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東家(上) 第七章 坦白換得落腳處(2)

她們前腳剛走,一名男子未經通報,進了正廳,扎著紅腰巾的兩名手下皆認得這個人,無須通報就讓他進了門。

「屬下拜見幫主。」

「不必多禮。」

「謝幫主。」男子恭敬道。

「如何?」

「屬下已將那人的身分查清楚了,據屬下調查,這錦娘年十三,個性柔弱,父親原是漕河的縴夫,因為閘口坍塌,折了一條腿,為了父親和弟弟的醫藥費,被娘親賣給人牙子,最後落到了連朝塵的手中,如今不知去向。」

「她父親沒有得到任何撫恤嗎?」

「沒有」

「這些狗官,真是欺人太甚!繼續!」官衙里克扣的骯髒事可多著,流血流汗的命最不值錢。

「錦娘是連朝塵的外室。」

湛天動皺了下眉。「外室?她幾歲時賣人的?」

「十歲。」

「為什麼過了三年後才想要逃?」听著屬下的報告,湛天動若有所思的模著桌子上的木頭紋路。

「據說連朝塵想捐官,要將她送人。」

「不願意去服侍別人嗎?」依照他這些天觀察,西太的所做所為都異于常人,要不是別有居心,要不就另有隱情。

無論怎麼看她都不像那個性情柔弱,叫錦娘的女子。

「據情報,這錦娘大字不識一個,沒上過一天私塾。」不識字?的女子,他侃侃而談,和他分析經濟情勢,親口說她能識文斷字?

這不合理。「消息上還說,數月之前,她曾懸梁自盡,從鬼門關回來後,性子、生活習慣都變了,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這些消息都確定?」

「回幫主,這名探子以膽大心細出名,是業界的高手,應該不會有誤。」湛天動心想。完全變了一個人嗎?

「另外……」

「另外還有什麼?」

「跟在那人身邊的是她的貼身丫鬟。」

「丫頭嗎?我知道了。」既然確定是錦娘身邊伺候的丫鬟,那這錦娘便不可能是假的,那模樣也不像易容,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一個十歲被賣,個性柔弱的姑娘,不識字,好端端的在連朝塵給她安排的宅子里住了三年,懸梁自盡後,不但能識字,個性更變得堅毅無比,還知道要女扮男裝逃亡?

「挑四個最俊的揚馬蘇戲子給連朝塵送去,然後讓他簽字畫押,將錦娘的賣身契拿回來。」賠了一個賺了四個,只要是生意人都會知道這生意劃算。

「是。」

「去辦你的事吧。」他的眼光晦暗里有璀燦,明滅不定,令人無法捉模。

男子應聲退下。

大堂里剩下湛天動一人,食指輕敲桌面,陷入深思,但更多的是迷惘。這西太、錦娘,錦娘、西太、西……慢著,他心里躐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她和西府到底是什麼關系?西太、西太尹,西太、西太尹,他忽然一凜,心狂跳得不能自己。

「我听說你回來了,京城的事可都辦妥了?」一聲朗笑,一名年約五十的中年人一腳跨進正廳,他有著彎刀的眉,精明的雙眼和半白的頭發。

「昆叔。」湛天動起身,神情已然一片平靜。

林昆也不與他客氣,進了廳,便在次位上坐下。

「看茶。」湛天動喚。

很快便有人送了一盞香氣四溢的霍山黃芽,霍山黃芽形似雀舌,女敕綠披毫,香氣持久,滋味濃厚回甘,湯色微黃,明亮清澈,是林昆最喜歡的茶品。

「你不是經常抱怨身邊沒有好使喚的人,我這趟,給你帶來一個伶俐的,你用用看,說不定會喜歡。」蘇州漕幫的生意多半交由林昆打理,各地文書往來也由他一肩承擔回復,責任不可謂不重。

只有少數的人才知道,他湛天動,不識幾個大字。

「你不會誆我這老頭子吧?」那西府當家的死讓大當家非常不高興,不同于北上時陰郁的神情,方才抬眼看他,還瞄見大當家嘴角勾著笑,是他老了眼花還是怎麼著?或者,真有人能引起大當家的注意,讓他不再因為西太尹的死而暴躁陰沉?

莫非就是大當家口中伶俐好使喚的人?

呵呵,他倒要瞧瞧。

「你談生意的時候可以捎上她,探探她的深淺,我真想看看她能有什麼用處?」他好摩拳擦掌的瞧著。

「大當家哪里找來這麼讓你感到有趣的人?」林昆好奇了。

「半路撿來的。」他和林昆感情上形同父子,有些不為人道的,多少,他會向這個老者吐露一點。

「隨便把人帶回來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動兒行事果決,雷厲風行,有上位者的堅韌,狠絕的心智,看似冷酷,其實最沉得住氣,絕非感情用事的人,這次貿然帶回來一個人,居然將能他堅硬的心軟化了,這麼特別的孩子,林昆非得見見不可。

在他以為,這是好事。

動兒這孩子太辛苦,一個沒根沒底的孤兒要如何能坐上這江蘇幫的幫主位置,那可不是搶食一塊肉餅這麼簡單的事。鹽場吧戈、漕幫風雲、壇口惡斗、漕司官僚,扯爛帳的事情太多,可是他都走過來了,只是身邊始終沒有一個人能走進他的心、住下來,給他撫慰,使他變得更強壯,更無畏。

林昆從來沒想過有人能改變他,因為自己在他身邊這麼多年都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為什麼讓我那麼在意?我有時候會懷疑,她到底對我做了什麼?」最近看到她,他的心都會評評跳,真的不妙。林昆微笑,能讓這孩子掛在嘴上的人…哎呀,這是開竅了吧?好現象,好現象,他都開始期待了起來。

「人與人互相吸引,都是從這樣來的。」

吸引?有嗎?西太滿腦子大概只有嫌錢這件事。

「對了,大當家不在的這些日子積了不少幫務,總商們、漕運司邀宴的帖子都積著沒回,那位貴冑也在瀲瀠湖住下,說要等著當家的你回來……」

「成!先挑一些無關緊要的幫務公文給我,朱璋嘛,反正他也跑不了,他要是知道我回來,悶了,自然會來找我。」人家處理公文不都是從重要的為先?

不過林昆素來知道湛天動不會做無用之功,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放在書房,重要性從上而下,當家的一看就知道。」

「來人,去叫西太來。」湛天動拉開嗓子喊。

想到有理由把她找來,這些天不知道該怎麼跟她搭話的煩悶心情一掃而空,如同雨後晴空。從來富貴迷人眼,這宅邸大處氣派,小處精巧,既保有江南圜林的巧思精致,也不乏北方的寬闊特色。

西太很平常心的看過去,畢竟,上輩子的她經常在外面走動,眼界不低,春水則是看得贊嘆連連。的確,這一路走來,疏林橫空,小亭依著粉牆,傍有綠水,手法巧妙,揉合了景致,也將臨水房舍暈染得寫意動人,四面角樓佇立,游廊逶迤曲折隱在其中,別有曲徑通幽的感覺。

三人都自我介紹以後,娉婷將她們引進東南角的小樓。

小樓門有門匾,用一方大石以清漆在上面寫了「縹緲樓」三個字。

樓有上下兩層,還各有左右兩間耳房,廊下數十盆暖房催烘的芍藥、碩大的菊花。推開門,是一扇四折玉雕花開富貴屏風,里面一張花梨木座榻,坐榻比床短,比榻寬,三面圍欄鋪著水紋菽菠涼簞,中間放一四角小桌,兩邊可半躺一人,四角琺瑯藍彩大花瓶插滿比嬰兒頭顱還要大的牡丹,唾壺、茗碗、鏡屏,無一不精致。「如果還有任何缺失,吩咐一聲,我會讓人送來。至于每日飯食就要麻煩春水姑娘到西側的廚房去領,要是不知道路,我會派人來領你過去。」娉婷客氣的說道。

「多謝姐姐指教,春水知道了。」春水福了福。

「西公子如果沒有吩咐,我還有事要忙,先告辭了。」娉婷行禮離開。

「哥,我可以到處去看看吧?」娉婷一走,春水就像少了拘束的小馬,在屋里轉了一圈後,想去其他房間轉轉,不是她大驚小敝,是她真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院子,巴不得可以立刻將這座小樓逛過一遍再說。

「去瞧瞧你喜歡哪個房間,喜歡了就是你的。」

「真的?」春水的臉上開出花來,「如果我爹娘知道我能住上這樣的房子,不知道會多替我開心?」自己能吃好住好卻無法和去世的父母分享,不免失落。

「只要你過得好,你在天上的爹娘也會替你高興的。」春水這一喳呼,不免讓西太想起西府里的弟弟,心中一片黯然。

「謝謝哥,每次都讓你安慰我。」春水很快打起精神。

「我們是自己人你忘了?」

「春水知道,我以後不會再說了。」

看她點頭,春水便高高興興的出門,四處探索勘查去了。

西太環顧四周,不得不說娉婷是個能干的管事,也才多少時間,她便能讓人整理出看似精心打點的房子,就算湛天動不在家,這宅子里都會是安然妥貼的吧。

她的心平靜如常,應該說,那天湛天動沒有將她和春水趕下船,又給她們安排這樣的住處,她的心就安了一半,另外一半,就得看她自己了。她要是表現得好,這里就是可以讓自己強大的地方,要是表現不好,漕幫不養不做事的人,被掃地出門是早晚的事。

所以,她不會有像春水那般激越的情緒。

屋子裝飾得再如何好,都不是她的家,她早已經沒有家了。

沒有家的人,只要有瓦可遮頭,到哪都是住處,卻無法稱之為「家」了。歪在軟榻上,她正想閉眼休息,卻听見外面有人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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