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的財奴 第4章(1)

「你為什麼不想活了?」

十四歲小泵娘的嗓音十分嬌女敕,听來軟綿綿,非常悅耳。

「誰說我不想活了?」二十一歲上下的俊逸男子眼神空洞,毫無生氣的望向前方,卻不知他在看什麼。

「因為我看得出來呀!你吃得少,不想動,腦袋瓜子像顆大南瓜直往下垂,人家是瓜熟蒂落,你是想把自己埋了。」小泵娘看人的眼光很準,言詞犀利,盡顯商家女兒的利落和精于算計,絕不讓自己吃虧。

「不用你管,滾——」被說中心事的男子漲紅臉,惡狠狠地瞪了小泵娘一眼,將她推開。

拍拍一身黃衫翠裙,她笑得見牙不見眼,「喲!惱羞成怒,還有力氣推人不如去跟魏叔學武,我家的鋪子缺個看門的,你來當護院,順便充當鏢師幫我送貨到外地。」

「你作夢。」他啐了一口。

但是他去學了,和小泵娘的忠僕學了一身好武藝,並且青出于藍,還從看似單純的魏叔身上學到行軍布陣的兵法,對他日後帶兵打仗極有幫助,捷報連連。

那一年,笑顏如花的小泵娘救了生存意志相當薄弱、剛被逐出南越國又慘遭至親背叛的他,當時他衣衫襤褸,面露絕望,每走一步路都像刀子在剮著雙足。

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活著,只是無意識的往前走,直到倒下的那一刻為止,他的生命也就此結束了。

只是那只柔軟噴香的小手拉住他,笑眸如星地告訴他不要再走了,人的一生有太多白走的冤枉路,停下來,看一看,再決定他要走哪一條路,何況人活著才能吃到香噴噴的白米飯。

因為那句話他笑了,重新面對自己可悲的失敗,並且留在陶家吃起香軟的白米飯,一邊學武一邊看護陶家的鋪子。

小泵娘很可愛,甜甜的嬌顏很愛笑,有著雷打不動的樂觀,相信天底下沒有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汲汲于賺錢大計,對白晃晃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有超乎尋常的熱愛。

他昵稱她小錢精,是掉進銀子堆里的妖精,她最愛的一件事是賺錢。

可是她千不該萬不該地愛上他,愛著眼中只有復仇、裝不下男女情愛的傻子。他……負了她,在前一世。

自從在酒樓遇到了她後,他馬上命人調查她的現況,傳來的消息卻令他晴天霹靂。

「水月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又是水月族?!他已經忍著不去找她,不問她在做什麼,不去探知她身處何方,身邊有什麼人,盡量的避開她,改變兩人相遇的命運。

想起前世的經歷,葛瞻以為只要兩個人不相見,便能讓心中掛念甚深的小泵娘躲開死劫,他甚至也不打探她的消息,希望重來的這一世沒有他的牽絆,她能好好的活下來。

不料他的復仇計劃再一次將她扯進來,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陶于燕反而親手把她推向死路,他到底在做什麼?為何每一次都做得不對,讓真心對他好的小泵娘陷入絕境。

這一世,陶于薇成了葛瞻的逆鱗,傷不得,踫不得,是他想用金玉嬌養的水中清蓮,他會盡一切力量保護她。

「是的,水月族大王派使臣前來求娶,不拘哪一位公主都成,而旭川國適婚的公主只剩那一位。」要不是他表明要娶陶于燕,那位三公主也不用迫于無奈。

「她點頭了?」面色沉如墨的葛瞻沒發現自己雙手僵硬的握成拳,滿腔無處發泄的怒意。

「她若不同意,旭川國皇帝也不會命內務府大肆操辦,看得出昌平帝很疼愛三公主。」一是寵,二是愧疚,畢竟錯待了親生女兒多年,讓她一直在民間生活,直到十八歲才接回宮,昌平帝的寵愛中多少帶了些補償心態。

「那個傻瓜……」她在做什麼,攸關女子的一生幸福豈能草率,她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適應夏天熱死人、冬天冰雪覆地的生活,該嬌養的小人兒怎能受此折磨。

如今她與他毫無交集,為什麼他心頭酸酸澀澀的,感覺像丟失了一樣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有深深的不舍,更多的是無以彌補的失落,心底空蕩蕩,很是空虛。

在前一世,戀慕上他的小泵娘一顆心都全掛在他身上,不論他和蕙姨如何勸說,小小年紀就做起生意的她,始終固執得有如不肯低頭喝水的牛,頑強地揚首哞哞哞……

因為他,她一直不嫁人,尤其是蕙姨在她十六歲那年過世後,她更如月兌韁野馬般無人管得住,包括她的婚事。連教他武功、兵法的魏叔等忠僕也拿她沒辦法,只能任她順心而為。

到了她十八歲時,終于等到受過季家恩惠的臣子們平反了謀逆罪,這才被接進宮。

只是昌平帝心中有愧,對女兒的管束只有一味的偏寵卻無實質約束,總覺得皇家公主不愁嫁,多留兩年又何妨,要是像長公主一樣嫁了又守寡才不值,皇帝的女兒是嬌貴的。

年復一年,留來留去留成昌平帝的麻煩,青春年華被蹉跎,即使他有心要撮合,可是女兒一個也看不上眼,一拖再拖,拖成旭川國嫁不出去的大齡公主。

其實他很清楚她在等他,希望他能放下仇恨,重新過生活,只是被覆仇之火蒙蔽的他看不見她日漸稀少的笑臉,以及眉間漸攏的淡愁,堅持走上一條不歸路。

最後壓垮她,令她崩潰大哭的是他說身份有別不願娶她,讓她在昌平帝面前舉薦他上戰場博取戰功,可是兩年後他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卻在昌平帝破格提拔他當將領時求娶長公主,把陶于薇當踏腳石利用,攀上顯赫一時的趙家。

她心碎了,痛苦難當,整個人失魂落魄得有如行尸走肉。

就在他與陶于燕的婚事確定後,此時水月族前來求親,決心離開傷心地的她毅然決然的點頭,她做不到視若無睹只好遠遠離開,盼著時間能抹去心間那道情傷。

誰料這一去竟是黃泉路,他再見到她時,已是一具裝在紅木棺材的冰冷尸體,身上仍是那件紅得刺目的嫁衣,臉上平靜祥和,好像她已經解月兌了,找到她想要的寧靜。

那一刻他幾乎要瘋了,清亮水眸不再睜開,面容安寧卻再不會對他笑,她竟徹徹底底的從他身邊離開,上天以她的死亡來懲罰他的不知珍惜。

為此,他拖著不和陶于燕成親,以征討南越國為由將婚禮延後,向昌平帝表明要以輝煌戰功作為迎娶公主的聘禮。

可惜功敗垂成,他太自負了,敗在急功近利,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不料人再怎麼強橫也斗不過老天。

一直到死前,他未再娶任何女子為妻,孤獨死去。

見葛瞻低喃了一句便怔在原地,面露哀傷,不知在想些什麼,白文昭的眼皮一抽,一提到恣意妄為的三公主,他家城主就特別有人性。「我暗中打探了一下,昌平帝開了私庫,親自排了嫁妝單子,嫁妝多到搬空他半座庫房,水月族百年之內不愁生計,全靠她養都成——」

凌厲冷眸一掃,他聰明地收起未竟之語,假意欣賞掛在牆上的山水畫,不時點評兩句。

「從天耀城調來一千名的青衣衛。」同樣的事他不允許再發生第二次,這一回他要她毫發無傷。

「一千名青衣衛?!」白文昭錯愕,目瞠如牛眼。這是天耀城的精銳部隊。

「全部換上水月族傳統服飾,務必在三公主出嫁前完成。」明知此行凶險卻冷眼旁觀,他做不到。

梆瞻的心是提著的,繃得死緊,復仇一事可以往後延,但她的平安是當務之急,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嗄?」這……他能問為什麼嗎,如此行事太突兀。

似乎只要一遇到和三公主陶于薇有關的事,向來感情冰封三千里的城主就有融化的跡象,冰冷深沉的嚴肅面龐出現一絲絲細微的裂縫,讓他多了其他表情。

白文昭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人一旦有了改變,做的計劃也會跟著變動,不過他樂觀其成,因為葛瞻有了人性後變得有趣多了,雖然驚嚇和愕然也不少,著實令人膽顫心驚。

「做就是,不用問原因。」那是他心底的柔軟,唯一的牽掛,屬于他細細珍藏的私密,即使是過命的交情也不願透露,他永遠記得那一天走向他的小小身影……

在葛瞻為了陶于薇的出嫁陷入苦悶、全面備戰的同時,笑得像只小狐狸的準新娘正準備橫刀奪愛……呃,是橫刀奪財,謀奪他看上的一處山頭。

「豐山?」孔方狐疑道。

「沒錯,就是豐山,我這人別的不行,一提到賺錢的行當,那眼楮就特別明亮,兩耳比兔耳更靈敏,十里外的腳步聲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要有銀子可賺,一只鳥身上有幾根羽毛她都能數得出來,照根賣錢。

「豐山有什麼?那是一座廢山。」他行商時經過幾回,山很高,山上不少巨石砂礫,草木雖豐卻不利種植。種茶樹、闢果園都不劃算,山勢陡峭,危機四伏,別說開墾了,人要上去都十分困難,險象環生。

「廢山又如何,挖挖看說不定里面藏了什麼寶物,反正我有錢,不缺那幾千兩。」銀子賺了就是要花,不然要撐死自己呀!她是財女,不是守財奴,小氣巴拉的窮酸樣她不屑,她還能抱著銀子陪葬不成。

不過陶于薇還真打算為自己蓋一座金燦燦的地宮,她連地方都選好了,依山傍水好風景,全部由黃金打造,小到一根草,大到代步的鳳輦,一律是閃亮的金子。

她對金制品入迷了,除了入口的糧食、水酒外,她要的是一座黃金宮殿,擁著暖暖的金絲被入睡,她作夢也會笑。

所以她嫉妒起短短數年間便築起一座進可攻、退可守的天耀城的銀月城主,無中生有的本事太可恨,還把城池蓋得那般堅固,默默無聞的他橫空出世,養活萬千百姓。他的銀子從哪里來?她甚感興趣。

那一日她去了風月酒樓,原本是走累了歇歇腳,喝碗薄酒暖暖身子,用過膳後便回宮,嫁到水月族前還有不少瑣事得忙,順便收收各宮嬪妃的添妝。

誰知好死不死的听見「豐山」兩字,坐在隔壁包廂的她有雙兔子耳朵,隱隱約約又听到天耀城、銀月城主什麼的。

一提到天耀城,她像吃了大補丹似的,精神一振,目光發亮,被「拒婚」的郁悶頓時找到出口。

據聞天耀城的發跡源自鮮少見人的銀月城主所發現的幾處金礦,坊間傳言甚多,但有些事是掩蓋不住,銀月城主名下確有幾座礦山,以金、銀、銅、鐵居多,產量之豐再築一座天耀城也不是問題。

所以陶于薇很吃味,嫉妒得要命,她走私賺的銀子雖然很多,卻是走南闖北的辛苦錢,她運氣再好也好不過不知從哪座山坳老鼠洞爬出來的銀月,財富跟天上掉下來的沒兩樣。她也想不勞而獲呀!坐擁金山、銀山定令她一路笑到滿頭銀霜。

「有錢也不能亂花,此去千里,你還是留點老本在手上,你已經夠富有了,不需要再錦上添花。」個性溫雅的孔方以兄長的口吻說著,他希望她過得好,一生無虞,不用為五斗米發愁。

看著自幼和她一同長大的男子,陶于薇水亮眸子里閃著碎光。「你還記得我十三歲,你十六歲那一年嗎?我們到峒山買茶葉,有個渾身肥肉、方頭大耳的豬頭少爺擋在上山的路上,他鼻孔朝天,耀武揚威的朝我們啐唾沫——」

「他說這山頭是他的,他包下了,不許我們上山,還驅使家丁手持棍棒要趕我們下山,橫行霸道的行徑讓氣不過的你狠踢了他幾腳。」一回想起心酸又逗趣的往事,已是俊雅公子的孔方忍不住發笑,他記得她踢了人家……呃,兩腿中間,那位趾高氣揚的富家少爺痛得當場暈過去。

「是呀!他包下了山,不許我們買茶葉,也不讓茶農賣茶葉,甚至一不做、二不休的放火燒茶樹,毀掉茶農數代相傳的心血,還叉腰哈哈大笑,說我們沒靠山就該跌到泥里,任他踐踏。」

這句話給了她很深的省思,改變了她不少想法。

沒靠山?那就用銀子說話。

事後一年,她用賺來的錢蠶食鯨吞富少家的田地、鋪子,再以低價傾銷的方式,逼得他們的生意走投無路,必須傾家蕩產地賣祖產,祖業不保,最後舉家灰溜溜的搬出峒城,窮得住在僅夠遮風避雨的茅草屋。

養子不教父之過,父母的過度溺愛才養出品格敗壞的孩子,讓他們一家人去吃吃苦共體貧困,才能體會茶農的不易,種茶有那麼簡單嗎?他們也是靠天吃飯的苦命人。

如今峒山的茶園悉數被她買下,她一家獨大,每年的茶葉產量為她賺進白花花的銀子,她數錢數得手酸。

「怎麼想起那些不怎麼愉快的往事,還沒到老掉牙的年紀就在感傷過往。」心疼她幼時吃了不少苦的孔方笑著輕揉她頭頂,發自內心的疼惜,他真心把她當妹妹看待。

她笑了笑,瑩白如玉的面龐更顯嬌美。「有錢有什麼不好,越多越好,誰也不能預料明日會發生什麼事,這是我賺的,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

「三公主……」她又鑽牛角尖了,老以為皇上的疼愛是一時的,只有手握錢財才安心,但也不怪她這麼想。

「都沒飯吃了,我為何要管別人死活?就連父皇都搖頭嘆息國庫空虛,今年再有災情便無銀可賑災,一個國家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市井小民。我多累積一點也是有備無患,我有飯吃,吃飽了,有了余力才能給人一口粥喝。」她很自私,先顧全自己,天下蒼生是當皇帝的人去管,和她無關。

「都快出嫁的人了,還是這麼勞心勞力。」想想真舍不得,當年撿他回去的頑皮小泵娘,如今成了亭亭玉立的待嫁新娘,對于自個兒的終身大事還是一樣淘氣。

「所以你放一百二十顆心,不用為我擔心,我打小就運氣好到叫人恨,你不必煩惱我會過得不好,不論走到哪里我都是陶于薇,有銀子不賺就肉疼的財女。」她一眨眼,明媚秀麗,春花般的笑顏燦爛盛放,春色照人。

看她笑嘻嘻的自我調侃,反過來要他放心,孔方無奈的一笑。「你呀!大事精明,小事迷糊,除了金子、銀子和賺錢之外,其他事都漫不經心,毫不在意,我哪能安心?」

「那你會在我的送嫁行列嗎?」陶于薇轉動著琉璃似的烏亮黑瞳,一臉無辜的問。

「又在想什麼賺錢的鬼主意了?」她眼珠一動,他就看出她的不安分,一刻不停歇的只想著怎麼賺別人的銀子。

俏麗的小臉一皺,嘴兒輕嘟。「商人的眼楮真利,什麼也瞞不過你,我腦子里剛有念頭就被你發覺,不好玩。」

「別嘟嘴,難看。」他曲起指,輕輕朝她腦門一敲。

孔方大概是少數不拿她當公主看待的人,兩人太熟了,熟到有如手足,生不出半絲情意,在他眼中她仍是當年頂著風雪陪他去村子收田租的小泵娘,雖然倔強霸道,還有點「你們都得听我的」的任性,可貪財的蠻橫下有顆知足善良的心,散發金子般的光亮,吸引著底層生活的人們。

這些年的擴展,孔方已是名符其實的大管事,底下有上百名大小避事,陶于薇大半的產業由他一手打理,生意上的交易、訂契也幾乎是他全權做主,地位不亞于陶于薇這大東家。

換言之,陶于薇名下有多少家產,問孔方最清楚,他能搬出一迭賬本明細說明,哪年哪月購得,做何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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