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四、五年的光景,嬌稚的小女娃兒,漸漸成為十二歲的少女,愈發亭亭玉立,借口來羅家問事或探訪,實則想一睹芳容的人,幾乎要把門檻都踩凹了。
包有南方鏢局鎮威堂,與大風堂的勢力與能耐,僵持在伯仲之間,彼此爭奪案子,不但各不相讓,還有過不少沖突,最後連鎮威堂的堂主,大名鼎鼎的白發豪俠程鶴,都上門來興師問罪,眼看就要大鬧一番。
正巧羅岳不在,羅夢出面招呼,對著程鶴盈盈福禮,清淺的微笑。
那一笑,幾乎把程鶴的魂勾出來。
別說是大鬧了,豪俠氣勢全消,在大廳里坐到太陽下山、月亮出來時,仍只顧著痴望著羅夢,好幾次都忘了回話,看得都出神,直到羅岳趕人,他才失魂落魄的離去。
回到鎮威堂後,程鶴就病了,才沒多久時間,就病得只剩一口氣,群醫束手無策。家人都知道,他是染了無可救藥的相思病,只得來到大風堂央求羅夢,去見他最後一面。
她翩然赴約,走到床榻邊,對著程鶴笑著,輕言軟語的道︰「程大俠,您可要保重身子。」
話才剛說完,程鶴立刻跳起來,明明連棺材都擱著預備的人,瞬間生龍活虎,還喝喝哈哈的,中氣十足,當場打了一套拳。
從此,程鶴再也不跟羅家相爭,甚至還處處禮讓羅家。偶爾上羅家拜訪時,只要見著羅夢,他甚至還不敢坐著。
年過不惑的中年男人,卻為了一個少女而傾心,差點連命都送了,引得江湖上人們津津樂道,羅夢的美名更聲名遠播。
大風堂日益興盛,再加上沈飛鷹的保護,有如銅牆鐵壁,不識相的匪徒自然少了許多。
只是,這世上,偏偏就是有人被貪字蒙了眼。
那年正月十五,年味還濃著,京城里處處張燈結彩,夜空里煙花燦爛、鞭炮聲連綿不絕,人們都擠著出來看熱鬧。
羅岳心情大好,舍不得拒絕女兒,于是就讓鏢師們陪同,加上沈飛鷹隨身護衛,才允許她出門看花燈,就怕她在家里悶壞了。
直到月上柳梢頭,房門才被推開,沈飛鷹抬起頭來,呼吸微微一停。
她換上新衣,是淡淡的月白色織錦,長發不再盤髻,而是以紅緞扎起。簡約的裝扮,更顯得她雙眸水靈,唇辦女敕紅,肌膚宛如水凝,晶瑩得比月色更美。
「好看嗎?」羅夢碎步上前,在他身旁轉繞,頻頻追問。「你覺得好看嗎?」她不想再盤髻,想要看起來更成熟些。
這幾年來,沈飛鷹己不再是昔日少年。
他變得英武高壯、俊朗偉岸,是個成年男子。他的忠誠與武藝,讓不少人敬佩,也吸引不少女子,對他猛獻殷勤。嫵媚大膽的女人,直接與他調情;害羞的女子,則是派人送來情書。
雖然,他全不理會那些女人,一心一意只守護著她。但是,每一回,她還是會覺得心里酸溜溜,才會在今夜換了裝扮。
面對她的追問,他竟波瀾不驚,淡淡的回答。
「這不該問我。」他甚至避開視線。
「為什麼?」她仰望著日漸成熟的他,有些兒痛恨起,兩人年歲的差距。「我就是打扮給你看的。」她實話實說。
沈飛鷹沒有回應,她的追問,倒是等得不耐煩的鏢師們,來到屋外張望,瞧見她的裝扮,全都叫嚷起來,驚艷得連連驚呼。
「哇!哪來的絕世美人?」
「這也是咱們大風堂的驕傲啊!」
「美!太美了!」
「己經不是小丫頭了。」
「想當年,剛出生的時候,還是個小娃兒,大伙兒都輕手輕腳,就怕會踫壞了。」
羅岳的反應最激烈,虎目含淚,感動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夢兒、夢兒……爹的心肝寶貝、爹好、好……」話還沒說完,他己淚流滿面。
「堂主,別哭啦,今兒個可是元宵節呢!」有人勸著。
「好、好,不哭……我不哭……」羅岳點著頭,用大手抹淚。
貼心的羅夢,走到父親身旁,攀著粗壯的臂膀,仰頭甜笑。「爹爹,走吧,我陪你去看花燈。」她舉起袖子,替乖乖蹲下的父親,擦去臉上淚痕。
可是,羅岳一听,更是涕灑滂沱,傷心得像是天都崩了。
「爹爹也想去,但是,朝廷里來了人,要談一趟官鏢的事。」嗚嗚,他好想把那個官踢出門,開心的陪女兒去看花燈。
「那麼,我盡快回來,去買些吃食,就回來陪爹爹。」她嬌言軟語的哄著,抹干又涌出的淚水,納紗袖口早己半濕。
「好、好……」羅岳連連點頭,轉而望向沈飛鷹,雙手重重的擱在他肩上,用最慎重的表情、最認真的語氣,再三交代著。「你可要好好護著她。」
「屬下知道。」
又是屬下,罷了罷了,隨便他。
習慣了沈飛鷹的頑固,淚眼汪汪的羅岳不曾再試圖糾正他,只能看著眾鏢師們興致勃勃,簇擁著寶貝女兒出門,直到看不見了,才垂頭喪氣的往大廳走去。
繁華盛世,百姓富足,節日自然極為熱鬧。京城里處處懸掛著紅紗燈籠,店家與攤販的花燈,各比奇巧,讓人目不暇接,不論是長衫飄搖的商賈店東。還是短衣褐布的勞動者,都樂在其中。
玄武大街上人潮洶涌,馬行、香藥鋪、茶坊、酒肆等等,都競相點燈,其中龍門客棧的花燈最為出眾,門前還請來戲班子,名角登台演出,引得人們駐足觀賞,叫好聲不絕于耳。
明明是最該開心的時候,羅夢卻心有惆悵,在花燈的照耀下,望向身旁的沈飛鷹。光影在他深刻的五官上,來回變化著,唯有他的神情不改,隨時警戒。
他並沒有看她。
四周有很多人,為她而驚艷止步,還有幾個人看得出神、嘴巴開開,甚至被後頭的人潮推擠著,失足一個接一個,撲通撲通的被擠下大運河的支流里,仍一邊泅泳、一邊望著,連眼都舍不得眨,對這些她全都不在乎。
因為,他沒有看著她。
一如,每個人都夸贊她美麗,唯獨他沒有,不論她怎麼問,他就是不說。
偏偏,她最最在乎的,就是他的意見。
人潮擁擠,他的大手始終護著她,沒讓任何人擠著她。她看著身畔的大手,臉兒莫名的嫣紅,更顯得肌膚白潤,因為突然醒覺,盤桓在心中的謎團,一顆心跳得好快。
驀地,他像是听見,她激動的心跳,終于低下頭來。
四目交接的瞬間,仿佛萬籟俱寂。她望見他眼里的詫異,以及隱藏得太好的動搖,忍不住上前,往他懷中更踏進一步……
「有了有了!」門圓胖的小女娃沖來,硬是擠入兩人之間,胖手舉得高高的。「夢姊姊,拿這個回去給堂主吃吧!很甜的!」被大力推薦的,是個被咬了一口的香糖果子。
追在後頭的徐厚,還沒說話,就先賞了小妹一顆爆栗。
「哇,好痛!」星星大叫。
「笨蛋,你要堂主吃你咬過的東西嗎?」
「不咬過,怎麼知道甜不甜?」小小年紀,星星卻懂得據理力爭。
「不行,再去買。」徐厚堅持,還轉過頭來,大嗓門變得小心翼翼。「小姐,還需要替堂主買些什麼?」
眼看沈飛鷹轉開視線,悵然若失的羅夢,單薄的雙肩下垂,輕聲回答。「咸熱的買軟羊肉、赤白腰子,再添些鶉、兔等野味;甜的就買金絲菟梅、香橙丸跟蜜煎雕花。」
「知道了!」
「那香糖果子呢?」
「你自己吃吧!」
兄妹二人一邊吵著,一邊走向攤販,很快就沒入人潮,忙著聯手跟游人們搶著買食物去,隔著老遠還听得見他們的叫嚷聲。
她小小的手,握成粉拳,一時心亂如麻,就像是遇到一個最難解的謎,心中悶得發慌。幾次吸氣後,她抬起頭來,剛想說話,卻瞧見他神色一凜。
原本陪同著,走在四周的鏢師們,動作快疾如風,轉眼間己圍靠過來,用人牆將她團團圍在中間,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
「是湖南七怪唯一的漏網之魚。」上官清雲說著,視線緊盯著某個臉色陰沈、面黃肌瘦,衣衫破爛的男人。
「上次行鏢,湖南七怪來搶,全都被兄弟們押送官府,就只有他逃了。」
「來者不善。」
「先擒下再說!」
鏢師們簡短交談,話才說完,憑著多次出生入死的默契,已齊步上前,預備在最短的時間內,不驚擾游人下,將惡徒一舉擒獲。
不同于眾人上前,沈飛鷹卻護著羅夢,不浪費任何時間,即刻就要離開。「回大風堂。」他言簡意賅。「你的安全最重要。」
她心里一顫,話己經月兌口而出。「是對你重要,還是對爹爹重要?」
沈飛鷹沒有回答,將她抄抱入懷,施展輕功疾行。
羅夢被護在寬大的衣袍下,花辦似的臉兒,受不住撲面而來的寒風,雙眼眯如細細彎月,嬌怯怯的依偎著,他熱燙結實的胸膛,小手不自覺的扯著也的衣角,眷戀得不肯放開。
花燈璀璨,卻不如他的雙眸,更教她著迷。
只是,奔騰了一會兒,還來不及回到羅家,沈飛鷹卻己經停步,抱著她直奔某條暗巷深處,京城里亮如白晝,卻只能照得巷內的磚牆隱約可見。
這是一條死巷。
沈飛鷹將她拉到身後,讓她緊貼在磚牆的凹處。她能感受到,他全身的每寸肌肉,都緊繃起來,隨時蓄勢待發。
一陣詭異的笑聲響起,十來個黑衣人躍下,將巷口堵住,陰森森的視線,全盯牢了暗巷底的兩人。
「這家伙腦子壞了。」
「嘻嘻,是啊,竟逃到死巷里。」
「天下聞名的大風堂,原來也不過如此。」
黑衣人們說著,各自甩手,藏在袖中的長劍嗖聲而出,在昏暗中仍可看見,劍刀冰冷的寒光,讓人膽顫心驚。所有的劍尖,都指向同一方向。
「先說清楚了,免得你死得不明不白。」帶頭的那個黑衣人開口,語氣輕松。「為了報仇,湖南老四用自己做活餌,而我們則是收了銀兩,要剮掉羅岳的心頭肉。」
沈飛鷹的答案很簡單。
「休想。」
黑衣人們沒有發怒,長劍一抖,發出刺耳銳聲,直接攻了過來。
倏地,沈飛鷹也抽劍迎敵。
這是數年來,她首次看他出劍。往常,不論凶險大小,他總是不必用武器就能取勝,但是佩劍從來不曾離身。
那也直接證明,此次的情況,比以往更危險。她眼看著,他的長劍幻出朵朵劍花,詫異于他的劍法,比她所見過的任何人都高妙,卻也深深擔憂著黑衣人們的長劍,出奇詭誘,但每一次進攻,都被擋退。
劍刀交擊的聲音,在暗巷中回蕩,偶爾迸出火花,照亮某張猙獰的臉龐,隨即又變得昏暗不清。
「媽的!」
久攻不下,有人漸漸失去耐心。
直到這個時候,羅夢才明白,沈飛鷹挑選死巷迎敵的理由。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憑著一個人、一把劍,獨自擋住,如潮水般襲來的攻擊,確保她的安全,不讓她暴露在危險下。
但是,敵眾我寡,即使殺手一個一個陸續倒下,剩余的殺手們聚精會神的連番久攻,讓他終于漸露疲態。
每一次,利刃劃過他的皮膚。
每一次,劍鋒切入他的血肉。
每一次,刀尖直刻他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