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的眼楮。」
她這麼說。
蔣生對自己的眼楮很自豪。
他的相貌很英俊,不論男人或女人見了,都很喜歡。但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那雙眼楮。
即使在說謊的時候,他的眼神仍可以表現得很誠懇。在欺騙女人的時候,他的眼神也能顯得非常溫柔。
人們都說,看眼楮就能知道一個人的性格,蔣生卻是個例外,他是個擁有清澈眼楮的惡人,所以多年來,有不少人都被那雙眼給騙了。
「把你的眼楮給我,我就治好你的頭疼。」左手香再度說道,指尖懸宕在蔣生眼前,離他好近好近。
他幾乎感受到,雙眼隨心跳鼓動,像是回應那只手的召喚,快要咚的一聲,從眼眶里滾出來。
再度席卷而來的劇痛,逼得他很快的做了決定。
「我給你!我給你!」
蔣生抱住腦袋,滿地打滾,抽搐大吼著。
「我把眼楮給你!快點救我!」
喀滋喀滋、喀滋喀滋,有東西咬著他的腦子,愈咬愈深。
沉默不語的中年男人,強抓著蔣生,迫使他跪下。他支撐不了自己,必須要靠那個中年男人,才能夠跪起。
「很好。」
左手香的聲音,還是那麼平淡。
她的手慢慢的、慢慢的伸出,陽光映出的影子,漸漸延長。影子覆蓋上蔣生的頭時,劇痛已被逼退九成,當女敕軟的指尖,真正觸踫到時,他眼里含淚,顫顫的吐出一口氣。
疼痛褪去。
不只是這樣。
軟軟的指尖,柔柔的模索,尋見發與皮之下,骨與骨的縫隙。然後,粉女敕的指尖,徐緩的探入。
蔣生驀地挺直身軀,瞪大雙眼,張著嘴,發出一聲被哽住的喉音。
無名指與食指的前端,也探進了他的腦中,他雙眼無焦,身子頻頻顫抖。
劇烈的快感,隨著那只手愈來愈深入,變得更強烈,連他最好的一次歡愛,都比不上此時的萬分之一。而後是小指、拇指,以及手掌,深深沒進他的頭部,直到手腕的部分。
他恐懼卻又貪婪的承受著,那只手在骨與骨之間移動,穿過他堅硬的部分,握住他最軟弱,再也沒有防護的腦子。
那只手在他的腦子里。
他張大嘴,呼出過多的快感,因為那只手的深入,而發出感激的嗚咽。在腦的深處,指尖撥弄著,從柔軟的腦上,剝下一些頑固,而不那麼柔軟的東西,每一次撥弄,都會在他的腦海中,發出一聲弦彈似的回音。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當那只手抽離時,銷魂蝕骨的快感瞬間消失,蔣生耗盡力氣,虛軟的趴倒,一動也不能動了。
白皙美麗的手,被陽光照拂著,沒有半點的血跡,掌心里卻又一塊軟爛如泥,黑似瀝青的東西,黏糊糊的蠕動著。
「這就是你的病謗,我已經替你移除了。」左手香說道,把手中那團黏膩的黑泥,放進中年男人送上的瓷壺里。
蔣生喘息著,發現原本如附骨之蛆的痛,徹底消失了。
他痊愈了!
蔣生掙扎著起身,注視著眼前的女人,心里有著感激,還混雜著一時不能分辨的情緒。
「我治愈了你的病,你也必須遵守約定。」
左手香擦淨了手,語氣平淡的告訴他。
「七天之後你的血氣就會平穩,那時你再回來這里,我會接受你的眼楮。」
痊愈後的蔣生,再度變得生龍活虎。
疼痛消失得那麼徹底,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神清氣爽的他,完全忘了當初被頭痛折磨時,是多麼恐怖難熬。
他所以的心力,再度投入商號。
那些競爭者,跟他不信任的員工,原本全都因為疼痛耽擱,沒有處置的事情,他終于能有時間,一樁樁、一件件的處理。
很快的,七天過去了。
蔣生太忙了,忙得忘了數日子。他蓬勃的野心再度蘇醒,還有更多更多的錢財,等著他去賺取。
他早已忘了那個約定。
七個七天過去後,當一瓣櫻花,偶然飄落到他手上,那粉女敕的顏色,才讓他驀地想起,那只美麗的手。
花瓣的顏色,神似那只的指尖,但卻又遠遠遜色。
他懷疑,今生今世,大概再也看不到那麼美麗的東西了。而後,很自然而然的,他也想起了那個約定。
蔣生當下的反應,是一聲不以為然的輕笑。
離開木府之後,他愈來愈覺得,那個宅子其實有問題。或許,是木府里頭,處處都有迷香,讓他打從進門後,就開始神智不清。也或許,那群人根本就是騙子,拿一些幻術來歉騙他。
先前,城里的大夫們,不都說過了嗎?
他沒病。
蔣生愈來愈相信,頭痛的消失,其實跟木府一點關系都沒有。他甚至開始懷疑,木府的權威,是虛有其表,是愚昧的民眾世代受騙後,才有的盲目崇敬。
拋卻約定的蔣生,愈來愈肆無忌憚。
他找上一個競爭者,作為目標,用上當年曾用過的手段,以誠懇的眼神、滿嘴的謊話,輕易得到對方的信任,進而成為好友,終于,他等到了,兩人獨處的時候。
蔣生邀請對方,在城東的宅子里,賞月喝灑。
那人很快就喝得爛醉,倒臥在涼席上,熟睡時的姿態就像是蔣生當年的那個合伙人,沒有半點防備。
蔣生這才從盆栽里,拿出預藏好的刀子。他面帶微笑,在涼席前蹲下來,撥開那人的發,找尋頭骨之間的縫隙。
他學會了要在隙之間下刀,想听見那個曾經在他腦子里回蕩的聲音,是怎麼在另一個腦子里響起。
下手的前一瞬,眼角有某種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蔣生轉過頭去。
月光,落在一個女人身上。
她身子縴瘦、雙眼全盲,膚色白中透青,長發黑得近乎墨綠。月光照亮了她指著他的那只手。
白里透紅的指尖,修修長長,顏色比櫻花的花瓣更美,教人移不開視線。
蔣生的心,像是再見到初戀情人般,強烈悸動著。直到這時,他才明白,除了錢財之外,還有更讓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愛上那只手了。
這個認知,讓他的眼楮里,散發出貪婪的光芒。
「你沒有按照約定回來。」
左手香的聲音,還是那麼平淡,沒有憤怒、沒有指責,沒有半點情緒。
「什麼約定?取走我眼楮的約定?」
蔣生嘲弄的笑著。
「那是我被你們蒙了,一時胡涂,隨口扯的話。」
她的唇,輕動了動。
「想毀約?」
「夠了,省省你那套伎倆,我現在清醒得很。」
蔣生朝她走近,雙眼更亮。
「你最終的目的,還不是為了錢?」
左手香搖了搖頭。
「我不要錢。」
蔣生走到她面前,貪婪的吞咽唾沫,雙眼看著那只手。那只美麗的、柔軟的粉女敕的手。
他幻想著,這只手再度觸模他,一寸一寸的撫模他,想得幾乎顫抖。
「不可能的。」
他的視線,離不開那只手。
「不可能有人不要錢。」
左手香卻說︰「我不要。」
她搖頭,然後輕輕告訴他。
「我不是人。」
站在陰暗角落的中年男人,這時走上前來,捧上一個瓷壺。那只手探進壺里取出一團蠕動著的黑泥,朝蔣生伸來。
他的理智,要他快快逃走。但是他的身體,卻渴望著那只手,再度的踫觸。
蔣生無法動彈。
「既然,你不肯交出眼楮,那麼我就把這個還給你。」
軟軟的手指,觸乃了他的頭骨,狂喜爆發,比他記憶中更強烈。
蔣生顫抖著、申吟著,感覺到那只手,握著那團黑泥,重新回到他的腦子里往更深更深的地方探去。
在月光下,他昏了過去。
第二天,木府的石牌坊外,再度響起駭人的嚎叫。
聲音時斷時續,愈來愈慘烈,還伴隨著磕頭時,頭骨用力撞擊在石磚上的聲音。
重重樓台之後,年輕的女人站在池枯黃的荷葉旁。
然封印限制,但當她願意聆听時,木府外的聲音,仍能納入她的耳。
「真吵。」她嘆氣。
在她身旁,站著一個縴瘦的盲女,神情淡漠。
年輕的女人抬起頭,望著門口的方向,有些惋惜的說︰「真可惜,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對漂亮的眼楮。」
「再找就有了。」左手香說道。
哭嚎聲再度拔高。
年輕女人又問了一次。
「那對漂亮的眼楮,真的不能用了?」她拔起一片枯黃的荷葉,池里的荷葉轉眼也消失不見,只剩下她手里,那塊綠中帶黃的玉荷葉。
左手香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淡淡的說︰「來不及了。」
幾乎就在同時,那吵人的哭嚎聲,停了。
半晌後,一個灰衣人匆匆走來,福身通報二人。
蔣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