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真好 第九章

周末的夜晚,柯如茵終于回到家了。

見到倚門盼望的母親,她忍不住眼眶濕潤,大聲喊道︰「媽!」

林春秀笑說︰「我算得很準,如果沒塞車,客運就是這個時間到。」

「媽,妳吃飽了沒?」

「憨囝仔,妳忘了?我們都是先吃飯,才來招呼客人吃晚飯的,我才剛問候完幾桌客人,想說出來透一下氣呢。」

游子歸家,過往的熟悉事物也立刻歸位,柯如茵心里感到十分溫馨充實。

大家的生活作息如常,門廳依然布置得整潔清爽,自己辛苦策畫的香草專區也依然擺在大廳的一角,只是少了那個門神……他回家吃飯了吧?

柯德富坐在大廳里,正跟客人泡茶聊天,一見到她,便笑容滿面地說︰「死囝仔,過年都不知道要回來!」

「爸呀,人家過年最忙了嘛!」她嘟著嘴,爸還真是一點都不留情面。

客人也笑說︰「老板,這是你女兒,這麼大了,可以準備嫁人嘍!」

柯德富笑呵呵地說︰「她才二十二歲,小得很,家里的民宿不做,跑到台東的溫泉飯店當什麼公關部經理,做得嚇嚇叫,她還想多玩幾年呢!」

真是膨風的老爸!直接將她從小助理升成大經理,柯如茵也懶得說破。她知道爸爸一直很矛盾,一方面舍不得她外出工作;一方面又怕她和大康交往,這次她回來,父母只是以為她休假,並不知道她已經辭職,準備回來追大康。

晚一點再說吧,免不了要鬧一場家庭革命的。

「如茵,佩瑜去生小孩了耶!」林春秀興奮地報告消息。

「咦?這麼快?曉虹的生日還沒到啊?」柯如茵很驚喜。

「差不多了啦,不差這幾天,她中午開始陣痛,仲恩緊張死了,趕緊將她送到醫院去。剛剛我打電話去問,他說還沒開,可能要再等幾個小時,說得都快哭了。」

「哎呀!早知道我剛就先下車跑到醫院去陪佩瑜姐姐,順便幫她加油。」

「讓當爸爸的人去陪就好啦,這樣他會比較有臨場靶,以後才會更疼老婆。」林春秀指著高談闊論的柯德富,掩嘴笑說︰「我生妳的時候,醫院不讓他進去,他硬是要進去,擺足了大哥的模樣,我都痛死了,他還在那邊凶巴巴的,後來醫生只好讓他進去,結果他看到我出血,馬上就暈倒了。」

「呵呵!」真是百听不厭的家族笑話。

「智山在曉虹那邊,妳要不要先過去瞧瞧?」當然是瞧大康嘍!

「啊……」柯如茵甩起背包,反倒沒有心理準備,「媽,我先整理行李,吃頓飯後再過去。」這樣才有精力長談。

「好,我去叫阿全幫妳炒幾道菜。」

鈴!癟台電話鈴響,柯如茵順手接了起來,「緣山居您好!」

「智山媽媽……如茵?!妳回來了?」那頭的康曉虹緊張地說︰「我爸爸好喘,他說他不能呼吸,妳快過來看看啊!」說著就哭了出來。

「我馬上過去!」她放下電話,心髒無端地劇烈跳動起來,拋下行李,快速地沖出家門。「媽媽,大康好像生病了,我去看看他!」

好喘!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氣管,喉頭更是溢滿酸水,嘔得他頭昏眼花。

康伯恩不想在這個時候生病,但偏偏力不從心,連話都說不出來。

在模糊的視線里,他看見曉虹驚慌流淚、智山緊張地抓著他的手、南西蹲在地上擦他的嘔吐物,而他好像一直在往後倒退,離他們愈來愈遠……

耳邊傳來遙遠而不切實際的熟悉呼喚,他快死了嗎?在作夢嗎?

「大康!大康!你怎麼了?」

柯如茵幾乎是一下子就沖到康伯恩的面前,她被他慘白冒汗的臉孔給嚇到了。

「如茵!」康曉虹一見到她,不禁哭道︰「爸爸說他嘴巴酸,叫我拿胃藥給他吃,他吃了後就一直喘,叔叔和嬸嬸又不在……嗚……」

柯如茵忙安慰她,「曉虹別哭,我們想辦法幫爸爸。」

「姊姊!」柯智山來不及跟老姊敘舊,只焦急地說︰「大康叔叔的身體好熱。」

柯如茵模上康伯恩的額頭,那燙人的熱度差點溶化她的手心。

「大康!大康!你現在覺得怎樣?」她俯身靠近他的臉。

「如茵?」康伯恩總算對準焦距,但還是難以相信,「妳怎麼……回來了?」

「你別管我了,你到底哪邊不舒服?」

「我……我不知道,我又不會痛……喘不過氣……」

「你不要說話。」柯如茵很快地環視一下屋內,「曉虹,爸爸的吸呼球在哪里?」

「在這里!」康曉虹立刻跑到櫃子前,拿出很久沒有使用的急救器材。

柯如茵迅速地為康伯恩戴上氧氣面罩,用力壓了一下連接在上面的呼吸球,擠出空氣,再交給柯智山。

「智山,照我這樣壓呼吸球,數一二三,三秒鐘一下,不能停。」她一面火速交待,一面走向大門,然後快速的說︰「曉虹,我們要去醫院,妳準備爸爸的健保卡、拿件厚毯子,我回去開車。」

跑進春天的黑夜里,她一顆心恐懼不已,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接觸死亡過,尤其是她所喜愛的人現正掙扎于生死之間。

媽媽教給她的無懼死亡觀念全都不見了,一下子來得太突然,她根本無法從容面對,更何況她還有好多話還沒跟他說啊!

強忍住眼淚,穿過櫻花林,越過花園,她沖進緣山居,在廚房找到了母親。

「媽媽,爸爸的車鑰匙呢?我要送大康去醫院。」

「這麼嚴重?」林春秀露出擔憂的神色。「妳叫爸爸一起去。」

「禮拜六晚上最忙,媽媽妳也要忙。」柯如茵探頭瞧了眼在跟客人下棋的老爸,「我帶曉虹和菲佣一起去就行了,媽,我再打電話給妳。」

從母親手中接過車鑰匙,柯如茵沖到停車場,發動車子,急駛過外頭的大馬路,繞到小磚房前的小路。

康曉虹已經將輪椅推到門外,柯智山用力按壓呼吸球,菲佣南西則抱著毯子不知所措地等在一邊。

柯如茵跳下車,打開後車門,解下康伯恩輪椅上的安全帶,所有的動作連同她的話一起完成。「我抬肩頭,我先進去,南西是吧?妳抬腳,leg,知道嗎?」

一擁住那發燙的軟趴趴身子,她幾乎要心神崩潰,忙一吸氣,大聲喊出︰「一、二、三!嘿咻!我進來了。」

她先坐進後座,再將康伯恩扯進來,然後南西也將他的雙腳擺進車廂里面。

「南西,妳扶住先生,這個呼吸球……」

「我來!」康曉虹率先擠進來,接過呼吸球開始按壓。

柯如茵再看一眼大康的臉色,似乎沒那麼死白了。「好,曉虹不要急,現在五秒鐘按一下。」望著他因痛苦而緊閉的雙眼,她忍不住輕輕模上他的臉,哽咽地說︰「大康你忍耐一下,我送你去急診。」

「唔……」回應她的是含糊的喘氣聲。

她沒有時間傷心,她從另一側車門出去,讓南西進去撐住大康。

引擎仍在發動,她回到駕駛座,立刻扳動手煞車,踩下油門。

「姊姊!」柯智山急忙喊她。

「智山,你幫忙收拾屋子,回家告訴媽媽,說我們下山了。」

暗夜急駛,山路婉蜒回繞,在黑夜里像是無邊無際的隧道,她若不拼命沖過去,只怕黑暗就會吞沒了他們。偏偏今天是周末,上山的游客絡繹不絕,對方車道的遠光燈不斷刺痛她的眼楮,車輛一部接一部迎面而來,像是無止盡似的。

餅去她希望游客來得愈多愈好,那他們就可以到緣山居吃飯、逛花園、喝咖啡,讓媽媽開心地躲起來數鈔票;可是今夜,她恨不得所有的游客全都消失掉,不要擋住她的去路!

她猛按喇叭,一路踩油門往下沖,道路旁的海拔高度指標逐漸降低,一千五百公尺、一千二百五十公尺、七百……

「如茵!」康曉虹驚叫一聲。

那叫聲讓她突然回過神,方向盤左右急轉,閃過一部差一點迎面撞上的車子。

好急!她真的好著急,眼淚在臉上狂飆,深怕慢上一分鐘,就救不回大康了……

不能急!腦袋中另一個聲音告訴她,她若因為大康生病而發狂,她就沒有能力當他的手腳,如果手腳先慌了,盲目亂竄,又怎能保護身體的安全呢?

她抹掉擋住視線的淚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集中精神專心駕駛,她不能回頭,只是鎮定地問道︰「曉虹,爸爸現在怎樣?」

「好像好一點。」

「如果曉虹擠累了,就交給南西做吧。」

「不!我要幫爸爸。」康曉虹仍有規律地擠壓呼吸球。

也許是強迫呼吸發生了效果,康伯恩從混沌的意識里逐漸轉醒,他知道自己正在車子里,旁邊是曉虹和南西,空氣中還有股淡淡的燻衣草清香……

「曉虹,爸爸……大概快完蛋了。」他仍在喘氣。

「爸爸!不會!你不會的!」康曉虹已經哭紅了眼。

「妳要听叔叔、嬸嬸的話……有空,寫信給媽媽……爸爸會變天使……」

柯如茵再也听不下去,大聲吼道︰「大康!不準亂講話嚇唬小孩!」

「如茵?」康伯恩想起來了,她回家了,他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休假?工作還好嗎?」

「我很好,你少說兩句,不要浪費元氣。」

「我……我要趕快說……謝謝妳,這些年……」他無法看到她的臉,只能吃力地望向後照鏡,凝視那雙黑夜中的熟悉瞳眸。「有妳,真好。」

柯如茵拼命想忍住從心底奔流而出的淚水,「很好的話,那就娶我回家啊!」

「傻!」他的眼楮濕濕的,心口又酸又疼。「我快死了……」

「都還沒看到醫生,你自己別當蒙古大夫!」

「麻煩……照顧曉虹,妳是個好姐姐……」

「大康!你再胡言亂語,我待會直接帶你到精神科!」

「我的……遺囑……在電腦里,檔案名字叫happy,有交待……」

「等你真的翹辮子了,我再去打開也不遲。」臭大康,又害她哭了,她抹抹淚,又說︰「除非老天爺馬上叫你去,否則你就乖乖地待著,你現在唯一要做的是,為愛你的人活下來,給我們希望,也給你自己希望,好嗎?」

他淌下眼淚,一向癱瘓無力、四體不勤的自己也能成為別人的希望?

他是曉虹的父親,他還沒看她長大;而如茵,她剛剛說什麼?想當他老婆?!她們好像都需要他,可是,他力不從心啊……

「先生不要死!」一直很緊張不安的南西開口了,她以不太流利的國語說︰「先生去天國,聖母瑪利亞阿們,南西回菲律賓,nojob,不要!」

柯如茵笑出了眼淚,「大康,你瞧,如果你上天堂逍遙去,會害人家失業啊!」

「呵……」他也輕輕地笑了。

康曉虹在他臉上親吻一記,「爸爸,你不要說話,我幫你做呼吸。」

「好……」康伯恩虛弱地以微笑回應。

神智似乎又混亂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氣,也許,剛才只是回光返照,讓他可以和心愛的曉虹和如茵話別,讓他沒有遺憾……

吸聞燻衣草的清香,他安心地閉上眼楮。

「如茵!」康曉虹又哭了出來,「爸爸好像又不好了。」

「我們快到了!別慌!」柯如茵瞄了眼夜光時鐘,不到半個鐘頭,她已經走完一個鐘頭的路程了。

緊急煞車在醫院急診室門口,接下來是一團混亂的過程,推推床、抬病人,量血壓、掛號、問病史、抽血、吊點滴、照X光、照月復部超音波……

待她將擋在門口的車子停妥後,回來見到大康的床位已被拉起了簾幕,而曉虹和南西都被擋在外頭,她不由得心驚膽跳。

「爸爸在急救……」曉虹一見到她,立刻撲到她懷里痛哭。

「不會吧?」她渾身發冷,血液瞬間凝結。

「插管好了。」醫生掀開簾幕出來。

「什麼?有這麼嚴重?」柯如茵驚問。

「病人身體情況特殊,暫時用呼吸器幫他呼吸比較好,反正待會兒手術麻醉也要插的。」醫生接過義工遞給他的一張檢驗報告,彷佛沒看見她們焦慮的臉色,竟還露出笑容的說︰「沒事,白血球一萬二,果然是盲腸炎,通知外科,立刻送手術室,誰來簽同意書?」

「我!」康曉虹立刻回應。

「小妹妹,妳不行喔,妳還沒滿二十歲吧?」

「那我來填。」柯如茵伸手接下文件。

簽下自己的名字後,就是送大康進入另一個生死關頭,所有的害怕和焦慮都只能暫時拋諸腦後,目前能做的,就是信任醫生,然後靜下心,為他祈禱。

坐在手術室外,那股強烈的冷氣令她不由得微微發抖。

「如茵,我爸爸會死嗎?」康曉虹坐在她身邊,抬起淚眼。

「不會!他如果敢開盲腸炎死掉,我會天天嘲笑他,讓他不得不醒過來叫我住口。」

「對,我同學開盲腸炎,一個星期就回來了。」

康曉虹雖然故作鎮定,想找個輕松的話題聊,但畢竟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不一會兒淚珠兒又滴了下來,哽咽地說︰「可是……我好怕……」

「曉虹,別怕。」柯如茵摟住她的肩膀,將她抱到懷里,淚眼含笑的說︰「我還有好多話沒跟你爸爸說,他也還沒跟我說,他一定不會死的。」

「如茵,妳很喜歡我爸爸?」康曉虹眨眨濕潤的睫毛。

「嗯!」柯如茵用力地點頭。

「我們一起守護爸爸,好不好?」

「好!」

春天的夜,有一陣溫柔的曖風吹過去,漸漸不冷了。

夢里,山脈雄偉,天空晴朗,花圃里的燻衣草搖曳生姿。

他在燻衣草的清香里醒來。

又是醫院!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扭頭看向左邊,曉虹和南西擠在陪病床上睡覺;看向右邊,那個頭發短短像男生的……

柯如茵坐在床邊打盹,一感覺到手里的震動,立刻醒了過來。

「大康,睡飽啦?」她高興地喊他,眸中充滿歡欣的光采。

「喂,我僅剩的這只手,都被妳捏麻了。」康伯恩試圖動動指頭。

「捏麻了,按摩一下,疏通血路就好了。」說著她便開始按摩他的手指頭。

他無法不注視那個甜美的笑容,俏麗的臉龐容光煥發,好像她本身就是個發光體,照亮了周遭的一切。可是,她眼楮下面有黑眼圈,昨夜……

「我到底……」他聲音有些沙啞,「咳咳,喉嚨怪怪的……感冒了?」

「不是,哪有這麼簡單!」她倒了一杯水,將吸管放進他的嘴里,笑說︰「你手術插管,幸虧自己還知道要呼吸,所以麻醉退了就拔掉了……等一下!」她抽回水杯,「只準喝一口潤喉,等你放屁了才能吃東西。」

「什麼手術?」

「盲陽炎。」

「只是盲腸炎?」

「是啊,『只是』盲腸炎。」她雙手開始比劃起來,然後模著右下月復,「盲腸在這里破掉了,偏偏你不會痛,醫生猜大概是肚子脹氣,擠壓到橫隔膜,造成呼吸困難,幸好沒並發成月復膜炎,不然代志就大條了。」

「這樣啊?」他不覺輕吐了一口氣,「我還以為……」

「快死掉了?」她笑咪咪地靠近他的臉,跟他談起了瀕死的經驗,「有沒有感覺身體飄起來,好像快速穿過黑暗隧道,然後看到溫暖的光芒?」

「沒有。」他望著她燦爛的笑容,思緒翻轉到昨夜,突然月兌口而出,「有。」

「到底有沒有啦?」

「這麼說吧,那時候我不能呼吸,很難受,車子里漆黑一片,真的像在黑暗的隧道里一樣,然後……我看到對面照過來的車燈,很亮,妳坐在前面,頭發跟身體也好亮,好像光明天使。」他靜靜地凝視她,「如茵,謝謝妳,救回我一條命。」

「肉麻兮兮的,我日行一善嘛!」她笑得好開心,握住他的右手,俯下臉靠近枕頭邊,定定地看著他,兩人的臉離不到二十公分。

「干……干嘛?」他扭動手掌。

「大康,我救你,是因為我需要你。」她閉上眼,吻住他的唇瓣。

突如其來的柔軟接觸令他為之一震,清淡的燻衣草香彷佛變濃了,不斷充滿在他的鼻息之間,而唇瓣上那個軟女敕的親吻,好像涂了花蜜似的,芳香甜美,輕輕地來回摩挲,令他墜入了無盡的溫柔里。

不行!他猛然別開頭。

「你嘴巴干干的,待會兒買條護唇膏幫你抹抹。」她笑著抬起頭。

「妳!」怎麼辦?嘴巴好像黏住了,

「我?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要以身相許啊?」

「如茵,妳別開玩笑!」他總算吼了出來。「過了這些日子,妳還是沒長進嗎?」

「你也是沒長進,條條大路通羅馬,你卻偏偏到處去插禁止通行的標志,說什麼這里不能走、那里不能去,把自己困在一個小方塊里面,還說要坐輪椅遨游宇宙,真是說大話!」

這不是他的文章嗎?他驚訝地望著臉蛋紅通通的她。

微紅的臉、嬌美的笑靨,在剛才那一吻之後,她似乎立即「轉大人」,好像從原本的含苞待放,慢慢地綻放花瓣,轉眼之間,盛開成最美麗、最耀眼的紅玫瑰。

完了,他快失守了……

她又笑說︰「你啊,拿我的名字當筆名,我要跟你要侵權賠償。」

「我都還沒說呢,妳趁我躺著不能動,對我進行性騷擾……」

「你有膽去告訴我爸爸啊!」

兩人眼瞪眼、鼻對鼻,噴出來的氣息交織在一塊,像兩只氣鼓鼓的斗雞。

「哈哈哈!」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兩人彼此相視大笑。

但他還是避開了那個話題,「妳通知仲恩了嗎?」

「沒有。因為我媽媽跟我說,算算時間,應該在你出手術室之後,佩瑜姐姐就進去生小孩了,還好沒踫上,不然小康可忙慘了。」

「終于生了!一切都還好吧?」他很高興,

「嗯,母子乎安。人生難得幾回生小孩,你就讓小康去照顧佩瑜姐姐吧,反正他要照顧你的話,隨時都有機會,我也叫我媽媽暫時別跟他提你的事。」

「喔,那妳可以回去了,有南西在這里。」

「我不回去,我也不回台東了。」

「妳到底要干什麼?」為什麼她總是能制造驚奇呢?

「昨天我跟你說了,我要你娶我。」

「開玩笑!妳自言自語,嘰嘰咕咕講些什麼我都沒听到。」

「大康!」她不怕他吼她,只是笑意更深,心思十分篤實的說︰「你信不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昨天你說了很好的話耶!」

「有嗎?」

「你說,有妳,真好,這是你的真心話吧?」

「那是……」

他無法說出「隨便說說」這幾個字,因為,那的確是他發自內心深處最真心的話。

她又笑笑的說道︰「你怕快死了,會來不及說出心聲,所以就趕快說出來了。」

「我是說,有妳這個朋友,很好,平常可以聊天,生病時還可以載我去看醫生,如此而已。」

「可是,你會對小妹妹說『我愛妳』嗎?那可會變成怪叔叔的喔。」

「如茵,拜托妳……」好後悔,沒事干嘛寫那篇文章!

「大康,我愛你。」她低下頭,輕柔地玩著他的手指頭。

她是女生耶,表白到這般程度已經很超過了,唉,誰叫她的對象是蠶寶寶大康呢?把自己包裹成這樣,她只好犧牲自己,幫他抽絲剝繭嘍。

嗯,他的手掌滿厚實的,拿來貼在臉上一定很舒服。

他忍住指頭的麻癢感,更故意忽略剛才心里的強烈震撼感,扳起臉說道︰「妳知道妳在說什麼嗎?愛情不是用嘴巴說說……」

「所以要訴諸白紙黑字。」她笑著拿出皮夾,掏出一張名片大小的護貝卡片,「還好你的文章很短,縮得這麼小還是可以看得清楚,我可是隨時拿來復習,比以前背英文單字還認真呢。我問你,里頭這個女孩子是誰?」

「那不是我寫的。」

「好吧,那就當是我跟你耍白痴,我去找別人嫁好了。」柯如茵又笑嘻嘻地靠近他的臉,「我猜,你看到我跟別人走紅地毯時,大概就是強顏歡笑,默默祝福我,然後心里好失落,趁著沒人看見的時候,對著燻衣草發呆、掉眼淚吧?」

「我才不會哭……」康伯恩的聲音竟然哽住了。

懊死!她就是會一步步逼近他,掏他的心、挖他的肺,將他徹底開腸剖肚一番;又好像神奇的預言女巫,完全猜得到他將有的行為與反應。

他是渴望擁有她,就像那位幸福的視障先生擁有一位體貼相伴的好妻子。

他從來沒這麼渴望過,尤其是經歷了昨夜的生死關頭,他知道如果就這麼死去的話,一切將會很遺憾,遺憾跟她吵架、遺憾讓她哭著下山、遺憾傷了她的心、遺憾未能疼愛如此貼心的女孩……

他已經有過一次遺憾,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可是--

「如茵,妳懂嗎?」他終于嚷了出來,「我沒辦法!」

「你有這個。」她臉蛋發熱,以她的指頭輕輕點了他的指頭。

「這樣不能生小孩!」

「做試管呀!這種情況你應該也知道,醫生可以用電刺激,幫你取出精子,再跟我的卵子結合,放到我的肚子里,一樣可以擁有我們的小孩。」

「妳會後悔的!」

「我為什麼會後悔?如果你願意給我滿滿的愛與關懷,我們可以像老夫老妻那麼有默契,每天生活得很自在、很快樂,那高興都來不及了,有什麼好後悔的?」

「我會比妳早死!」

「你萬一早死,我會再嫁,至少我已經擁有過你了,你別為我擔心。」

面對那張似調皮又認真的青春臉孔,他急了,「這是妳自以為的幸福……」

她捂住他的嘴,「沒錯,這就是我自以為的幸福,我的幸福,我自己明白,沒有人能幫我定義︰」她眼眸清亮,閃耀著動人的水光,笑靨淺柔。「我的幸福不是要你當猛男、也不是要你買豪宅、房車,我的幸福跟你的差不多,每天幫你打一杯營養的精力果汁,然後我自己泡一杯燻衣草咖啡,兩人一起坐在花園里曬太陽,或是到大門口當門神,跟每個路過的朋友開心地說聲嗨,就這麼簡單。」

她委婉流暢地說著,有如山上的浮雲,輕盈飛過,留下一道道美麗的痕跡。

他的心現在也好輕盈,淚水緩緩地流下他的臉頰。

「為什麼妳可以喝咖啡,我就不行?」還是要抗議一下。

「因為,我要你活久一點。」她握緊他的手,淚盈于睫,「你說的沒錯,我也有心理準備,你這樣的身體可能有很多毛病,在我沒有意外的情況下,你大概會比我早走。所以啊,」她輕輕地綻放笑容,「我要想辦法留住你,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天里,我要愛你,我們要一起幸福!」

「對妳來說,這不公平……」他的心在揪痛。

「無所謂公平不公平,我愛你,也能從你這邊得到疼愛啊。」她為他抹去臉上的淚水,仍是慢慢說著,「如果我沒有選擇你,沒有認真地跟你走這一回,那我一定會後悔的,就算以後真的找了個帥哥嫁,過著少女乃女乃般的富裕生活,我還是會很後悔、很後悔,既然我們現在能相愛,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為什麼要放棄呢?」

「如茵,妳承擔得起嗎?」他顫聲地問。

「當然承擔不起,我是個弱女子耶!」她的淚水與笑容混在一起,拿他的手心放在她的臉頰上,「所以,我需要你,你可以給我力量,讓我以時速七十公里的速度在山路 車,完全忘記自己已經半年沒開車了。」

「啊?」

「昨天我很著急,你那副快死掉的模樣,我好怕,怕你就這樣去了,那我會怨死自己……因為我是故意下山,故意讓你想我……嗚……」

「那……那也不用 車啊!」

「下次不敢了。如果我比你早死翹翹,那就請你自求多福了。」

「妳呀,說糊涂話!」真叫人哭笑不得。

「嗚嗚……你想不想我啊?」她放聲大哭。

真是的,兩人談得那麼感性,這只小麻雀就是有辦法破壞氣氛。

怎麼辦--他還能問怎麼辦嗎?就這麼辦吧,順應民心!順應己心!

從她那兒,他得到了勇氣和信心,而他也要努力給予她更多的愛與幸福。

從此刻起,他要拔掉所有的禁止通行的牌子,再也無所畏懼,以愛為動力,直接駛入那條夢想的愛之路。

「如茵,我真的很想妳。」他撫模她被淚沾濕的臉頰,小心地以指頭為她拭淚。「妳好狠!說跑就跑,在外面勾引很多帥哥了?」

「是啊,害一堆人心碎了,過一陣子可能會追到緣山居來。」

「我會把他們統統趕走,不準他們打妳的歪主意。」

「不行趕啦,生意還是要做。」她含淚帶笑地望著他,「而且,我會很自豪地介紹你出場,當當當!這是我的老公康伯恩。」

「如茵……」再也沒什麼比這些話更令他感到驕傲的了。

「伯恩,吻我。」她嘟起了嘴,湊近他的唇。

沒有猶豫,他吻住了那嬌女敕的唇瓣,盡情吸聞他所喜愛的燻衣草清香,將自己內心沒有說出的愛意,以吻傾泄而出。

他的手掌也在她耳際、臉頰來回摩挲,這是他所能做的最大動作了,嗯,他還要練習往下模才行……

好長的吻,彼此都不願意停住,她更將雙手抱住他的身子,貼近了他。

嗚,他可是病人耶,她再這麼「色誘」下去,他會呼吸衰竭……

「哎呀,沒電了!」忽然听到柯智山的聲音。

康伯恩不能動,柯如茵只好趕忙跳開,只見康曉虹和柯智山笑咪咪地站在床尾,南西則是站在窗邊傻笑。

柯如茵臉紅心跳,先吼一聲掩飾尷尬,「智山,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在這里很久了。」柯智山手里拿著一台數位攝影機,試著按了按開關,「怎麼辦?拍太久了,沒電了,小康叔叔還要用耶。」

「我們去買電池,柯智山,你先看看是什電池。」康曉虹也湊過去看。

「你在拍什麼啦?」柯如茵拍了下老弟的腦袋。

「小康叔叔忘了帶DV來拍弟弟,剛好有客人下山,媽媽請他們順路載我到醫院,好把DV拿給小康叔叔,然後還叫我一定要來看大康叔叔。」

「那你干嘛亂拍?」再敲一次。

「我沒亂拍!」柯智山模模頭殼,很無辜地說︰「我只是想試一下DV,是你們兩個一直講話,沒看到我,而且我也沒拍到什麼啊。」

「等裝上電池,先拿給我檢查。」柯如茵扠著腰,杏眼圓睜。

「如茵,」康曉虹眨眨黑亮的大眼楮,拉了拉她的手,「妳要當我媽媽嗎?」

「啊,」柯如茵臉色轉為溫柔,模模她的辮子,笑說︰「曉虹,我不是要當妳的媽媽,我們還是好朋友,我是要當妳爸爸的老婆。」

康伯恩露出笑容,無限喜悅地望著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哥!」康仲恩跑進病房,笑容滿面的說︰「你還好吧?我剛才過來兩趟,一次你在睡覺、一次你跟如茵講個不停,我只好先回去陪佩瑜。」

「妳去陪她就好,我很好,唉!我也好想去看小女圭女圭。」

「哥,不急,你好好休息,我去嬰兒室拍來給你看……智山,怎麼了?沒電?」康仲恩接過柯智山拿給他的攝影機,「袋子里面還有備用電池,我來裝……可以了,我瞧一下……咦?」

康仲恩驚喜地盯著小螢幕,望向柯智山,好笑地搖了搖頭,又望向老哥和柯如茵,語氣懇摯的說︰「如茵,謝謝妳,有妳陪著我哥哥,真好,我很放心。」

柯如茵倏地臉蛋脹紅,出現百年難得一見的少女矜持,轉過去看著牆壁。

柯智山在一旁大聲地說︰「姊姊,我不會拿去燒光碟,妳不用面壁思過啦!還有,媽媽叫妳要記得吃飯喔,」

「吃飯?!」柯如茵模模肚子,這才記起,她只顧著塞錢給曉虹和南西去吃飯,自己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只喝了兩罐飲料,完全沒吃其它東西。

「啊,我該吃東西了。」她趕忙逃離現場,順便拖走柯智山。「曉虹,爸爸讓妳照顧了,他放屁後馬上告訴護士。南西,記得幫先生按摩做運動。小康,我等會要去看佩瑜姐姐,她在哪一間房?柯智山,你不要溜,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嘿嘿!」

康仲恩望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回身笑說︰「哥,你以後日子不好過了。」

康伯恩開心大笑,「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大片陽光從窗戶灑進來,好耀眼的春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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