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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陪她。
送了鄭協理夫妻回家後,王明瀚又轉了回來,先在街上違規並排停車,等到有了停車位,他停好車,直接走進那棟不關大門的學生公寓。
三樓的學生情侶開門讓他進去,由他坐在旁邊一起看電視,他們則是忙著喇舌模來模去,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他也沒空理他們,他拿出手機上網,搜尋到他方才在回來路上記下的建案
名稱︰綠活山莊。
難怪他對她房里的房屋廣告十分眼熟,原來是他每天開車到福星會看到的路邊售屋看板,建案是小型透天別墅社區「綠活山莊」,年初已完工,距離福星機械不遠,的確是適合她的購屋選擇。
可是看到房屋仲介標示的價錢,他不禁鎖緊了眉頭。
他又查了這地區的售屋資料,再抬起頭,電視關了,情侶不見了,整棟公寓安安靜靜的,大概是周末,學生不是回家就是跑出去玩了。
他看了時間。她回來睡下已經五點,現在都八點了,難道她就這樣餓肚子睡到明天?
他一急,便走到她門外,本想敲門,想想不妥,又走回客廳坐下來。過了三十秒,再走過去,猶豫二十秒,走回客廳,腳一踫到椅子,一個向後轉,再度回到房門前,立定不動,仍獵豫著是否敲門。
「你在這邊干什麼啦!」房門突然打開,蕭若屏朝他吼道。
「去吃飯。」他當下不再遲疑。
「不要。」
「那我去買便當,不然就出去吃,二選一。」
她抬眼看了他三秒鐘,接著轉身,拿梳子耙了幾下頭發,扎起發圈,穿上外套,拿錢包,關門,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
「我自己去吃。」
他跟她下樓,出了巷子便是一家便利商店,眼見她要走進去,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臂,拖她往前走。
「去前面那家餐廳。」他感到她的抗拒力量,趕在她抗議前說。
「都八點半了。」
「星期六出來吃飯的人多,轉桌率高,他們不會九點就打烊。」
走進這家家庭式的小吃館,果然好幾桌都才上了菜,服務生也熱情招呼。
他點了客家小炒、姜絲大腸、芥蘭牛肉,以及榨菜肉絲湯。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一直低著頭的她端起飯碗就吃;他確實看她吃下一口飯,夾了一口菜,這才開始吃他的飯。
別桌客人談天說笑,兩人則是保持吃飯不說話的優良禮節。
蕭若屏雖沉默,卻是拚命掃菜,囫圃吃了半碗飯後,突然放下筷子。
「你知道嗎?姓蕭的很倒楣,小時候學寫名字,筆劃那麼多,寫到哭還是得寫,你三橫一豎都寫完了,我的蕭還沒寫上一半,男生又喜歡拿來開玩笑,叫我蕭查某、蕭婆、肖仔,我好氣我爸爸怎會姓蕭。」
他也停下碗筷,凝視她紅腫的眼楮,听她仍帶鼻音的急促口氣。
「我怎麼不氣我爸?每個人都氣他!他吵著要我阿公分家產,氣死我阿公。好了,終于賣地分到五百萬,他拿去投資、賭博、養女人,做什麼賠什麼,人家討債討到家里來了,我媽媽只好做好幾份工幫忙還錢,早上五點就去早餐店幫忙,然後趕去工廠裝零件,晚上還跑去掃大樓,要不是那個叫做我爸爸的男人,我媽怎麼會累到生病,不到四十歲就得了胰髒癌,三個月就去了!」
她泛紅的眼眶里有著薄薄的淚光,但她只是用力抿了唇,又說︰「那年我國二,我怎麼辦?我呆掉了,書也念不下去了,爸爸不知道哪里听到消息,竟然回來辦後事,他哪會這麼好心?隨便辦一辦,目的是領走媽媽的勞保給付啊!還好媽媽在我戶頭薦了十幾萬,我就靠這筆錢撐到國中畢業。哼,算我有出息,不然我因此自暴自棄,現在也不知道在哪里當大哥的女人,切!我才不靠男人,要嘛我就混大姐頭!」
他笑不出來,只想按住她放在桌上微微發抖的拳頭。
「媽媽一直到過世都還在等爸爸回來。她跟我說,不要怨你爸。好,我不怨,真的,我不怨他,我還要感謝他,沒有他,就沒有我,沒有他不顧我們的死活,就沒有今天的蕭若屏,能遇到老師、寶叔、老董事長這樣的貴人;我更感謝他走得快,要是真變成植物人,現在通過什麼棄養法案,子女可以不養不負責任的父母,可是我沒辦法,我姓蕭,我有一半的基因是他的,我不會浪費大家繳稅的社會資源養他,我自己來養!」
她聲音不大,但是一直講個不停,引得客人往這邊看來。
「爸真傻,外面女人哪個是真心的?生病了也不顧,最後還不是得找女兒出來付錢、送終!」她仰起臉,眨下了幾欲奪眶而出的淚珠。「把爸媽放在一起,是我一廂情願。他們的靈魂住在寶塔嗎?才怪!媽媽上天堂去了,爸爸大概還是一只風流鬼,誰知道!也許是我媽上輩子欠我爸,也許我也欠他們,欠來欠去,好啦,今天全部一筆勾銷!」
她說完便咕嚕咕嚕灌完一杯茶,捧起飯碗繼續吃。
「我向來沒空去恨以前的事,我很懂得活在當中。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會講道理?」她滿嘴都是飯,邊吃邊說。
「不要吃得那麼急!」他怕她噎著,急忙喊她。
「你要我吃飯,我就吃給你看。」她不理會他,還是拚命扒飯吃菜,一下子就吃完剩下的半碗飯,再舀了滿滿一碗湯,呼嚕嚕喝完。
「王先生,王業那件事過去很久了,其實跟你也沒關系,在那種情況下,不管是誰都會當我是小偷,我希望你不要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或是同情我,所以想要做些什麼事情來補償我,沒有這個必要!你不必再對我好!欠你的錢,我會還你。」
他心一緊,只能承受她直視過來的冷淡眼神。
「老師寶叔他們會幫你瞞我,禮儀公司可不會。寶叔習慣用現金,卻跟我說他匯了三十萬進去。我怕他匯錯,跟公司確認,他們說,‘是呀,匯款人是王明瀚,他不是你朋友嗎?’還有,師母拿十萬塊給我繳健保費和醫藥費,綁鈔紙帶上面蓋著大利銀行城東分行的現金章,我記憶力很好,之前神奇投資入股福星,開的就是這家銀行的支票!我想該不會那麼巧,師母去她家附近郵局領錢,竟然領到還沒換過綁鈔帶的十萬塊。」
他無話可說,竟希望她能不能迷糊些,不要如此細心。
「給我你的帳號。」
「我記不得,以後再說。」
「不給帳號沒關系,我每個月開一張一萬塊的支票寄到神奇企管給你,直到還完為止。哪天我加薪或發財了,我會盡快還清。」
他只是想幫拋應急。他會接受她的還款,但他不要她如此見外。
「睡袋我洗一洗,整理干淨就拿去還你。」她冷著臉,繼續說︰「王先生,我很堅強,該吃飯的時候會吃飯,該睡覺的時候會睡覺,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不想再欠你人情。」她拿起桌上的帳單,眼楮瞄了下去。「連一成服務費總共八百二十元。」她掏了錢包。「我們一人一半,這里是五百塊,你先找我九十塊。」
「我沒零錢。」
「星期一再給我。我走了,再見。」
他眼睜睜看著她走掉,收起錢,無意識地吃了幾口飯,但胸口那股未能平
息的憂慮卻仍在持續涌漲,像狂風巨浪似地拍擊他的心髒。
在醫院的第一天他就明白,當她急遠失控時,就是她最軟弱的時候。
他再也坐不住,立刻埋單,追了出去,才彎過巷口,就見她站在公寓門前踢大門,老舊的木板門被她踢得踫踫作響。
「蕭若屏你做什麼?」他跑過去喊她。
「嚇!」她回過頭,一見是他,紅著眼楮大吼道︰「你怎麼老是突然出現啦!不是跟你再見了嗎?」
「門打不開?」
「是哪只豬關上大門的!鎖孔都生銹了是要怎麼開啦!」她又回頭去試門鎖,試了片刻不成,又氣得猛踢了兩下大門。
「若屏你不要急。」他拉住她,不讓她發瘋似地踢下去。「慢慢來,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這樣是怎樣?!」她挺胸仰臉,用力甩開他的手。「你走開!走啦!老是來煩我,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煩、很討厭耶!」
她說完便走,不料被旁邊停放的機車擋住,總算她還知道不能去踢倒機車,但一股脾氣沒得發泄,身子轉了半圈,便伸腳去踹圍牆。
她的勢子太猛,單腳站不穩,身體一歪,圍牆是踹到了,卻是叩一聲,撞到了踝骨。
「怎麼了?」他大步向前,抓住她的兩臂,穩住她的身子。
「好痛!」她同時迸出眼淚。「好痛!牆壁好硬!怎麼這麼痛啦!」
「唉,牆壁硬就不要去踢呀。」
「你管我!痛死了啦!嗚嗚……」
「傻瓜。」他輕嘆一聲,不忍她像個小孩似地嗚嗚啼哭,終于做了他今天想做的事,大膽伸展了雙臂,將她摟入懷里。
「痛啊!腳一定斷掉了,我擺卡走不動了……」
「走不動我背你。」
「咦!」她抬頭看那個想背她的人,這才發現她竟讓他抱著,驚得就要推他。「我才不讓你背,臭王明瀚你放開我!」
他反倒更用力抱緊她。他不放,若再放她回去,她又會收回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僅得傾倒干淨。
「放開!你不要管我!」她雙手在他胸前猛推,氣得眼淚狂瀉而下。「你好討厭!你干嘛理我引你很羅嗦耶,嗚嗚啊……」
她怎樣也推不動他,也許她累了,也許她用盡力氣了,很快就放棄抗爭,整個人攤倒在他身上,倚著他的肩頭用力號哭。
她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直接震動著他的身與心;他能做的,只是輕輕撫模她的頭發,試圖給予她一點點微薄的安慰。
她還沒哭夠,她為了不再讓鄭老師他們擔心,所以克制了自己的眼淚;她不是勇敢,也不是堅強,她是撐,撐著不哭,撐著不倒,撐著自己去面對這世間帶給她的憤怒和悲傷,恐怕自她母親過世後,她就沒有徹底哭過。
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
可看她哭到全身顫抖,他的心再度絞痛不已。
為何要招惹她呢?何必一定要逼她發泄呢?讓她好好睡覺不是很好嗎?不過,她大概也無法安睡,這才輕易察覺他就在門外吧。
這些日子來,他如此緊緊地看住她,又是為了什麼?是如她說的彌補王業那件事的虧欠心理?還是同病相憐?抑或……
他不明白了。
外頭世間塵囂繼續喧鬧,車聲人聲問或傳來,小巷里異常地安靜,她埋在他懷里嗚咽著,哭音已低微。
「嗚嗚,我好累……」
「累了就閉起眼楮睡覺。」他輕拍她的背。
「我想睡……嗚,門打不開……」
「來。」他小心地轉過身子,拉起她的雙手,微蹲讓她倚上他的背部。「我背你,先到我車上休息。」
「嗚……」她迷迷糊糊地趴到他背上。
他背過雙手,將她背了起來,走向前方未知的目的地。
***
這是什麼地方?
蕭若屏醒來,望向白色天花板上的暗影,跟她平時睜眼所見的凹凸不平水泥白漆天花板不一樣;平整、干淨,角落也沒有油漆月兌落的斑痕。
她掀被坐起,被子是輕軟的羽毛被,床墊軟硬適中,潔白的床單搭上潔白的枕頭,床頭櫃上亮著一盞台燈,還轉個方向不使光線直射床面。
台燈下的電子鐘亮出02︰50的數字,現在是半夜。
她低頭看自己,衣褲整齊,外套和球鞋都月兌掉了,發圈也拿掉了,她披散著發,伸腳下床,床邊貼心地擺了一雙拖鞋。
房間很單調,床、櫃、壁櫥,若非還有兩排書,她會以為自己是在飯店房間里。
掀開窗簾,她意外地看到一塊沐浴在月光下的夢花園,夜色里看不真切是哪些花花草草,該是綠色的葉片或是紅色的花朵盍皆著上一層幽淡的銀黃神秘光芒,在夜風里輕輕擺動,好似在跟她打招呼。
這里不是鄉間,也不是富豪別墅,而是看得見對面樓房的公寓一樓,圍牆包起的小小庭院里,栽遞各式植物,繽紛活潑,欣欣向榮。
她走出房間,浴室和廚房亮著燈光,好像是刻意開燈,好讓萬一半夜醒來的她能在陌生環境找到需要去的地方。
然後,她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看到睡著了的熟悉身形。
這是王明瀚的住處。
她起床後的混沌和迷惑忽然變得清明了。
或許,她應該去上個廁所、洗把臉,或是去喝杯水,然後回去睡覺;但她彷佛讓某種奇異的魔力所吸引,一步步、躡著腳走向了王明瀚。
長沙發裝不下他順長的身軀,他的頭靠在圓滑弧度的扶手上,兩只小腿已伸出了沙發外,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毛巾被,左手藏在椅背處,右手伸在被外按著肚子,一張俊臉不設防地仰天睡著。
她蹲了下來,撐起腫脹的眼皮,很仔細、很仔細地凝視他。
這個人叫做王明瀚,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因為父親的事,他日日載送她來往于醫院和公司之間,又多留福星駐廠一個月。她知道,是她打亂了他的工作計畫,于公、于私,她都欠他一份很大的、無法以金錢計算的人情。
今晚,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她就是想哭、想罵、想吼、想狠狠地踹飛所有的東西,可他卻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激動到去撞牆,直到她藉由大哭一場宣泄掉所有莫名其妙的情緒為止。
望著他安睡的表情,她有一種不真實的微妙幸福威,像是輕輕吹出的肥皂泡泡,只能微笑觀看泡泡里的七彩幻影,完全不能去戳。
她還是去踫了。她伸出食指,以指月復輕撫他額骨上的淡疤,試圖去攏合這道缺陷—也想問,當他受傷時,是不是很痛?有沒有人像他陪伴她一樣地陪伴他?
他的呼吸噴在她的指掌間,眼皮動了一下,她立刻縮回手,垂下視線。
他睜開眼,闋黑的瞳眸沒有一絲訝異,而是平靜無波地凝望她。
「怎麼醒了?一他輕聲問著︰「睡不著?」
深夜,很安靜,柔和的問候像一條清澈流水,輕緩地洗滌她的心魂,再有任何憂傷和痛苦,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嗯。」她眼楮熱熱的,籠上了一層水霧。
「還想哭呀?」他坐起身,微笑拿手掌揉揉她的頭頂。
「唔。」她垂著頭,任淚水默默流下。
原來,她淚沒流完,若稍早的哭泣是發泄,那現在的流淚就是求助。
她想讓人疼,她想撒嬌,她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所以,在黑夜的掩護下,她尋到他這里來了。
她不敢說,卻也不想起身離去,只是放肆地賴在他身邊。
彷佛威應她的想法,他輕嘆一聲,雙手將她環抱起來,摟她坐到沙發上,讓她安安穩穩地靠上他的胸膛,再拿毛巾被圍攏住她。
「乖,不哭了。」他摟著她,輕柔撫模她的頭發。
他的聲音就在耳畔,似春風吹拂著她的耳窩,溫溫的有些麻癢,她還能感覺他臉頰偎上她的頭頂,輕緩摩挲,好像有什麼重重地壓著,輾轉著,落在她的發上、鬢邊、額前,帶著溫熱的氣息和好輕好輕的嘆息……
是他落下的吻嗎?她不敢抬頭看,只敢攀上他的手臂,讓自己完全倚進這個溫暖舒適的懷抱里,瞬間便放松了全身肌肉。
疲累至極的她,終于找到安歇之處。
踫,踫,踫……听著他沉穩的心跳,她很安心,心神逐漸恍惚、迷離,原已酸澀沉重的眼皮也闔了起來。
這是一個好夢,只要她睡了,她就能繼續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