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最暖的那一天,蔣生病得再也忍不住了。
他長年患有頭痛的毛病。第一次發作的那個晚上,他殺了合伙人,取得硯城里第一商號,滿手的血還沒涼,他就得意的哈哈大笑。
笑著笑著,腦子深處似乎閃過類似針刺的痛。
蔣生並不在意,身為硯城第一商號的掌櫃,他有太多事情要忙。他不擇手段,生意蒸蒸日上,錢財滾滾而來。
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每做一件惡事,腦中的疼痛,就愈來愈劇烈。
當他成為硯城里最有錢的人時,那種疼痛,已經像是有人,正一口一口啃咬著他的腦。
他無法吃、無法睡,當劇痛來襲時,就像狼一般嚎叫,英俊的臉龐變得猙獰蒼白,嘴角還流著涎,在地上不斷打滾。
城里所有的大夫,全都來看過了,每個人卻都說,他沒病。
「庸醫!庸醫!全都是庸醫!」
他怒吼著,差點掐死一個大夫,直到更劇烈的疼痛,逼得他不得不松手,倒地抽搐。
那些買來、搶來、搜刮來的珍貴草藥,熬出深褐色的藥汁,藥渣堆在角落,漸漸成了一座小山,他的病情卻還是不見起色。
終于,一個莫可奈何的大夫說了︰「你要是去木府,求求姑娘,或許還有救。」
春日最暖的那天,蔣生就跌跌撞撞的,來到木府的石牌坊前,跪在大門前,不斷的磕頭懇求,還因為劇痛,而發出駭人的嚎叫聲。他的衣服反復著被冷汗浸濕,卻又被春陽曬干。
四周人來人往,也有不少人聚集,在一旁看著。
餅了午時,木府里才走出一個灰衣人。
「姑娘讓你進府。」
灰衣人面無表情的說,眉目像紙剪的人那麼硬,雙眼眨也不眨一下。
蔣生顫抖著起身,擦干嘴角,跟著灰衣人走進木府。
木府是城里最大的建築,就算是登上硯城外的雪山頂,回頭下望,也能看見木府的樓台亭榭。府里的房間,多得數都數不盡,還有一棟巨大的樓房,收藏著所有房間的鑰匙。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稱為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為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就得來求木府的主人。
如今的木府的主人,是三年前才出現的。據說,她是第一個誕生在外地的繼承者。
蔣生雖然在硯城里生活了三十年,卻還是頭一回踏進木府。
灰衣人領著他,穿過一棟又一棟的樓房,走過一段又一段的長廊,中途還停下來,等著他劇痛發作了兩次,最後才走到一座臨著水池的亭子前。
亭子里有張軟榻,有個女人半躺在榻上,面前有著一盆,半是白梅、半是紅梅的盆栽。梅樹雖矮,但干粗枝茂,盆中還有翠色青苔,簡直就像是野地的一棵梅樹被縮小了,栽進瓦盆中。
軟榻上的女人,比蔣生想象中年輕,甚至帶著一分稚氣,連嗓音听來都是脆脆的。
「在這里等著。」
灰衣人說道,制止蔣生上前。
「姑娘正在說話。」
亭子里只有那個女人,跟那盆梅花。
她在跟誰說話?
莫名的氣氛,壓得蔣生喘不過氣來,他雖然困惑,卻不敢發問。但等著等著,劇痛再度來襲,當那常駐他腦中不知名的東西,張口猛地咬住他的腦子時,他發出一聲尖嘯,像是果身走進雪山的人,全身劇烈顫抖著。
脆脆的嗓音停了,四周也安靜下來,只剩下尖嘯聲在府里回蕩。
當蔣生回過神來時,亭子桌上的那盆梅花,已經不見了。半躺在軟榻上的女人,用一雙澄亮的眼楮,靜靜看著他。
「進來。」她說。
蔣生半跪半爬進了亭子,跪在她面前。他是個閱歷豐富的男人,但是眼前這個年輕看似只有他一半的女人,卻又著奇妙的力量,教他打從心里臣服,不敢抬起頭來。
「你就是那個,在外頭哭叫的人?」
蔣生畏縮的點頭。
「听他們說,你吵得城里的嬰兒都嚇得啼哭。」她輕聲說。「這麼暖和的日子,不該這麼吵。」
脆脆的嗓音里,沒有帶著任何責備,就像是一個老師,正在教導年紀尚小的學生般,很有耐心的說道。
蔣生的心里卻驀地涌起無窮的自責。心地奸險,無惡不作的他,竟然慚愧的流下眼淚,像個孩子般哭著道歉,覺得干擾了春日的寧靜,是他這一輩子所做的,最最不該的一件事。
泵娘又問︰「你為什麼這麼吵呢?」
蔣生膽怯的趴在地上,說出原因。
「因為我頭痛。」他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
「生病了嗎?」
蔣生點頭。
「既然是生病了,就該去看大夫。」她又像是教孩子般說道。
「看過了。但是,大夫們都束手無策。」
蔣生聲音很小,怕自己的回答,會褻瀆了她的听覺。
「求求姑娘,救我一命。」
他鼓起勇氣,磕頭哀求著。
泵娘卻說︰「我不會治病。」
蔣生全身發冷,還是不斷磕頭。
「求求姑娘!求求姑娘!求求姑娘!」他持續懇求,抓住這一線生機,不肯放棄。
泵娘靜靜的看著他,白女敕的小手,把玩著腰間掛著的一塊翠玉荷葉掛件。那塊翠玉雕成的荷葉,被她撫著撫著,愈來愈翠綠,還墜下了無數滴,前幾日才從天際承接而來的春雨。
然後,她把翠玉往亭子外一丟。
翠玉落進池子里,生出了一葉又一葉鮮翠的荷葉,在耀眼的春光下,綠得嬌女敕可人。
當荷葉布滿水池時,姑娘站了起來,對蔣生說︰「好吧,就讓左手香來醫治你的病。」
左手香,是一種藥,也是一種毒。
多年生草本,帶有特殊的香氣,味苦而辛。
蔣生被帶到一棟屋子的大廳里,春陽透過花窗灑入,篩碎在石磚上。姑娘坐在木椅上,喝著僕人端來的一盞茶,茶色嫣紅,香味撲鼻。姑娘吩咐,也給蔣生嘗一些,那種醉人的香氣,竟是他從未嘗過的。
灰衣人無聲無息的上前,福身通報。
「姑娘,左手香到了。」
泵娘點了點頭。
蔣生原本以為,送進來的該是以左手香熬好的藥汁。但,左手香雖能消炎、清熱、解讀、散瘀,對他的頭痛又有什麼幫助?如果只是一味藥,就能解他的頭痛,那麼城里的大夫們,難道就做不到?
他滿月復疑惑,卻不敢發問。這個宅子,以及這個女人,都有著奇異的力量,讓他感受到卑微。
左手香進了大廳。
那不是一株草,不是一碗藥,而是一個女人。
女人縴腰,膚色白中透青,長發黑得近乎墨綠。她雙眼全盲,被一個中年男人攙扶著,走到廳前來。
「這里有個男人,說是長年頭痛,困擾不已,所以我請你過來,替他瞧一瞧。」姑娘說道,小手輕揮,灰衣人立刻送上椅子,讓中年男人伺候著,讓左手香坐下。
清麗的臉龐睜著盲眼,不用旁人告知,就能轉向蔣生的方向。
她伸出手來。
潤得有如白玉的手,白里透紅,掌心軟女敕,五指修長,指甲是淡淡的粉紅色。她的手美得不可思議。
蔣生看著那只手,著迷得痴了。
「過來。」
他不是因為聲音,而是因為手勢,才靠上前去的。他心甘情願的,來到那只手的前頭,垂首等著,因為期待而顫抖。
當那美麗的指尖,觸及他的頭,輕輕移動時,他被強烈的幸福淹沒,幾乎願意死在這短暫的時光里。軟軟的指尖,止住了疼痛,那些喀滋喀滋,有時大口,有時小口,啃著他腦子里的東西,終于靜了下來。
原來,頭不痛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
極度的舒適,讓他忍不住嘆息,上揚的嘴角扭曲著。
軟軟的指尖,還游走到他的眼上。他閉上眼,幾近虔誠的接受那陣輕柔的模索。
但,當那只手移開時,可怕的痛楚,以數倍的強度再度沖擊回來,像是要彌補剛剛的靜止,所以更用力的撕咬他的腦子,一口、一口、又一口——
「不,不要停!」蔣生哀嚎著,睜開滿是血絲的眼,拼命湊上前,還用雙手去抓取,想讓那只手再回到自己身上。
中年男人抓住了他,用強大的力量強迫他後退,不讓他觸踫左手香,只能隔著遠遠的,哀嚎痛吼懇求著。
「就我!求求你,救救我!」他痛哭流涕,這一輩子從沒有像現在,這麼渴求過。
「怎麼樣!」姑娘問。
「病謗鑽埋多年,已經入了深處,不論是用藥,還是用灸,都不會有作用了。」左手香淡淡的說,素淨的臉上看不見半點情緒。
「還能治嗎?」相比之下,姑娘的表情,倒是有著幾分好奇。
左手香沒有說話。、
蔣生的哀嚎,漸漸變成啜泣。他縮在地上,哭得全身乏力,再也沒有力氣抵抗那個力大無比的中年男人。
「你的病,只有我能治。」
他恍惚的抬起頭來,透過朦朧淚眼,茫然的看著左手香,一時間還無法明白那個縴瘦的女人說了什麼。
「你希望我替你治嗎」」
蔣生回過神來,磕頭如搗蒜,貪婪的看著那只手。
美麗的手,輕握、伸指、翻轉、攤放,每個動作都像是十五歲少女的表情般鮮明在日光下,耀眼得仿佛在發光。
「但是,要我治病,你得付出代價。」左手香淡淡說道。
「無論多少錢,我都願意付!」
蔣生立即允諾。
「我有錢,很多很多錢!」
那些錢是他多年處心積慮,惡事做盡,才積累下來的財富。他原本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但是劇烈的頭痛,比死亡更讓他恐懼,只有能治好頭痛,他願意付出所有財產。
左手香卻搖頭。
「我不要錢。」
蔣生茫然不解。
只見,左手香站了起來,即使無人攙扶,也走得平平穩穩,筆直的朝他走了過來。然後,她伸出手來,那如美玉雕琢的指,往前、往前、往前、往前——
終于,來到了蔣生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