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荷花盛開。
藕花深處,僻靜無人,停泊著一艘小船。
青翠的荷葉,柔軟細膩,碩大如睡覺時用的席子。各色荷花有紅有紫、有白有粉,飄落在小船上,覆蓋情誼綿綿的戀人。
洪郎與錢家獨生女兒嬌兒,從去年秋季蘆葦滿塘的時候,就已經瞞著父母、親友在此幽會。冬季時,河塘僅有綠水一片,兩人相思極苦,到荷葉長出時再度相會,忍不住私定終身,有了夫妻之實。
歡愛過後的慵懶,嬌兒才醒來,睜眼就瞧見洪郎采下蓮蓬,撕開之後挑出蓮子,還用特地帶來的銀針,把苦澀的蓮心,專注神情格外溫柔。
見她醒來,洪郎把蓮子喂給她,還問︰「好吃嗎?」
嬌兒點點頭,感動不已。
新鮮的蓮子,加上情人的細心,哪里可能不好吃?
「洪郎。」
她嬌柔低喚,臥進他懷里,粉頰摩擦他的胸膛。
「嗯?」
「我們這樣——」
她欲言又止,咬唇想了一會兒,才謹慎斟酌用句,試探的問著。
「下次也還是這樣嗎?」
雖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幽會雖然甜蜜,也讓她心驚膽戰。
一顆蓮子又喂進她嘴里。
「你別擔心。」
洪郎笑得更溫柔,用手撫著她散亂的發,靠在她耳畔說道︰「我已經存夠銀兩,在城里買了店鋪,近日就會到你家求親。」
他的呼吸,教人酥軟。
嬌兒又羞又喜,臉紅的抱緊情人,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我等你喔。」
她嬌怯的說,小小聲囑咐︰「最好,能夠快一些。」
她的嫁衣早就繡好了,偷偷藏著不敢讓家人發現。
「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洪郎疼寵的響應,在她發上印下一吻,慎重承諾。
「從提親到成親,我肯定都會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幾日之後,一封信寄到錢家,果真雞飛狗跳,熱鬧不已。
只是,這可絕不風光。
最先讀到信的錢父,氣得全身發抖、眼前發黑。錢母讀後則是臉色發白、啞口無言。至于嬌兒,則是看到信的前幾句,就奔潰的大哭出聲,氣恨的拿出嫁衣,用剪刀亂絞,直到精致的嫁衣都碎成殘破的布片,長期的心血毀于一旦。
氣憤不已的錢父咽不下這口氣,立刻帶著家人們,把信捏在手心里,殺氣騰騰的直沖四方街,闖進洪郎新開的店鋪,一腳踹壞大門。
「姓洪的,你給我滾出來!」
錢父吼叫著,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氣得泛紅,連眼里也充斥血絲。
正在店鋪後頭向客人展示貨樣的洪郎,听著店里有人吵鬧,不悅的走了出來。他的店鋪剛開不久,正是要緊的時候,最容不得鬧事。
原本,他以為是地痞流氓,或是同行派人特意過來大呼小叫,想嚇跑客人。但他掀開簾子,瞧見來者竟是嬌兒一家,怒氣就化為訝異,連忙上前招呼。
「失禮失禮。」
他對著錢父打躬作揖,笑容滿面。
「怎能勞駕你們過來呢?該是我過去拜訪才對,我連聘禮都準備好了。」
此話一出,嬌兒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哭得更傷心。
錢父氣得出氣多、入氣少,搖搖晃晃的揚聲咒罵︰「你這不要臉的家伙,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咬牙沖上去,揪住洪郎的衣襟。
「請您不要動怒,私定終身是我的錯,但我是真心的,願意用余生彌補,今生今世都對她好,絕對不離不棄。」洪郎認真許諾,充滿誠意的雙眼,含情脈脈的望向一旁。
嬌兒痛哭不已,錢母則是宛如瘋狂,哭著沖上來,用盡全力對著洪郎又哭又打。
「冤枉啊!」
她聲嘶力竭,發散眼紅,潺潺指控。
「你怎麼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是非要害死我,才會甘心嗎?」
店鋪里哭聲、罵聲不絕于耳,屋頂的瓦片,都快受不住吵鬧,醞釀著要集體出走。客人們想知道內情,故意逗留不走,假裝在挑選商品,其實都樹直耳朵听著,有人還不顧禮貌,雙手環抱在胸前,大咧咧的看著。
被槌打咒罵的洪郎,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的問道︰「我只是要提親,明媒正娶才不辜負這份情意,怎會是要置人于死地呢?」
這句話猶如火上加油,錢父氣得頭發根根豎起,錢母哭得跌坐在地,雙腿胡亂踢蹬,之後爬著真要去找繩子,當場就懸梁自盡。
「要死快死,省得再給我丟人現眼。」
錢父非但不阻止,反倒呲牙咧嘴的怒叫,眼楮都迸出殺意。
洪郎慌忙叫著;「千萬不可以!」
「看,舍不得了吧?」
錢父恨恨的獰笑。
「你不是在信里寫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今天就成全你們,讓你們都變成鬼了,再去恩恩愛愛。」
洪郎連忙搖頭。
「我敬重伯母,就像敬重自己的母親,怎麼會寫這種荒誕的言詞?」
「不用狡辯,你寫的信被我瞧見了!」
那封信寫的情意纏綿,滿是甜言蜜語,就連河塘幽會的細節,也描寫的一清二楚。
洪郎面露窘色。「那是我與嬌兒——」
「嬌兒?」
錢父眼前發黑,簡直就要嘔出血來。
「你這個禽獸,竟然母女兼收,連我女兒也玷污了!」
家門不幸,他干脆一頭撞死算了!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個念頭。」
洪郎努力搖頭,連忙的否認,不知怎麼發生這等誤會。
「我愛的只有嬌兒。」
淚濕衣裙的少女,俏臉上卻不見喜色,仍是淚如泉涌,悲切的泣喊︰「那你為什麼寫了情書,寄給我娘?」
那信紙開頭的親昵稱呼,才映入眼中,就教她傷心欲絕。
「你竟然連我娘都——嗚嗚——」圍觀的群眾嘩然。
這個洪郎外表看來,老實又可靠,但沒想到原來是個衣冠禽獸,不僅誘拐已婚婦女,就連對方的女兒都不放過,來個老少通吃,也難怪錢父訾目欲裂,幸虧身手矯健,連忙閃開,嘴里急急辯解。
「我寫的情書,真的是給嬌兒的!」
「好!」
錢父咬牙獰笑。
「好,你這個殺千刀的,竟然還想狡賴!信我都帶來了,上頭寫的明明白白。」
顫抖的大手,從袖子里頭,拿出一張被捏皺的米色信紙,當眾攤開在桌上,顧不得家丑外揚,鐵了心要揭開洪郎的罪證。
眾人一擁而上,爭著要看信。桌旁圍滿人群,被人牆擋住的,則是在後頭跳呀跳,能看見一兩字都好。
只是,人們瞧了信,都靜默下來,個個神情復雜。
「怎麼了,為啥都不吭聲?」
得不到聲援的錢父,氣急敗壞的質問。每個對上他視線的人,都心虛的轉開眼楮。
「你們是沒瞧清楚嗎?」
「瞧是瞧清楚了,只是——」
有人吞吞吐吐,小心翼翼的說︰「您最好自個兒再仔細看一看。畢竟,這件事我們這些外人——」
錢父雙眉緊擰,把信抓到身前,忿忿不平的咆哮。
「你們都不識字嗎?信上寫的明明白白,就是這家伙勾引我家——」
視線掃到信上,大嘴吐出的咆哮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咻的一聲抽氣。錢父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青,雙眼直瞪著信。
嬌兒擔憂父親,是重讀信上字句,怒火攻心才動憚不得。
「爹!」
她淚痕未干,抱住案親僵直的身軀。
「您不要這樣,這信我們不看了!不看了!」
她抓過信,想要撕個粉碎,信紙卻意外堅韌,撕了半天就連裂縫都沒有。
挫敗的她傷心欲絕,軟軟的坐回地上。信紙不偏不倚,就飄落在她眼前,像是故意要讓她再瞧一遍。
當她的雙眸,不由自主的掠過信上時,神情即刻從傷痛轉為驚駭,臉色變得比高山上的積雪還要白。
「你竟然——竟然——」
她瞪著洪郎,虛弱的吐出幾個字,然後——
本咚!
嬌兒昏過去了。
彼不得旁人詭異額注視,洪郎沖上前去,抱住昏厥的情人,心疼的輕輕搖晃,再一手把信拿到眼前呢,想確認到底是哪里出錯,竟會鬧得嬌兒一家子,尋死的尋死、昏倒的昏倒,還有一個僵直不動,杵在那兒像根石柱。
這一看,連他這個寫信的人也愣住了。
信上的字句,的確都是他寫的沒錯。但是,傾訴綿綿情意的對象,既不是他所寫的嬌兒,更不是讓錢父暴跳如雷的錢母,而是他將來的丈人錢父!
洪郎目瞪口呆,不知是哪里出了錯,手里的信紙,卻從柔軟轉為堅硬,信上墨跡淡去,縐折變成一張臉,咧開的嘴嘎啦嘎啦的刺耳笑聲。
鬧出這場風波的它,四角卷起,如使用四肢,輕易從洪郎手里掙月兌。
然後,它得意的跳著跳著,快樂的跳出店鋪,消失在門外,只剩那嘎啦嘎啦的笑聲,還留存在眾人耳力。
棒著四方街廣場,對面有間安生藥鋪。
這天藥草剛剛運到,灰發長須、德高望重的掌櫃踏出門來,跟運送草藥的車夫寒暄,還要僕人送上熱茶熱食。他為人厚道,從不虧待車夫。
「這一趟順利嗎?」
他關懷的問,看著多達十車,用油布覆蓋的藥材,想著能醫治病人,就覺得心情愉快。
車夫咕嚕咕嚕的大口喝茶,放下杯子後,用手抹了抹嘴邊。
「仟陣子天搖地動,連雪山都迸出裂口,我這趟走貨,一路都提心吊膽,就怕路上哪里會塌方,好在能平安無事,把您這十車的烏頭都送到了。」
掌櫃的臉色乍變。
「烏頭?」
「是啊,滿滿十車的烏頭,鄰近幾座山都挖遍了,好不容易才湊足您要的十車。」
車夫拍拍胸膛,義氣慷慨。
「這差事真難辦,不過既然是掌櫃您吩咐的,我當然要盡心盡力。」
受到敬重的掌櫃,卻半點都不感動,沒有夸贊車夫,反倒急忙去掀開車上覆蓋的油布,逐一確認油布下的藥材。
每掀開一車的油布,他的臉色就更蒼白。
烏頭。
烏頭。
烏頭烏頭烏頭烏頭烏頭,全部都是烏頭。
掌櫃目瞪口呆,直直的盯著塊根圓錐形,表面呈現灰棕色,有微細縱皺紋,上端芽痕凹陷,周圍有著瘤狀隆起枝根的上好烏頭。
烏頭的確是藥材,性大熱,味辛苦,含有劇毒。
就算是要毒死全硯城的人、鬼、妖與神靈,也用不了這麼多的烏頭啊!
「我要的是十車天麻,你怎麼會送了烏頭來?」
掌櫃連連搖頭,難得露出慍色,望向車夫的眼神,充滿了指責。
正在喝第二杯熱茶的車夫,差點把滿嘴茶水噴出來,他表情扭曲,好不容易咽下那口茶,才站起來揮舞雙手,瞪圓雙眼,擰眉直呼。
「天麻?」
他不敢置信,要不是跟掌櫃熟識,真要以為這人是故意訛他。
「信箋上明明寫的就是烏頭。」
天麻跟烏頭,兩者天差地遠,他絕對不會錯認。
掌櫃的頭搖得更厲害,感嘆白活了這麼多年,還會識人不清,自己信賴多年的車夫,原來竟是被指出錯誤,還會理直氣壯狡辯的人。
「運錯藥材事小,做錯事卻不悔改,這就太不可原諒了。」
他撫著胡須嘆氣,對車夫失望透頂,轉身就要走回藥鋪。
車夫急了,急忙叫嚷︰「掌櫃,這十年烏頭的錢,你總要付給我吧?」
這麼多烏頭,又這麼遠的路程,要是收不到貨錢,他可要賠得血本無歸。
「我訂的是天麻,不是烏頭。」
掌櫃重申,又往藥鋪方向走了兩步。
車夫扯住他的袖子,硬是不讓他走,手往褲子的口袋模去,掏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箋,一邊說著一邊抖開。
「別想賴賬,這上頭寫的清清楚楚。」
「胡說,老夫絕不是想賴賬,而是你送錯了貨。」
兩人爭執著,信箋卻無風自抖,發出吧啦吧啦的聲音,吸引兩人的注意力,同時低頭朝貨單看去。
信箋上字跡清晰,的確是掌櫃的筆記,就連蓋在上頭,安生藥鋪的章印也清清楚楚,貨品的數目、該送達的日期,全都準確無誤,的確就是掌櫃發出的貨單沒錯。
只是,貨品項目那欄,卻教兩人同時傻眼,閉口不再爭吵。
上頭寫的,不是烏頭。也不是天麻。
而是——
笨蛋
兩人相顧茫然,不知誰對誰錯,信箋卻自行縮皺,四角卷起,字墨流淌成一張邪惡的笑臉,咧嘴嘎啦嘎啦的笑著,嘲弄兩人這麼簡單就被愚弄了。
「笨蛋!笨蛋!」它從車夫手上溜月兌,在兩人身旁飛轉,嘲笑的又叫又笑,樂得紙身亂扭。
最後,它飛到兩人頭上,像毛巾般擰起,把墨跡印痕都擰出來,黑黑紅紅的墨水嘩啦啦落下,淋得掌櫃與車夫滿頭都是。
恢復空白的信紙,愉快的飛舞,愈飄愈遠,留下無辜被戲弄的掌櫃與車夫,還有滿滿十車的烏頭。
硯城內外,被這張邪惡的信紙,弄的雞飛狗跳、人鬼不睦。
陳家兒子寫回家的信里,明明是報平安,卻被改為噩耗。陳家上下愁雲慘霧,哭著要去領尸首,卻發現兒子沒死,好端端的連一根頭發都沒少。
王家的女婿用紙包裝禮物,寫了幾句祝福的好話,送到岳父家時,自己卻變成侮辱的字句,氣得岳父上門,要把女兒帶回家。
食堂寫貨單,訂的是鮮魚,送來的卻是干巴巴的泥沙,接連數日都無法開店門,固定上門的客人,也餓了好幾天。
裁縫店寫下客人的尺碼,照紙上記錄做出來,該給男客的卻做成女衣,該給女客的卻制成男裝;該做胖的被改成瘦的、該做瘦的被改成嬰兒的尺碼。
客棧的房間冊子,記載的是空房,卻先住進一個女客。偏偏女客在沐浴時,跑堂的又領進一名男客,嚇得女客驚叫出聲,躲進水里頭不敢起身,險些活活溺死。
辦喪事的人家,準備好要祭拜死者的紙錢,踫到火就嘎啦嘎啦的笑,像是被搔到癢處。家屬嚇得丟開,再去買回另一批紙錢,卻還是一燒就笑,反反復覆幾次,鬼魂等不到紙錢,窮得被風一吹就散。
包糟糕的是,信紙不但鬧事,還得很。
硯城里的少女,只要是有姿色的,信紙就去騷擾,把少女卷起來,強留在信上變成平平的圖案,直到遇到更美麗的少女,才會被放出來。
最後,它找上硯城里最美的少女,就囚禁著不放,天天到處炫耀身上的圖案,只要少女一哭,它就把眼淚擰吧,還嘎啦嘎啦的笑著。
人們也曾捕捉到它,用盡辦法都無法消滅,只是被弄得更厲害,接連被整了更多次,嚇得人們不敢再手,無奈的任它為非作歹,恣意妄行。
這張信燒不掉、撕不爛,火不能融、水不能淹、雷不能殛、電不能毀,頑強得教人驚駭、束手無策。
最後,硯城里的人與非人,都不敢只用紙張,事事都用言傳,雖然費時費力,但起碼能減少誤會。
大伙兒頂著烈日奔波,全都苦不堪言,還要隨時提防,再也不相信紙上所寫的任何字句。就連書籍也被荒廢,學堂里空蕩蕩的,連一個學生都沒有。
奧啦嘎啦、嘎啦嘎啦。
信的笑聲從東邊響北邊、從北邊跑到西邊、從西邊跑到南邊,繞著硯城轉啊轉,一天比一天更狂妄。
當硯城內外,鬧得最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那日,潛居在黑龍潭里的黑龍,突然化為人形,一身纏繞著藥布、雙眼發亮,大步穿過四方街,興匆匆的直闖木府,根本懶得等灰衣人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