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日後要住的家?」
到縣城辦好了入籍的文書後,寧家人在寧錦昌的領路下,來到一處叫流放村的小村落。
村里前前後後蓋了五排大小不一的屋子,原本有上百戶人家,但有的死絕,有的獲得赦免罪刑而搬離,有的因朝中有人為其開月兌,無罪返回原居住地,太平盛世之年,獲罪流放的人家不多,因此流放村只剩下不到五十戶,約一百多名人口。
這幾年只有寧家一戶搬入,空屋子很多,任憑挑選,雖然大多殘破不堪,好的屋子早就被先來者給佔了,但也有幾戶保持得不錯,尚可住人,至少屋頂不漏雨,還有完整的窗戶。
不過來到這兒也要講規矩,村中有村長和兼管三村的里正,若是不挑屋子的話,不用付銀子,由村長安排,但肯定差強人意,若是要自行挑屋,那就得用銀子說話,價格越高當然住得越好,一分錢一分貨嘛!任君挑選。
因為有寧知秋偷藏的兩百兩,一入蜀地花費了一些,還余一百多兩,寧錦昌挑挑選選後看中了一間院子里有井的房子,井邊還有一棵梨花開盡正在結果的梨子樹,指頭大小的褐綠色果實掛滿綠色葉片後頭。
他討價還價了一番,以二十兩買下。
被流放的人通常都沒什麼銀子,這點村長也清楚得很,再看寧家人穿的並不體面,衣服都舊了,因此並未多刁難,能拿出二十兩已經算不錯了。村長收下一半銀兩,另一半全買了米糧,每家有分的分給村中住戶。
不過寧家也不算撿到便宜,若是自行蓋一間這樣的屋子,實打實也就是二十兩,屋瓦還是全新的,紅磚新泥,屋梁結實,地面再鋪上石板,住起來也氣派。
可沒得挑了,目前村里最好的空屋也就剩這兒了,還有一口井,該知足了,最多有空時挖挖土補牆,修整修整。
「孩子們,要委屈你們了。」唉!他辛苦了一輩子就為了讓兒女過得好,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得將就。
人不能擇親,血緣斷不了,盡避他已經盡量避開了,終究是逃不了,落得飄零異鄉的結果。
好在一家人都在一起,沒有少了誰,自己兄長他們,從長房到四房都是吃罪不輕,四位兄長都不在了,幾名年滿十六歲的佷子也處斬,剩下的老弱婦孺遠遠發配邊疆。
比起他們來,五房好上不少了,川蜀雖然地處偏僻,但是水系密布,自給自足尚可求個溫飽,也少了關外的風沙和酷寒,就是夏天熱了些,讓人有點吃不消。
一臉愧色的寧錦昌目光柔和的看著他四個兒女,除了三女兒知秋身子弱了些,其他三個都臉色紅潤,十分健康,他內心欣慰無比,總算對得起祖先,沒丟失一名子嗣。
「爹,不委屈,我們承受得住。」被曬得偏黑的大兒子寧知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神情明亮開朗。
他差一點被斬首示眾,剛滿十五歲的他只差一年就十六了。
「爹,你放心,我會幫你看住弟弟妹妹。」長女寧知槿不再膚白似雪,微微偏向蜜金色。
兒子寧知方咧開缺牙的嘴,很男子漢的一拍胸脯。「爹,我長大了,可以幫你做事。」
「好,好,爹的好兒好女,以後爹就要靠你們了。」開懷一笑的寧錦昌逐一看過自家的孩子,最後目光落在正小口喝著蜜茶的小女兒身上,眼中含著調侃的笑意。
「爹,我不行,我一定要穿好、吃好、用好、睡好,你們要多多照顧我,我太虛弱了。」臉皮比城牆還厚的寧知秋不要臉地求人多看顧,還向她九歲的小弟雙手合十地拜托。
「二姊,你還要不要臉,我比你小吶!」才九歲的寧知方都長得比十二歲的姊姊高,他表情雖是鄙夷和不屑,但眼底是無奈和責任,他自認是男人了,可以保護家人。
「可是身體差呀!你不照顧我誰照顧我?難道要我骨瘦如柴的當街要飯。」她要給家中的男人洗腦再洗腦,塑造她弱不勝衣的嬌態,好讓他們死心塌地的為她做牛做馬。
「二姊,你說的還是人話嗎?通常都是大的照顧小的,哪有反過來的道理,你看大姊就做得很好。」好到他認為大姊應該是男的,她騎馬比男子好,策馬奔馳跑得飛快。
寧家人普遍都個高,寧知秋除外,依寧知秋目測,她大姊才十三歲已有一百六十幾公分,生得杏眼柳眉,嘴唇厚實,有著江南女子的秀美以及北方人的大氣,若穿起男裝來,肯定秀逸風流,眉目如畫,迷倒一票女子。
身為女子,是一美嬌娘,若為男子,必是俊俏兒郎。
「所以她是大姊,我是二姊呀!姊姊本來就要照顧妹妹。」說得理直氣壯的寧知秋扯著悶聲直笑的大哥袖口。「大哥,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你以後討了老婆會不會不理我?」
氣度溫和的寧知理揚笑地撫著小妹的頭,「不管你幾歲了,大哥都會照顧你一輩子。」
「哼!听到沒,寧小方,要和大哥多學學,和大哥一比你根本還是玩蟈蟈兒的毛頭小娃。」寧知秋扮小的一吐舌頭,嘲笑幼弟沒有男子氣概,得回爐再造,打磨一番。
「不許叫我寧小方。」他氣呼呼的揮動拳頭,最恨人家說他小了。「爹,你也管管二姊,她猖狂得無邊。」
看著兒女斗嘴,寧錦昌撫著胡子輕笑。「讓讓你二姊,她身子骨不好,沒得像你四處撒歡。」
「偏心。」他不甘心的一撇頭。
「嘻!爹是偏心,最偏心我了,你就嫉妒我吧!長得像棵樹似的,看了都傷心。」他憑什麼比她高,才九歲的孩子營養未免太好了,他明明吃得沒她多,是頭放養的小獸。
看著自己瘦巴巴的手和腳,還有完全扁平的胸部,寧知秋不禁有點沮喪,幾個兄弟姊妹除了她之外每個人都正常的發育,她好像走入鴨群的小雞,和這一家人完全不像。
不過五官倒是相似的,寧家人都有一副好皮相,雙眸大而有神,鼻梁挺直,輪廓偏向秀麗,如蓮般清雅,梅之高潔,又隱隱有股竹的傲氣,不輕易折腰,修逸出塵。
「二姊,你太壞了。」他長得高又怎樣,男人個兒高才有肩膀,能一肩扛起重擔,做更多的事。
寧知秋把頭一仰,很神氣的道︰「我就是壞姊姊,要指使傻弟弟干活,喏!我看中那間屋子,你打桶水里里外外洗一遍,要是有蟲子、老鼠什麼的都要清乾淨。」
寧家的院子是正院有一間廳堂,兩側各有兩間相連的屋子,左右廂各有一明一暗兩間房,能住人也能放糧食,或是當書房也行。
寧知秋挑中的便是左邊的廂房,廂房後頭延伸過去有一塊空地,她想弄成茅廁和洗漱間,旁邊種些花草、蔬果。
她一個人要獨佔兩間屋子,著實霸道得很。
廚房在正屋後頭,與柴房相鄰,以一道牆隔開,實則是相通的,里外各一扇門,取放柴火十分便利。
「我為什麼要幫你干活?」他不情不願。
她伸出細瘦的胳臂。「你看你二姊搬動得了木桌嗎?」
他看了一眼竹竿似的細臂,搖頭。
「還是我提得動裝滿水的木桶?」她一抬鳥足般細腿。
他又搖頭。
「你看嘛!你不做誰做,難道你要爹擦桌子,還是娘提水,你都不小了,怎麼還這麼不孝。」寧知秋雙手叉腰,活像個茶壺,以一個孝字把弟弟訓得抬不起頭來。
被罵得糊里糊涂的寧小弟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家里的孩子就數他最小,卻自認能頂天立地,是個小男子漢,爹娘年紀大了怎麼還能讓他們做粗活,大哥、大姊比他大,更沒有指使的道理,二姊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病秧子,他不做還有誰做?
於是他鼻子一模,任勞任怨的當牛馬去,從頭到尾沒察覺到被自家二姊陰了一回,反而信服了她似是而非的胡話。
「爹、娘,咱們寧小方真是傻大頭哩!三言兩語就被誆了。」他還能再傻一點嗎?害她欺負起來怪心虛的。
周氏笑著往小女兒眉心一點。「瞧你得意的,弟弟是心疼你,真當他是傻的呀!就你氣。」
「娘,我是教他應變的能力,以後他出門才不會被騙,瞧我這做姊姊的對他多好,用心良苦。」痛過的小孩才會成長,被騙過的孩子才懂得騙人,人太老實了會吃虧。
「就你這張嘴呀!黑的也說成白的,知理、知槿,天色不早了,趕緊打理打理,至少在天黑前清出能入睡的地方。」總歸是個家,得好好的布置布置,也許得住一輩子也說不定。
似乎是寧家五房的天性,不會怨天怨地,沒有指責謾罵,他們和其他房頭不一樣,在他們看來,其他幾房既然享受過當初長房收賄得來的銀兩,那就得理所當然的接受懲罰,再說財去人安樂,這身外之物沒什麼不能舍去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雖然他們與長房互不往來已久,而且家產皆來自長輩的饋贈和多年積累,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一筆寫不出兩個寧字,兄長們都付出慘痛的代價,五房又豈能獨善其身,抹滅曾經的親緣。
無所求的人安貧樂道,寧錦昌便以身作則教育兒女,身為育人的夫子,他將孩子教得很好,一個個都如他不愛慕虛榮、貪戀富貴,能隨遇而安的融入各種變故而不改心志。
寧家五房的風骨如竹,寧折不彎。
「是,娘。」
寧知理、寧知槿從正堂清理起,他們不急著管自己的屋子,先把爹娘的居所理出來再說。
家中變故發生前他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小姐,凡事有丫頭、小廝代勞,連穿衣、梳頭也沒做過,可是一朝遭逢家變,兩人在艱難中學會了照顧自己,並在一夕長大,成為爹娘最有力的左右手,幫著扶住傾頹的家。
「那我呢?娘,你都沒喊到我。」大小眼,寧知秋吃味的撒嬌。
「自個兒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下吃糕點,你把自己顧好就是幫我們一個大忙。」周氏取笑小女兒的故作姿態,明明什麼也做不了還言不由衷,這不是搗亂是什麼,她說空話還容易些。
寧知秋一听,喜孜孜的捧著糕點盒子,找了有樹蔭的梨樹底下,坐在突出地面的樹根上,一口一口吃著撒上芝麻碎粒的棗泥糕,清風拂面,十分愜意,眼微眯地像只愛困的貓,日頭直照,暖呼呼的催人眠……
反觀其他幾個家人忙著團團轉,連汗水都來不及擦,一下子向左鄰右舍借掃把、借水桶,一下子又洗窗抹桌的,把里里外外都打掃一遍。
很突兀的對比,一邊忙得熱火朝天,沒一刻空閑,一邊歲月靜好,彷佛最美好的時光凝結在此刻。
「你就看他們螞蟻似的忙碌?」
耳邊傳來男子清冷的嗓音,正一臉笑意品嚐美味糕點的寧知秋忽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抬頭往左右一瞧。
沒瞧見人,她又繼續放空,漫游在自己的想像力里,曾經當過十年編輯的她,應該也能寫出一本扣人心弦的話本吧?
「你良心能安?」
帶著譏誚的冷音再度揚起,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棗泥糕,似水清眸往上一瞟,一人高的圍牆探出一張臉。
對寧知秋而言是一人高,但在其他人眼中頂多只到肩高,雙手一攀就能翻過牆,輕而易舉。
「咦,你怎麼會在這里?」他不會專門來找碴吧!這男人的心眼真小,和個未及笄的小泵娘計較。
她不過夸他和他的愛駒長得很像——馬不知臉長。
「我住在這兒。」面色冷冽的華勝衣臉上毫無表情。
聞言,她訝然的站起身,「你住在流放村里?」
「住了五年。」他剛來那年才十五歲,一度無法適應,整天尋人鬧事,打得自個兒一身的傷。
「你被流放?」他不是七品把總嗎?
「你很意外?」他冷笑。
「是看不出來,殺人犯往往有一張正人君子的臉孔,說你是盜匪我還比較相信。」會落草為多半為環境所逼,養出一股匪氣來。
「我像盜匪?」他聲一沉。
「覺得被羞辱?」寧知秋眼一挑,旁若無人地又吃起棗泥糕,一口編貝白牙潔如白玉。
他一哼,目光冷冽。「看到自己爹娘忙里忙外,你一點身為子女的自覺都沒有嗎?」
連她最小的弟弟都懂事的挽起袖子,而她無事人似的置身事外,仿看奢戲的人,眾人的忙碌皆與她無關。
「你為什麼會被流放?」她很好奇。
見她答非所問,華勝衣雙目一冷。「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父母恩,天高地厚,豈能容你視若無睹?」
「流放和從軍是兩回事,你怎會投身軍旅,當上把總大人?」他看起來很年輕,要打多少仗、殺多少敵人才能得了官身?
「要是你還有心就不該坐視不理,一家人都在為日後的居處費心,唯你不參與其中,特立獨行。」她不把自己當成寧家人,明顯地與家人隔開,有愛她的家人,她卻狠狠推開。
「你喜歡打仗還是殺人?那夜的縱火觀場你殺了幾個人?是一刀斃命還是連砍數刀,有沒有斷手斷腳,將人砍得稀巴爛?」她一向對恐怖小說最感興趣,尤其是連續殺人案。
看她兩眼發光的追問,向來冷情的華勝衣胸口似有一股火生起。「你听不懂人話嗎?還是耳聾了!」
口吃著棗泥糕,她越吃口越干的喝了口蜜茶。「我在我娘肚子時,我娘被我大伯母推了一下,早產生下我這個七個多月的孩子,一度沒氣了,找了七、八個大夫都斬釘截鐵的宣告我活不到三歲,是個注定早夭的小泵娘。」
他一愣,這丫頭雞同鴨講的功力會把人逼瘋。
「我爹娘費盡苦心把我養到五歲,以為否極泰來,度過死劫,誰知又被我堂哥丟進冰冷刺骨的池塘里,那時真的死定了,大家都認為救不回來,我也算是死過一回……」
真的寧知秋死了,死在冷冰冰的水里,活著的是另一抹靈魂,現在她用珍惜的心態替那命不長的孩子活著。
「大夫都說我能活到現在是老天爺的保佑,如果你是我爹娘,舍得讓走三步路就會喘,跨五步就疊倒的我搬重物,做粗活嗎?」她笑著,眼眸清澈地恍若一面水鏡。
鏡子,映出人心的險惡。
他默然,目中一閃歉意。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多管閑事?」沒先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胡亂的指責人,他也真是閑得狗捉耗子。
「你不像有病的樣子。」她一雙靈活的眸子活似葉片上滾動的露珠,特別鮮活,引人注目。
「你曉得我幾歲嗎?」她指著自己鼻頭。
「九歲。」或許更小。
在華勝衣的認知中,她和寧知方是孿生姊弟,兩人外貌上有七分相似,但寧知方身子健壯如牛,而她縴弱如細柳,風一吹便揚起。
「十二歲。」
十二……歲?「你的確有病。」
他說的是實話,但是讓人覺得很刺耳。
「華哥哥,你為什麼被流放?」他才有病,全家得病,她好得很,只是有些孱弱,發育遲緩。
听到突然放軟的嬌音,華勝衣寒毛一栗。「你不是說我是殺人犯,殺人犯還會因為什麼。」
「你真殺了人?」
「是。」
「殺誰?」
「曹國舅。」
「誰是曹國舅?」八仙過海的那一位神仙嗎?
他一頓,「你不曉得誰是曹國舅?」
「我是京城人士,但五歲過後便隨父兄離京,對京里的人事物一概不知。」古代又沒電視報紙網路,八卦流通沒那麼快啊!
華勝衣把目光投向遠方。「曹國舅是曹妃胞弟,他們兩人的姊姊曾是當朝皇後,只是先皇後福薄,皇上登基不到三年,她便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