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參、黑龍(1)

水來了。

遍布硯城的汋渠河道,無聲無息漫漲,澄淨的水一分分、一寸寸的舌忝潤淹沒滿城的五色花石,將一切納為己有。垂柳的大半吱葉,都在水里飄蕩,有千年歲齡的老樹,被淨水包圍。

人們開始驚慌起來。

水漫過街道、漫過門坎,漫進每一家庭院,濕潤了每個人的鞋襪。人們喊叫著,高聲討論,該用什麼辦法,讓水流退去。

他們用杓子把水舀出屋外,但是無論舀了多久,還是看不見一塊干涸的地板。

他們用磚瓦圍堵,阻止水流進屋子,濕潤卻從縫隙間泄漏,直到瓦崩解,被淨水征服。

他們用泥土封住城里的溝渠河道,卻讓水浸出得更快更多。

人們束手無策,只能踩在水里,無助的望著彼此。

水,佔領了硯城。

這天,木府很安靜。

沒人打掃、沒人走動、沒人烹煮食物、修剪花木。那些原本忙進忙出,照料偌大的木府,以及木府主人的灰衣人全都消失了。

流動的淨水里,有許許多多,用灰色的紙所剪出的人形。有的是丫鬟,有的是園丁、有的是廚娘、有的是硬眉硬眼,一臉凶樣的門房,這些泡了水的灰紙,全都軟了,只能在水里飄蕩。

沒有人來伺候,于是木府的主人,在這一天睡得特別晚。

水流肆漫,淹過木府的石牌坊前,一階又一階的梯,流進一棟又一棟的華樓、一個又一個的院落,來到木府的最深處,一處精致的樓房。

軟榻旁的繡鞋,在水面上飄蕩。軟榻上的年輕女人,穿著素雅的綢衣,卻只是輕輕翻了個身,還是睡得麼香甜。

驀地,水流有了波動。

一尾美麗的紅鯉魚,從容的順著水流,游進了屋里,艷紅中帶著金色的魚尾,在游動的時候,激起了漣漪。

漣漪一圈一圈的漾開,波浪上的繡鞋,在軟榻旁敲了又敲,終于將年輕女人吵得醒來。

她慵懶的撐起身子,睜著惺忪的睡眼,望著滿屋的水,也沒有一點驚慌。她看著紅鯉魚,眨了眨眼,模樣還帶著稚氣。

「見紅,你怎麼來了?」姑娘問。

日光照亮了水,水里的紅鯉魚,看來更美。

嘩啦!

水花濺出,紅鯉一躍而起。

下一瞬間,紅色的鯉魚,化做身穿紅衣的美麗女人。披在她身上的薄紗,艷紅中還帶著金色,在她身後披垂了好幾尺長。

「時間到了。」見紅說。

泵娘揉了揉眼。

「什麼時間?」

見紅皺起眉頭,很不高興她居然忘了。

「黑龍的封印期限。」

泵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見紅的表情,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不耐。

「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你得去放了他。」

泵娘歪著頭,看著見紅。

她用脆脆的聲音回答。

「封印的期限,是為了讓每一任的責任者考慮,是要解放他,或是繼續囚禁他。」

見紅瞪著她,表情惱怒,衣裳的顏色變得更紅,連臉色肌膚頭發,也都起了變化,全身赤紅得仿佛要著火。

「你必須放了他。」見紅威脅著,紅紗與紅發,像被強風吹拂般飛舞。

泵娘卻不為所動。

「這要等我見著了他,才能做決定。」

紅紗拍擊著水面,發出激烈的聲音,水花濺得到處都是。

「要是你不放了他,我也不會放過你!」

見紅恨恨的說。

之後,她一甩紅袖,投身入水,恢復成美麗的紅鯉魚,頭也不回的離去。

硯城,位于雪山之下。

從雪山往下望,整座城如似一塊硯,所以稱為硯城。

豐沛的雪水,從城北的千年栗樹下涌出,晝夜不停,匯成一汪碧綠水潭。流水由此入城,一分為三,三分為九,再分為無數大小溪流,澆灌城內所有溝渠水道。

城北的水潭里,有黑龍盤踞。

原本,數百年來,黑龍與硯城相安無事。

但,就在百年前,木府當時的主人成親娶妻的那日,身為賓客之一的黑龍,突然發怒肆虐,不僅打斷了婚禮,還抓起波濤,試圖淹沒硯城。

鮑子因而大怒,收服黑龍,逼退潭水後,便用新娘的七根銀簪,把黑龍釘在潭底。

七根銀簪效力,只有五十年。

每當銀簪失去作用,黑龍蠢蠢欲動,潭水就會漫漲。

整座城被困在水中,人們苦不堪言,又冷又餓,卻吃不到一口熱食,衣裳始終干不了。

人們想進木府,找姑娘訴苦,求她想想辦法,卻發現少了灰衣人帶領,他們只能在偌大的木府里兜圈子,一直找不到姑娘。

只有一個膚色黝黑,騎著棗紅大馬的男人,穿過迷宮似的重重樓台亭榭,走進木府最深處的精致樓房。

靜水環繞流轉,包圍了這棟樓房。

當男人涉水走進屋里時,瞧見姑娘就坐在軟榻上,悠閑而從容的,正拿著剪刀,剪著樺木的樹皮。

「你怎麼還在這里?」男人劈頭就問。

她笑吟吟,低著頭,繼續剪樹皮。「不然,我該在哪里?」

「黑龍潭啊!」

男人皺著眉頭,看著滿屋的水。

「全城的人都在等著,你快快再把黑龍封了,讓這些水全退回去。」

「或許,我會決定釋放他。」姑娘慢條斯理的說。

男人大聲反對︰「對不行!」

她抬起頭來,歪著小袋,看著氣憤不已的男人。

「為什麼不行?」

她問。

「如果,黑龍願意反省,從忐安分,那我就會釋放他。」

男人的眉頭擰得更緊。

她笑著看他,又說︰「五十年前,上一任責任者不能說服黑龍,才又封印了他。」

她的笑容,還帶著嬌女敕的稚氣。

「或許,我能說服他。」

男人只能看著她,緊抿著唇。

她嫣然一笑,手里的樹皮,已被剪成一艘小舟。她拿起樹皮剪成的小舟,對著日光端詳了一會兒,又修剪了幾刀,這才露出滿意的神情。

接著,她朝著掌心的樹皮吹了一口氣。樹皮飄落水面,轉眼之間,就化做一艘小舟,緊靠在軟榻的邊緣。

她輕盈的跳上小舟,先找了個位置,舒適的坐下後,才抬頭看著男人,笑著問道︰「你願意幫我駕船嗎?」

憤怒的龍嘯,響徹了四周。

深潭的中央,逐漸月兌銀簪的黑龍,在池水人怒吼扭動著,水面翻騰,仿佛整個黑龍潭都沸騰。

小舟劃出木府,在化為河流的道路上逆流前行,終于來到黑龍面前。

池水晃蕩,小舟在波浪上顛簸,坐在小舟上的姑娘,卻是怡然自得,一點兒也不害怕。

她先是低頭,望著深深的池水,在碧綠的水中,看見了一抹飛快游過的紅影,才又仰起頭來,望著黑角黑須里爪黑鱗,巨大而憤怒的黑龍,看見他怒叫翻騰時,卻依然毫無畏懼,還對他嫣然一笑。

黑龍更憤怒了。

「你是誰?」他咆哮著,月兌銀簪的傷口,還冒著鮮血。

「我是木府的主人。」她毫無心機的回答。

黑龍注視著她,眼楮像兩顆火球似的。

「這次居然是個女人!」

他用力搖頭,覺得被污辱了。

「還是個小女孩!」

泵娘歪著頭,眨了眨眼楮。

「你怎麼來得這麼慢?」黑龍又問。

「我在剪我的船。」她說。

水潭的深處,傳來清脆的聲音,黑龍的身軀,又有部分冒出水面。他又掙月兌了一根銀簪,有著銳利龍牙的嘴,朝小舟靠得更近。

他更用力的扭動,發出疼痛的吼叫,連池水都被他的血染紅。但是,無論他如何用力,還是掙月兌不了,那根釘在他尾部的銀簪。

那是最後的一根銀簪。

「拔掉它!」黑龍咆哮著,怒瞪著姑娘。

這根銀簪,只有木府的主人,有能力拔除。

泵娘的小指,輕踫著唇,望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站起身來,踏出小舟。

池水翻騰著,像一只又一只迫不及待的手,不斷朝空中撕抓,卻總是踫不著她的裙邊。一道平靜無波的水路,在她面前展開,她走在水面上,來到黑龍的面前。

「我可以為你除去銀簪,讓你從此自由。」她輕聲說道,注視著猖狂肆虐的黑龍。「但,你必須答應我,不再做任何一件惡事。」

黑龍眯起眼,因痛苦而翻騰扭動。五十年前,上一任的責任者,也是這麼詢問他的,當時他一口就拒絕,誓言不肯降服。

但,這回不同。

有人告訴他,千萬不要放過個機會,于是,他開口回答︰「我答應你。」

「好。」姑娘笑著點頭。

那個駕著小舟,膚色黝黑的男人,看見了黑龍眼里的火光。他還來不及警告,就听見她抬起了手,說道︰「那我放了你。」

水底,綻放出耀眼的金光。

她才抬手,話聲未落,最後一根銀簪就驀地粉碎,消散在水流之中。

突然,長長的龍嘯,像漣漪般擴散出去,震動了水、空氣、城、人、以及非人。

黑龍的身軀,在池水中竄動,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呼吼,黑爪銳利得足以劃破空氣,滿覆黑鱗的身子,激烈的翻滾著,因為重獲自由而狂喜。

水花飛濺,波浪一次比一次高,小舟岌岌可危,只有姑娘站著的地方,水面平靜得沒有一絲皺。

突然之間,黑龍扭過頭來。

他注視著,那個站在水面上,看來嬌小而脆弱的女人。然後,他飛竄而下,露出猙獰的表情,張大了嘴,用尖銳的龍牙,朝著她用力咬下──

一根女敕女敕的、軟軟的,帶著甜甜香氣的少女手指,落在黑龍的額上。

他瞬間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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