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處理得宜,關靖的傷雖重,卻只在鬼門關前兜轉一圈,昏睡了幾日幾夜之後,就清醒過來,讓眾人全松了一口氣。
不論日夜,沉香都陪伴在他身旁。
她看得出文臣武將,都以他馬首是瞻,一旦沒了他殘酷睿智的判斷、冷血無情的指示,這些人就會群龍無首,即使能力再強,也是一盤散沙。
在眾人慌亂時,還能保持鎮定的,只有韓良一人。
他代替關靖,每日接見官員,听取鎊地消息,再寫為絹書,每晚親自送到關靖的臥榻旁。
每晚,韓良都要確定,關靖傷勢沒有惡化,而是逐漸好轉之後,才會留下絹書離去。
到了第五天的清晨,關靖終于醒了。
那雙黑眸幾乎是一睜開眼,就即刻恢復清明。他縝密的思緒,沒有受到重傷影響,瞬間就記起,讓他額上疼痛,精神不振的原因。
聞見室內淡雅的燻香,以及燻香之中,那淡之又淡的氣息,他就已經知道,在身旁伺候的人是誰。
只有她的身上,才有這麼美好的氣息。
他深吸了一口氣,卻因此牽連到傷勢,不由得悶哼一聲。
正為陶燻爐添加香料的她,因為那一聲,連忙轉過身來。對于他的任何動靜,她都格外關注,不敢有任何遺漏。
「大人,您醒了嗎?」她走到床榻旁,衣料拂過青磚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急促,連一丁點兒的時間都等不及,就來到他面前。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我昏睡多久了?」
「五天四夜。」
他沒有惱怒,反倒輕笑一聲。
「我該感謝那個刺客,竟讓我能休息這麼久。」
淡淡的馨郁氣息,又靠近了些許,黑如點漆的雙眸望著他,小臉上是藏不住的關懷,還有欣喜。
她這幾日的擔憂,絕對不會亞于韓良,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費盡心力,不眠不休的守護著他,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看見他醒來,她才松了一口氣。
如他所應允的,他沒有死。
雖然身為醫者,但是她從未如此在意,一個人的生死,甚至願意折損自己的壽命,也要祈禱他能夠活下來。
她不要他死、她要他活著,因為他的命是她的。
如此一來,她才能達成目的。
「大人覺得身體如何?」她細心探問。
「很痛。」
「是傷口在痛?」
「不只是傷口,」他伸手指著,太陽穴的地方。「還有,這里的深處,轟轟然的痛。」腦部深處的痛,甚至強過傷口數倍。
「可能刺客凝力于刀劍,不但留下傷口,對腦部也造成沖擊所致。」她耐心解說著。
必靖譏諷的一笑。
「又是一個對我恨之入骨的人。」倏地,他抬眼注視著她,語氣莞爾,眸光卻似有涵義。「你呢?」他緩緩的問。
區區兩個字,卻讓她胸口一窒,非要緊握掌心,才能克制著不露聲色,佯裝鎮定,承受他的注目,沒有心虛的轉開視線。
恨之入骨。
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白潤的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掌心,在粉女敕的掌心上,印下十個彎如新月的痕跡,有幾枚印處,因為太過用力,還印出傷口來,滲出淡淡的血痕。
她不覺得痛,心思還紊亂著,不知該怎麼回答時,他反倒若無其事,關懷的開口詢問,眸光里閃爍著異樣的笑意。
「你怎麼了?」他靠近些許,神情與其說是端詳,不如說是欣賞。「臉色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蒼白?」他殷勤探問。
那語氣、那神情,都讓她更想逃。
「我……我、我沒事……可能只是累了……」她不敢回避,他的注視,知道那樣只會引來更多懷疑。
包多。
驚慌涌現,美麗的臉兒更蒼白了些。
他已經開始懷疑她了?否則,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彷佛過了千年之久,抑或是眨眼之間,在她仍驚疑不定時,關靖緩緩伸出手來,無限愛憐的,以手背輕拂她冰冷的雙頰。
「這也難怪,連日照顧我,肯定讓你累壞了。」他溫柔的一笑,神態從容如常,拇指撫著她干澀的唇,以他的溫度撫慰她的冷涼。
方才那抹別有用心的笑,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不曾存在,她緊繃的情緒,因為他的輕撫而松懈,不由得懷疑是自己心虛,才會疑心生暗鬼,以為他話中有話。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像是要讓她安心,他的輕撫未停。
恢復鎮定的她,沒有立刻回答,反倒問道︰「什麼問題?」
先前,他問了不只一個問題,她在回答之前,必須先確認,他要的是哪個問題的答案,才能夠好好應答。
這麼一來,她的秘密,才能夠隱藏得更好。
「都該怪我沒問清楚。」關靖輕笑著,歸咎在自己身上,伸手又指了指,疼痛不已的頭部。「我問的是,你見過這種癥狀嗎?」
「這樣的頭痛之癥,在戰場上很是常見。」她謹慎回答。
他微微挑眉。
「你去過戰場?」
「我是听先父提起過的。」濃密的長睫垂下,遮蓋了美麗的雙瞳。
董平是一代名醫,畢生以救助傷員病人為己任,而戰場上傷者、病者不計其數,董平曾親臨戰場,不但理所當然,更是事實。
他用指尖,揉了揉太陽穴,被這惱人的疼痛困擾著。
「既然他見過這種癥狀,那肯定知道該怎麼醫治,這煩人的毛病吧?」
「先父見多了這類病癥,醫治的辦法當然是有,但必須患者有耐心配合。」她回答得從容不追,格外的熟練,像是已經練習過數百次。「不過,若是要止痛,就容易得多了。」
任何人的選擇,都會是後者。
必靖也不例外。
「那就先止痛吧!」
「是的。」她輕聲細語。「請大人稍待一會兒。」
白女敕的雙手取來香匣,在木格之中挑選,多達數十種的香料,以她才知曉的比例調配,再倒入爐中焚燒。
煙霧從爐蓋上,鏤空的鳳紋冉冉飄出。昂揚的鳳首,一向前、一回首,鳳尾糾纏,就連從爐蓋的兩旁透出的白煙,也在爐上糾纏,由兩股化為一股。
濃烈的芬芳,比醇酒還要醉人,關靖陶醉的閉上雙眼,深深吸嗅著,那陣如能銷魂的香氣,任香氣從他的鼻竅而入,浸潤著他的四肢百骸。
才過了一會兒,煩人的疼痛,果然開始緩解。漸漸的,頭內深處的痛消失了,就連傷口都不覺得疼。
盡避前幾日才受了重傷,如今他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奕奕。
「你真不愧是董平的女兒。」他睜開雙眼,望著同樣沐浴在濃香中的她,不由得大為贊賞。
「大人謬贊了。」她長睫未掀,並不居功。「大人昏睡多日,不曾飲食,是否先喝些溫水解渴?」
如此貼心的女子,怎能讓人不疼愛?
「好,拿水來。」他的笑意盈在薄唇上,舒適的半躺在睡榻上,又吩咐了一句。「還有,把韓良寫的絹書都拿來。」
沉香在心中暗暗吃驚。
必靖昏睡數日,即使韓良日日來訪,兩人別說是交談,就連四目都未曾交接。但是,他才剛醒來,連水都還沒喝,卻知道韓良送來了,記載這幾日的要事,與處置辦法的絹書。
這代表著,兩人默契極佳,彼此信任至深。
她依言將絹書取來,放置在睡榻旁,才去取了溫水。再度回到睡榻前時,看見他已經打開絹書,望著那筆跡清瞿的文章,開始閱讀了起來。
「大人,溫水來了。」她送上溫水。
他卻連頭也不抬。
「嗯。」
「請您少量多飲,先讓身體適應。」
這次,他甚至沒有應聲,注意力沈溺在絹書中。文章里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個事件、每一個處理方式,他都沒有漏看。
見他這麼專注,甚至因為傾身,拉扯到尚未結痂的傷口,使得鮮血染濕藥布,還滲出些許,她不由自主,關懷的勸說著。
「大人,您的傷勢嚴重,最好再靜養幾日,否則傷口會痊愈得較慢。」她十分在意他的傷勢。
必靖還是沒有抬頭,倒是一邊閱讀素絹,一邊笑了笑。
「不行,那個刺客,已經讓我浪費了數日。我要是再擱置,這些政事不管,韓良肯定要唆了。」他笑意不減,似真似假的說道︰「我寧可再被砍一刀,也不想听他唆。」
眼看勸說不成,她只能折起干淨的手絹,用最輕最輕的動作,為他擦拭著,即將從藥布邊緣滴落的血滴。
這一個舉動,果然讓關靖的注意力,回到她的身上。他濃眉微挑,握住她的小手,興味盎然的說道︰「你是頭一個,在我閱讀絹書時,膽敢打擾我的人。」
「大人如此重視絹書,必然也不希望,血漬污了絹書,損及韓良大人多日的心血。」她迎視著那雙黑眸,沒有半點畏懼。
這也是除了韓良之外,他頭一次遇見,明明知曉他的惡名,卻沒有因為他語中的嘲弄,而惶恐的磕頭認罪,反而振振有詞的,說出連他也無法辯駁的話語。
他激賞的一笑,還沒有開口贊美,視線卻先看見,那在他粗糙的掌心里,顯得那麼柔弱、那麼嬌小的手上,有著許多傷痕。
「你受傷了。」笑容消失,原本舒展的濃眉,擰皺了起來。
「只是小傷,不礙事的。」她試圖抽回手。
他卻沒有放手,反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比閱讀絹書,還要認真的審視著。
柔女敕的雙手上,盡是傷痕累累。不但有著幾日之前,為了取血為藥引,她急于替他止血的時候,親口咬破的舊傷,掌心里還有幾枚,新月形狀的新傷。
他取下手絹,先為她擦拭,新月般的血痕,才松開她的雙手,開口下令。「花廳的黑檀瓖銅櫃里,該有一個青瓷裝盛的藥膏,你去拿過來。」
嬌小的身軀,听從他的命令,靜靜離開睡榻,往花廳走去,消失在垂簾的後方。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才又掀開垂簾,朝著他走了過來。
她回到睡榻旁,將找尋到的青瓷淺盅,放入他張開的掌心里。
粗糙的指掌,掀開青瓷淺盅的蓋子,裝盛在其中的,是透著微微淡綠的藥膏。即使滿室濃香,藥膏的奇特香氣,仍清晰可辨。
「這是皇上御賜的藥膏,據說是從西域而來,能治療淺傷的奇藥。」他以食指,挑取了藥膏。「這對你手上的傷有效。」
她身子略僵,一動也不動。
皇上御賜的藥膏,是多麼的貴重,既然又是西域之物,肯定極為希罕,朝中的重臣里頭,能夠受賜此物的,恐怕只有關靖一人。
而他,卻要將這藥膏,用在她身上。
眼看她沒動,關靖笑著輕哄。
「別擔心,這藥膏我測試過了,確定沒有毒的。」他用談論著天氣,是晴是雨的口吻,說著對當今皇上大不敬的話語。
他的笑,不知為什麼,讓她更無法動彈。
那不是恐懼、不是驚慌,而是某一種本該是陌生,卻在見到他之後,就不時會偷襲她內心的情緒,每次都讓她不知所措。
無助的她,只能站在原地,看著他伸手召喚。
「過來。」那醇厚的嗓音,有著惑人的魔力,教人無法拒絕。他注視著她的雙眼,黑眸深邃無底。「更靠近我一些,為我張開雙手。」
像是被催眠般,無法抵抗的她,只能听從他柔聲的誘哄,在他的眼前張開手心,果裎她手上的傷痕。
極為緩慢的,關靖先將藥膏,在指尖摩擦得暖了,才涂抹在她的傷口上。他涂抹得很仔細,連最微小的傷口都不放過。
粗糙帶繭的指尖、潤滑芬芳的藥膏,在她的手上流連忘返。他的體溫,溫熱了藥膏,也溫熱了她的雙手。
這樣的觸模,比交歡更教她戰栗。
他的粗糙、她的潤滑,在她的指尖與手中滑過。她清楚的記得,那粗糙的指,曾在她的身上,做過什麼樣的事。
那些事情,她想忘都忘不了。
滋潤的藥膏,滑溜有聲,一如她在他指下時,難以遏止的潤澤。
「大、大人……」她禁受不住,想要抽回雙手。
靠在她耳畔的灼熱氣息,伴隨著沙啞的男性嗓音,清晰的制止。
「別動。」
就如歡愛之時,他所說的每個字,她都抗拒不了。嬌女敕的雙手顫抖著,卻只能任由他擺布,一再抹上珍貴的藥膏。
「我……我……」她緊咬著唇瓣,艱難的吐出話語,聲調近似喘息。「我擔待不起,大人這般的眷寵……」
「但是,我想要這麼做。」他在她耳畔低語,然後俯去,將唇印在她的掌心上,無限溫柔的說著。「我喜歡這麼做。」
然後,他伸出舌,輕舌忝她的手心。
暖燙的舌,懶洋洋的劃過,那些新月似的傷,舌忝去了血漬,也將藥膏勻在那些傷口上。
窗外,風聲呼號。
她傷口不疼了,但是胸中卻隱隱作痛,甚至想要出聲哀求。
不不不,不要啊不要,對她這麼溫柔、不要對她這麼好。
為什麼,他不對她殘忍?
為什麼,他不對她冷血?
如果他像是一般男人般,只是將女人當成泄欲的工具;要是他對她殘忍、對她冷血,事情就會簡單許多。
他的溫柔,讓她至今才知道,自己的胸中,原來藏著一把琴。而他每一下溫柔的舌忝舐,都撩動著琴弦,發出她未曾听過的樂音。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以為,心中只有根深柢固的執念,除了達成願望之外,就沒有別的念頭。
但是,自從望見,他首度對她溫柔的笑容後,陌生的情緒,就在她心中深種,隨著伴隨在他的身邊愈久,就愈是茁壯,悄悄在她心中滋長。
這是什麼情緒?
她能分辨千百種香料,卻不能厘清這份思緒。深藏多年的執念,與陌生的期盼,在胸臆間紛雜紊亂,比散落的香料更難收拾。
只是……只是……
她听見窗外的風聲。
呼號的風聲,像極了那一天,千千萬萬人的痛苦慘叫。
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忘記那一天。
但是,此時此刻,無助的她,也萬分確定著一件事。
今生今世,她也永遠無法忘記,他溫柔的、憐愛的,舌忝過她手心里的景象,以及他留在那些傷口的溫度。
一如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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