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
康伯恩坐在輪椅上--他也只能坐在輪椅上,癱瘓九年多來,他不是躺著,就是讓仲恩背著,輪椅是他的第二雙腳,讓他的靈魂可以走出困厄的身軀。
也曾經有個小女生,帶他走出密閉的幽暗斗室,讓他重新呼吸新鮮空氣,生命得以煥然一新,經過這麼多年,他早就明白,她是他的天使,他不能沒有她。
但是現在,生活沒有她、電話沒有她、伊媚兒也沒有她,他常常望著垃圾郵件發呆,試圖在其中找到她的名字。
「大哥。」沈佩瑜走過來,在他輪椅小桌上放了一杯飲料。「這是我跟智山媽媽學來的生機飲料,她說你好久沒喝了,叫我幫你留意。」
「謝謝,妳自己也有一杯?」
「當然了。」沈佩瑜低下頭,滿足地看自己的肚子。「為了這個小貝比,我一定要補充營養,大哥你也要顧好自己的身子,不要常常在屋內發呆,有空叫南西陪你四處走走。」南西是新來的外勞。
「我自己可以走啦!還是讓南西去做家事,妳就安心養胎,教小朋友英文,別忘了,妳的工作可是栽培小幼苗喔。」他一語雙關。
沈佩瑜笑著走到旁邊的種苗架子邊,仔細檢視一格格分株的小女敕芽。「我沒忘,仲恩早上出門才特別交待過的,這邊的羽衣燻衣草幼苗最重要,才剛發芽,正是最脆弱的時候,連澆水都要用小滴管。」
望著她專注的神情,康伯恩微笑吸了口果汁,熟悉的怪味道流入喉間,差點令他嗆到,昔日的記憶一股腦兒涌了上來,好像有一只小麻雀在旁邊吱吱叫,盯著他咽下果汁……
「對了,」沈佩瑜又說︰「智山媽媽說,如茵有打電話回來,她說她在台東的溫泉飯店適應得很好,主管很看重她,叫我們不用為她擔心。」
「喔。」
她好,他就安心了。她個性獨立、活潑開朗,不管到哪里,一定都能過得很好的。
既然她不跟他聯絡,那他也不可能主動找她,她飛走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祝福她,希望她早日找到真正的幸福。
一對三十余歲的夫妻走到圍籬外,那太太看到告示牌,忙跟沈佩瑜點個頭,轉向他先生說︰「這里是私人住宅,我們走回去吧。」
「我聞到一種清香,好像從比較高的地方傳過來的,是什麼植物?」
「那邊有一排樹,」太太瞇著眼楮仔細看,一邊形容給老公听。「很高,大概有十幾公尺,葉子細尖,垂下來,是松樹嗎?還是扁柏?」
「那是柳杉,以前拿來做電線桿的。」康伯恩將輪椅駛向前,樂于解說。
「啊!」那太太被他嚇了一跳,隨即笑道︰「這位先生突然出現,他剛才被一大叢花擋住了。」
那先生也笑說︰「真膽小啊,我早就听到輪子的機械聲音了,你是坐輪椅吧?」
「咦?」康伯恩發現他的眼楮有點奇怪。
「我眼楮看不見,」那位先生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手掌緊緊搭在老婆的手臂上。「我太太就是我的眼楮。」
「才不呢,我是他的導盲犬。」那位太太笑得十分開心,還拍拍她先生的手,
「原來如此。」康伯恩愉快地說︰「這位先生用『心』游清境,一定覺得這里美到讓你流連忘返吧。」
先生指著自己的心口,「我的心裝滿了美景,一下子還消化不掉呢!這都要感謝我老婆細心地解說,雖然我可以听、可以聞、可以模,但天空的雲、遠方的山、草原上的羊咩咩和牛伯伯都得靠我老婆幫我看,謝謝老婆嘍!」
「你老是這樣,真不害噪!」那位太太竟然臉紅了。
「感謝就要說出來呀!」那位先生朝著康伯恩說︰「你也是行動不便的人,應該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如果有人懂你的心,願意陪在你身邊,那真是我們前世修來的福氣,不但要感激,更要好好的愛惜,說聲謝謝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人家老婆在這里呢,你還講那麼多!」那位太太忙說。
「她是我弟弟的太太。」
「啊,抱歉,搞錯了。」夫妻倆一起道歉。
沈佩瑜搖頭笑說︰「沒關系,你們夫妻很恩愛,很令人羨慕呢!」
康伯恩的心頭隱約被觸動了,他沒頭沒腦地問道︰「你的眼楮是結婚後才看不見的嗎?」
「不是,我是先天性的視神經萎縮,念到小學時就看不見了。後來努力念到大學,她是我的同班同學,時常幫我整理錄音帶筆記,然後我們就日久生情了,」
太太在旁邊低頭笑,沈佩瑜也笑說︰「那我猜,接下來一定是掀起一陣大風大浪,然後有人在內心交戰,再加上一場家庭革命,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哇!妳猜得好準。我老婆要跟我交往,我還不敢呢,拼命地躲她,岳父母更是強烈反對,差點害她家庭失和呢。」
那位太太笑說︰「都過去了。」
沈佩瑜想到自己左邊胸部切除的縴維瘤,心有所感地說︰「好像身體有些障礙的,都會遇到類似的問題,其實在感情上,大家都是正常人啊。」
閑話家常了一會兒後,那對夫妻便道別離去,離去時依然緊密相依。
康伯恩楞楞地瞧著他們的背影,看不出是誰帶領誰,反正就是夫妻齊心並行,共同扶持向前走。
如果自己有足夠的勇氣,他不會拒絕如茵,甚至應該努力追求這個能讓自己會心一笑的女孩;但是他不是普通的殘障者,他是法律上認定不能履行夫妻義務,可以依此訴請離婚的無能者。
他根本沒有資格愛她。
身體無能,心也跟著無能了,心情彷佛回到剛出車禍後,知道自己全身癱瘓時的那種無力感。
唉!他嘆了一口氣,慢慢吸完果汁。
這個冬天真冷啊!
路口,禁止通行的標志擋住了我的去路,我進不去。
我開的是四個小輪子的電動輪椅,我是駕駛,也是乘客,雖然身體能去的地方不多,但是我的心靈可以去旅游的地方卻足無限寬廣。我可以上天下海、邀游宇宙;也能拜訪親朋好友,暢談心中事,這部車子小則小矣,但卻是馬力十足!
可是,前面這條關乎「愛」的路,我不能進去。
我不知道是誰設立這個標志、法條的,是世俗觀念?人情壓力?生理條件?
還是我自己?
我愛的那個人就住在這條路上,如果可以,我願意不顧一切馳騁到她樓下,為她高唱一首情歌,等待她推窗而出,再大聲告訴她--我愛妳!
但我不行。
她跟我說,我不能剝奪自己的情感、意志︰然而身體的缺陷讓我不得不正視事實,我的心告訴我,我無法給她幸福。
幸福是什麼?在每一個不眠的夜晚,我悄悄地為幸福定義--和親愛的家人相處;喝下一杯香醇的咖啡;一朵棉花糖似的白雲飄過去;種子吐出青翠的女敕芽;看見所愛的女孩給予我會心的一笑……
我的幸福很簡單,但是現實世界所定義的幸福很復雜--車子、房子、金錢、地位、健康、強壯到足以保護妻小的身體,甚至走那些曖昧的男性飲料廣告--我構不著如此嚴苛的標準。
她是一只快樂的小麻雀,自由遨翔,她的幸福在更高、更廣闊的藍天里,在那里,她可以找到一雙強健的臂膀來呵護她。
停佇在禁止通行標志前的我,抬起頭,以最虔誠的心情向她道別,祝福她飛到幸福的國度,
這就是我的幸福。
竟然說她是小麻雀?!柯如茵放下報紙,掏出辦公桌抽屜里的面紙,拭了拭含在眼角的淚珠。
臭大康!一定是他寫的!以前都是用本名發表文章,這次換了一個拗口的筆名「殷儒」,他以為這樣她就認不出來了嗎?
殷儒?殷儒?倒過來念是「儒殷」,如茵?!
壞大康啦!回去得罵他一頓……她輕輕地笑了。每當她冒出新念頭時,總是迫不急待地想告訴他,即使一個在南投、一個在台東,中間隔了幾十重高山。
「如茵,啥事這麼開心?」英俊的部門經理吳冠倫從外頭回來。
「啊,就是我們得了無障礙空間優良飯店的獎項嘛。早上總經理還打電話給我,他很高興耶,以後對外廣告宣傳就可以加這條上去了。」
「妳現在很紅喔!」吳冠倫沒回到他的位子,仍杵在她桌前跟她哈拉。「妳這個小小的公關部助理,看到無障礙設施做得不好,竟敢上書總經理,結果讓客房部、總務部跟我擺了三個月的臭臉。」
「本來就是嘛!輪椅斜坡做那麼高,連我都走不上去了;特別設計的無障礙房間也不能只在牆壁隨便裝個扶手就了事,還要加大浴室、放洗澡椅、降低洗手台的高度,房間甚至可以擺張電動床。只不過多花一點點錢,就可以讓客人住得更舒服,也可提升咱們的名號,不是一舉兩得嗎?」
「記得妳說過,好像是妳家有行動不方便的人,所以才會這麼熟悉是吧?」
「是啊!我們得幫殘障人士多想想,不能想說他們只出來玩一,兩天,隨便給他們住住就好,既然他們有特殊的生活需求,我們就要讓他們像是回到家一樣自在。」
「如茵,妳的心思很細膩,設想也很周到,很適合作飯店服務業。」吳冠倫被她俏麗的笑容所吸引,目光一直放在她的臉上。
柯如茵笑而不答,低下頭繼續整理剪報。
吳冠倫主動邀約,「下個禮拜我們休假排在一起,我帶妳去花蓮玩。」
「好啊!我有同學在那里,我可以去擠她的員工宿舍,再請她幫你打個折住景觀房,順便看看人家飯店是怎麼經營的。」
「那個……」是要去玩耶,怎麼變成飯店考察?
吳冠倫反而躊躕了,如茵看似聰明懂事,卻又好像天真無邪,撇下民宿千金不當,跑來這里當個公關部的打雜小妹,若沒發現她個性細心、能力超強,恐怕就會埋沒人才了。
嗯,有點謎樣的女孩……
「經理,你還有事嗎?剛從外面回來不休息一下?」
「喔,對了,」吳冠倫不自在地拉了拉領帶。「工商協會三點會準時到達,三點半就有一場演講,妳去check準備事項,不要遺漏。」
「是!」柯如茵大聲回應,立刻起身,精神抖摟地離去。
會議室里,相關文件已擺放在桌面上,麥克風、視听設備都沒有問題,外面的茶水、點心也已準備妥當,服務生也在一旁隨時待命,柯如茵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無誤,再來到大廳櫃台。
八十人四十間房的鑰匙放在信封里,上頭已寫上了姓名,整齊地排放在大廳經理的桌上,這樣等會團體客人一來,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進房了。
她喘了一口氣,放松心情,從大廳的大片透明落地窗望出去。
已經是春天了,櫻花粉女敕,杜鵑艷紅,馬纓丹、矮牽牛、三色董、彩葉草誧滿一地,將外頭的造景花園點綴得五彩繽紛,溫和的陽光灑落,花朵及綠葉上的水珠閃閃發光,令她想起了山上花園的清晨露珠。
電梯門打開,有人推著輪椅出來,她趕忙過去按住電梯門。
「阿公,帶阿媽出來玩啊?有需要幫忙嗎?」她面帶微笑打著招呼。
「啊,我想走一走……」
推輪椅的阿公約七十多歲,表情有些靦腆;輪椅上坐的是阿媽,頭低垂著,好像在睡覺,由她鼻子伸出的鼻胃管搭在肩膀上。
「阿公可以到花園走走,現在開了好多花。」柯如茵用手指引著方向。
阿公看了外頭一眼,「我還是先在大廳坐著等我兒子午睡起來吧。」
「阿公別擔心,」柯如茵立刻猜到他的心思。「你別看這花園有小山坡跟石頭階梯,那是給小孩子玩的,旁邊有賞景用的步道,輪椅一樣很好走,你也可以坐下來,喝杯熱茶欣賞風景。」
老人家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我出去了。」
「等一下喔。」柯如茵飛快地跑到櫃台後方,在下面的櫃子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條輕便的薄毯,然後回到阿媽身邊,將薄毯輕柔地蓋在阿媽身上。
「外頭有風,這個給阿媽保暖,待會兒再還給櫃台就行了。」
阿公望著她的動作,誠心地說︰「你們飯店真好。」
「那里,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柯如茵回以燦爛的笑容。「阿公,把這里當作是自己家,要玩得開心喔!」
「我會的,多謝。」他點點頭,俯模模老伴的臉,「阿美,人家漂亮小姐很幫忙,妳也要跟小姐說謝謝喔。」
「阿媽一直在睡覺?」
「她二度中風後,就一直是這樣了。」阿公直起身子,握住輪椅的把手,邊走邊說︰「我少年時只顧著打拼賺錢,沒帶她去哪里玩;等到退休了,說要帶她去環島,她的膝蓋卻痛到走不動了,而且身體也愈來愈差︰過了幾年又中風,就再也沒有力氣出門了,唉……還好兒子孝順,帶我們出來走一走。」
「阿公,那很好啊,你要開心點。」柯如茵鼓勵他。
「能帶阿美出來,我真的很歡喜,雖然是遲了些,但在我還能看到她的時候,我一定要好好照顧她,讓她安心過日子,她過得好,我就沒有遺憾了。」
「阿公很辛苦嘍?」
「哪會!」阿公又是靦腆地笑說︰「自己的牽手啊,別人看起來很辛苦,可我一點都不覺得,我做阿美的手腳,疼惜伊、幫助伊,心內真歡喜哩!」
「阿公,阿媽都是有福氣的人!」
望著天空的浮雲,柯如茵又想起了山上藍得發亮的天空。
媽媽打電話說,緣山居一切如常,佩瑜再一個月生產;大康還是心事重重的模樣,被小康抓回家,不讓他當一尊苦瓜臉的門神,免得嚇走客人。
她噗哧一笑,離家半年多了,「懲罰」他的時間也差不多了吧。
她好想家,那是她身心能量的來源,即使她再怎麼獨立,她的心依然緊緊地牽絆在那片美麗的高山上。
包想念陪她長大的大康……阿公說的好,做牽手啊!
她帶著神秘的笑容,慢慢走回大廳,心里的決定已然成型了。
西裝筆挺的吳冠倫趕了過來,在大廳外張望著。
柯如茵看了大廳的時鐘,「經理,時間差不多了,你過來等工商協會?」
「是啊,再三分鐘吧。對了,如茵,剛才我接到訂房部轉來的電話,有一個心智障礙兒童團體要辦活動,本來已經訂了另一家飯店,但現在對方突然以內部裝潢為由拒絕他們,時間只剩一個月,他們很著急,正好我們有空房,所以……」
「經理接下了?」
「我當然接下了,因為我相信妳的能力,所以這個case交給妳了。」
「好!」柯如茵樂于接受挑戰。「我待會兒就跟他們聯絡,了解他們的人員、情況、餐飲,住房、活動內容、特別需求等,到時再協調各部門做各方面的配合,小朋友難得出門,一定要讓他們過個happy難忘的假期。」
「如茵,妳真是一名猛將,辦得好的話,我們飯店的形象又更好了。」要不是在大廳,吳冠倫真想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
「經理,結束這個case,我要辭職。」
「蝦米?!」
「辭職一個月前要先報備,經理,我現在跟你說了。」
「啥?!」吳冠倫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經理下次休假時,記得來緣山居玩喔!」柯如茵的笑容更燦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