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下過雨的春夜,寒意更是沁人。
羅家宅邸之內,一間接著一間的院落,隨著月兒高升,各院落的燈火一一掩熄,只有一間還亮著燈。
那里,是羅夢的院落。
雖然院落的廊上,還亮著一盞燈籠,但是早在幾個時辰前,這)L就已安靜無聲,怕擾了羅夢歇息,所以少有人在天黑後,還敢靠近這里。
庭院里頭,只有扶疏的花木,在月下隨風輕輕搖曳。
驀地,枝上的一朵白梅,隨風緩緩飄落,轉啊轉的,飄轉到了門前廊上,落到那恍若石雕般,一動也不動的沈飛鷹身前。
他的氣息綿長,長到讓人以為,他沒有在呼吸;長到讓人以為,他是木石雕成的假人,非要仔細察看,才能發現他依然有在吐息,只是真的很慢、良長。
深黑的雙眸半閉,瞧著那花兒飛落靴前,雙手仍不動的環抱在胸,高大的身子輕靠門柱,有如門神般守著,一半的神智專心的放松吐息著,另一半.l凝神注意著周遭動靜,一如數年來許多個夜晚。
他可以听見,那縴弱的身子,在屋里床榻上輾轉反側。
不知是為了什麼原因,近來她總是睡不好,他清楚不是因為惡夢,過去幾年來,她不曾再因惡夢驚醒。
可是近日,她總在躺下後,反復久久,才會真正睡著。就像今夜,她就寢至今,都還沒真正入睡過。
客客的衣料聲,再次輕輕響起,可是這回,那聲響卻不只是翻身而己。
沈飛鷹察覺到,屋里的少女坐了起身,水靈靈的雙眸隔著窗根瞅著,教他脊背不由得抽緊。
「鷹。」
丙然,下一剎那,他听見嬌女敕柔弱的語音,叫喚著他的名。
「你進來。」
看著靴前那朵小花,他緩緩站直了身子,垂下在胸前交抱的手,卻沒依言進門,仍舊站在原地,淡然開口說道︰「還沒到添油的時辰。」
這句回應,教羅夢沈默,有些惱了。
他雖然沒有瞧見,卻也能精準猜出她的情緒。
這些年來,他早已曉得,那溫柔優雅面具下的真正脾性,她生來貌美,被人人捧在心上、握在手上,很少有人會拒絕她的要求。她從小就比同齡孩子要聰慧許多,不著痕跡的用她的美貌、柔弱與心機,讓人心甘情願的為她做事。
「我不是要你添油。」羅夢悄聲說。
他依然背對著門房,恭敬有禮的再說道︰「小姐需要什麼,直接跟屬下說就可以,我立刻就去備來。
屋里,再度陷入靜默,隔了半晌才又有聲音傳出。
「我睡不著……」軟女敕的聲音,飄在寒凍的空氣中,落入他的耳中,帶著怯怯的問︰「你不能進來陪我一下嗎?就像是以前一樣?」
那聲輕問,幾乎帶著懇求,教他心頭微緊。
可是她己經芳齡十三,不再是八歲的女娃兒,甚至己經來潮,都能嫁人了。男女終究有別,要是沒有重要的事,他不該再進她的房間。所以,他只是垂眼看著那朵小花,淡淡的說道︰「夜己深了,屬下進房,于禮不合。」
她又沈默了。
一會兒後,衣衫的窸窣聲再響。羅夢沒有死心的乖乖躺回床上歇息,反倒是下了床、披上衣裳,走到門邊。
然後,門開了。
清幽的香氣襲來,如芙蓉般柔軟的裙擺,隨著蓮步輕移,終于停在沈飛鷹的面前,蓋住那朵他注視己久的小花。
十三歲的羅夢,比起十二歲的羅夢,更加美得如夢一般。
廊上的燈籠光暈下,她昂著小臉,紅唇輕抿,絕美的容顏帶著從不讓外人瞧見的惱火。可是,即便是生氣,她也是美的,美得讓人心疼且緊。
望著眼前的男人,她無法移開視線,不論是眼里,還是心里,滿滿都是他的存在。
今年他就二十一歲了,她親眼瞧見,他在練武場里練武時,藏在長衫高袍下,虎背熊腰的結實男性身軀,不比同堂里的鏢師們遜色。
他原本己經練成精湛的劍法,卻因為她而廢了。她深深記得,他為她擋刀的神情,沒有絲毫的猶豫,為了不讓她擔憂,神情不露半點痛楚,反倒還先探看她是否受傷。
雖然,無法再施展劍法,可是他不曾因此荒廢武功,比起大風堂內所有人,他練武總練得比誰都勤。
勤能補拙。
他利用為她守夜時,修習內功,將內家功法練到了,超乎他這個年齡該有的境界,爹爹說他是練武奇才,唯有她知道,他是花費了多少心力。
就因為如此,她才不想讓他在這兒吹風,要他進門歇歇,但是他卻頑固得像顆石頭般,教她好生氣惱。
原本,羅夢想仗著堂主千金的身分,對他下令。可是,當她走到他面前,瞧著那張熟悉的臉龐,氣卻又莫名的消了。
唉,其實啊其實,她該氣該惱的是自己。
他哪有什麼錯呢?
打從一開始,就是她不願意,讓他卸下職務。
明明她就是可以,要求爹爹換人輪替,讓他休息的。可是,只要一夜沒有他在門外守著,她就難以成眠,任何人都不行,非得是他不可……
「小姐,夜深了,你該早些歇息。」罔顧她的注視,他面無表情,好整以暇的說著。
她動也不動,不肯听勸,軟軟的嬌聲說道︰「我睡不著,你陪我坐一會兒,好不好?」
表面上是問話,但是不等他回答,她己經回身,斂裙在門前的石階上坐下,仰望著前方在月下綻放的白梅。
梅花的時序己近尾聲,朵朵的花兒幾乎落了一地。
夜風又來,吹落幾朵白梅,揚起她的長發,她單薄的衣衫,抵擋不住春寒,白女敕的小手拉緊外衣,嬌小的身子瑟縮著。
沈飛鷹還是不動如山。
望著不斷落下枝頭的小花,羅夢只覺得心頭莫名難受,一時之間,吹來的寒風好似又變得更冷了。她不自覺伸手,接住飄轉到身前的花辦。
小手接著了花,卻讓寒風灌進衣襟,她冷得直打哆嗦。然而,下一瞬間,一股熱氣從旁而來,替她擋住半邊的風。
羅夢心中欣喜,轉頭看著,終于願意坐下的沈飛鷹。他還是沒有瞧她,黑眸望著茫茫夜色,臉部線條比先前更冷硬。
只是,他的動作,不但暖了她的身,也暖了她的心。
她將手中的梅花,送到他面前。「喏,幫我拿著。」
毫不遲疑的,沈飛鷹伸手,任她小心翼翼的,將嬌柔的小小花兒,放進他的手中。
盈白的梅花,在他黝黑的掌心里,顯得好小好小,襯得他掌中的傷疤,更加丑陋。
她心頭一緊,不自覺以指尖,輕撫著那道幾乎撕裂手掌的傷。
「現在,還會疼嗎?」她悄悄的問。
「不。」他吐出一個字,又將手縮了回去。「多謝小姐關心。」
那木然的神情,教她頓時黯然。她自小聰明過人,總能猜透旁人的心思,卻無法拿捏他的一丁點兒思緒。
爹爹說,他自稱屬下,是因為要來報恩。但是,他已經報過恩了,老早救過她與爹爹無數回,根本不欠什麼了。
她應該要告訴他的。
可是,她沒有說,甚至還想著,反正他己無家可回,大風堂也算是他這只飛鷹的落腳處,就這麼永遠待下來最好。
這念頭,好任性。
但是她無法遏止,希望他留在這兒久一些、希望他待在身邊多一點。這種渴望,愈來愈深切,讓她僅是這樣瞧著他、靠近他,也會心兒狂跳……
「今晚的月色真美。」她說著,言不由衷,想引他說話。
沈飛鷹卻保持沈默,沒有答話,但是也沒有起身。
梅花的花季己盡,粉色的桃花卻準備開了,枝頭上已有些許花苞。她知道言語無用,于是拉緊披在身上的外衫,在花前月下,輕輕靠上他的肩頭。
他微微一僵,可是她沒有退開,也沒有靠得更近,只是輕輕打了個呵欠,悄聲的低語。「我累了,你借我歇一歇。」
這小小的要求,帶著心機,卻也透著真心,教人難以推拒。他身體僵硬,瞧著前方月色,薄唇輕抿,劍眉微擰。
沈飛鷹太明白,不該讓她這般靠著,可是她在床上輾轉了大半夜,如今枕著他的肩頭,不過才一會兒,竟還真的睡著了。
這一回,她不是裝的。
他能夠感覺得到,她變得深而綿長的氣息、感覺她軟綿的嬌軀萬分放松,不帶任何心機的偎靠著。
早些年,他還能模清她的思緒,可是這陣子,他卻愈來愈難以辨明她的想法。
她說的話,總假假真真,真中帶假、真中有假,教人捉模不定。
現在,還會疼嗎?
擔憂的語氣,在腦海中回蕩不去,擾得他心情難靜。
人人只知道,她是大風堂里頭,被嬌寵的一朵絕世之花,卻沒有人看見她的聰慧,更不知道她有意無意的,替爹爹打理鏢局事務,程鶴之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一切,只有他看在眼里。
輕而又輕的,他攏住掌中白梅,心緒難靜也難明,某些無法分辨的情緒,就在胸臆中翻攪,即使理智如他,卻也難以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