我滿足于現況,你對我來說就是沒有用處的人呢?」
「你不是那種人,你有野心,寫在你的眼里。」湛天動目光高深莫測的看著西太,仿佛要探進她的靈魂深處。
「你今年幾歲了?」
她怔了下,「虛歲十四了。」
「實歲只有十三。」
「能識備字?」
「自然?」
能識文斷字,口才便給,這家伙總能出人意料啊!
「我可以相信你是有能力的,你以後也必須向我證明這一點,才能得到我的全力支持,但是經商,現下的你,還無法說服任何人。」這家伙裝得再成熟、再像,還是一個毛頭小子,不論真實能力為何,就算整個漕幫給他當靠山,所謂「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他再有才情,再有本事,也說服不了那些精明的商西太捏緊了拳頭,心馳電轉,但無話可說。
「最後一個問題。」初見時,這小子反應機智,後來發現他對妹妹溫暖重情;剛才說話擲地有聲,知進退,明是非,即便處于弱勢也不忮不求,到底哪個是真的他?又或者這些,全都是他?湛天動心里已有決定。
老實說,他並非要知道西太有多能干不可,但是想留在他身邊,他可不接受敷衍,這小子最好想清楚再說。
「大當家請說。」
「你是男是女?」
如果坦白承認自己是女人,情況會變得很復雜吧,但是繼續隱瞞也沒必要,連府的人追來,她是男是女已經很清楚,他要是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樣,不願與女子為伍,覺得女子不應該拋頭露面,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她帶著春水離開漕船就是了。
「我在你面前會一直是男人的裝扮,這一點你盡避放心。」換言之,「他」是個女子。
這幾個字鑽進腦海,湛天動已經不知道如何反應是好。
在方才,還是更早以前,他以為西太會一口咬定自己是男兒身……他這二十幾年受過的驚嚇都不會比今天得到的更多了。
西太靜是女子!
她怎麼可能是女子?!她每天在他眼皮子下面晃,言談舉止和一般男人沒兩樣……不,其實她有很多不同,她不粗鄙,不說話的時候一整個人秀秀氣氣的,那時候的她總會讓他覺得漂亮得不像話。她總是讓他一而再的好奇,因此就算她常常沒大沒小,老是頂嘴,他也沒較真過,一再的縱著她。
他從來沒有細想過,這是為什麼?
西太是女子,震驚後,他心里一陣莫名的興奮和如釋重負。對,如釋重負。
她為男子曾讓他迷惑,讓他坐立不安,讓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是龍陽之癖,前方等著他的是一條不歸路。如今,不用再擔心她是男子,也不用擔心自己是否真的有問題,女子就女子,起碼弄清楚了一件事,他沒有斷袖癖好。
但是對于他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她是男是女,被一點一點滲透的心底深處,有什麼不敢貿然翻上來審視的,他還沒想過要去正視。
他眼楮不看西太,但一下又忍不住瞟過去。「你下去整理、整理吧,其他的事,過幾天再說。」他自己的思緒也需要整理。
經過先前一番折騰,回到船上又挨到現在,她的臉色白得幾乎透明,溫潤的唇瓣看起來干澀泛白,她的身子一定受了傷,粗心如他卻沒發覺,見她一臉僬悴,竟柔弱得讓人心跳加他的意思是她能留下來了?還是有待觀察?
反正這會兒船還在河道上,他今日要是沒趕她下船,她留下來的機會就很大了。
西太行了半禮,靜靜離開。
湛天動看著她悠悠轉過去的側臉,心里打起鼓來,他以後要怎麼和她相處?把她當成女子照顧憐惜,她應該不願意,把她當男人,繼續將她呼來喝去,他做不到。
這一天開始,湛天動多了一件不為人知,苦惱的事情。
自從那天以後,西太再也沒有見過湛天動。
她還是住在艙房的外間,張渤和炎成輪流送來傷藥和關懷,至于春水則像只小母雞似的護著她,張羅這,張羅那,嘻笑聲比較起湛天動艙房里的冷清,她的小房間熱鬧得像春天。
他們不會知道,幾個隔間之外的湛天動經常氣得磨牙,但模著良心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麼?
就這樣一直到了揚州。
船一過鈔關,直入城內小秦淮河大碼頭,就見大河遼闊,千船南來北往,競發爭流,那種磅礡氣象,叫人嘆為觀止。碼頭出去就是一條林立的街肆,只見萬頭攢動,車馬熙來攘往,小秦淮河烏篷帆船爭道,沿岸歌樓酒館,燈影箏聲不斷,來來往往的人有金發碧眼的海外商人,有波斯大食胡商、新羅人,帶著異國風味的人種比比皆是,建築宏大,景色優美,一派通都大邑氣象。
西太听說揚州繁華,卻沒想到這漕河要埠大城奢侈華靡到這種程度。
「太尹行」放在京城,絕對算得上是人人知名的行號,可是再知名、再有錢,也沒能飛出京城,如今腳踏實地踩在這里,西太覺得以前的自己根本是井底青蛙。
沿路,林園到處有,四月時節,大片雪白、淡紫的瓊花正當盛開,花香撲鼻,蜂蝶飛舞,美不勝收。
湛天動的私宅,位在離小秦淮河有一段路,居城中,坐北朝南,大門出乎西太意外的樸素,黑檀木門門楣上掛著一塊梨花木匾,濃墨重彩,遒勁有力的書著「江蘇湛幫」四字。繞過雪白的影壁,兩尺見方的青磚鋪設直抵正廳,無花的綠葉植物擺設兩邊,地面邊角還有相對先進的排水設備,大堂的材料用的全是楠樟這類的硬木,八扇樟木正門大開大闔,面闊五間,深進兩間,連綿的花牆游廊連接外宅與內院。
大堂左右放有數把楠木寬椅,一看就知道是湛天動議事的地方,偌大的廳堂里,這會兒就他們一行幾個人。
「娉婷。」湛天動低喊了聲。
「大爺,您回來了,二爺。」一個窈窕女子掀了簾子出來,一身薔薇色衫子、花綾裙,頭簪流蘇金釵,頸子上戴著一圈瓔輅,水目彎眉,秀外慧中的江南美人。「這回京里行,一切可順利?」盈盈見禮後,從言談,從衣著,西太看出這位娉婷姑娘在府中的地位肯定不低。
「小娉婷,俺呢?你怎麼就不問問俺過得怎樣?」張渤就是個不甘寂寞的,忙著來打趣一下也好。
只見娉婷嫣然一笑,露出一排貝齒。「這可輪不到婢子操心,二爺家的幾個姐姐們可是早在家里叨念著了呢。二爺出門在外,耳朵都不癢嗎?」她說得輕快俏皮,給人好感。
丙然,張渤哈哈大笑,「她們會惦記的,不就是俺有沒有從京里帶新式的胭脂水粉、布料頭面……」揮揮手,逕自去了。
湛天動也不以為意,他坐在首位楠木大椅上,喝著家僕沏好的茶。「這是京里來的客人,給他們兄妹安排一個院子。」
「同一個院子嗎?」娉婷不解,按理說,妹妹住內院,哥哥是男人自然住外宅,哪可能同住一個院子?
湛天動壓根沒想到這里,內院的事都由娉婷管著,經她一提醒,驀然想到西太的身分,他瞪了她一眼——你就是個找麻煩的!
西太聳肩,又不是她願意的。
外宅都是男人,他哪能將西太放到男人堆里?「她住東南角的縹緲樓。」
「縹緲樓嗎?婢子立即讓人整理出來。」娉婷微愣,不由得多看西太兩眼。
縹緲樓離主子的波光閣不遠,一個獨立的院落,從來不曾用來待客,想不到這未及弱冠的少年竟有資格進住。
但是她也知道通常能讓大爺帶回來的客人都不是普通人,望向面目清俊、淺淺帶笑的西太和春水,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說是兄妹,還真沒幾分像,衣著也普通,可雖然心中疑惑,也不敢怠慢,轉頭招來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大丫鬟,吩咐下去,讓她帶人用最快的速度將縹緲樓整理出來待客。
那大丫鬟也不含糊,點點頭隨即下去辦事。
可見湛天動這私宅常有客人留宿,丫鬟們對這些事已經司空見慣。
隨後,娉婷領著兩人,便往後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