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京輝雖貴為皇上,卻也有一、兩個還能聊兩句的知交好友,侯府世子莫敬安和其弟莫滄安兄弟兩人的性格都偏冷,向來公事公辦,正好投他所好,交情算是不錯。
所以有時候在交談上不像君臣,倒似好友閑聊,少了幾分威儀,多了些逗趣,談笑若知己。
「滄安,朕頭一回見你為了一件事如此急躁,你向來的冷靜和自持哪去了,還敢催促起身為帝君的朕,看來深陷情海呀!」逮到機會的皇上忍不住揶揄兩句,錯過這一回,這冷僻性子的臣子還不知何時才肯讓他取笑一番。
「皇上,臣搜集有關福家私下賣官的證據,想必皇上不急著要。」想扳倒蓮太妃一派黨羽,鞏固皇權,皇上比誰都心急。莫滄安不疾不徐的取出自黑漆木匣中取得的證物,是一份買官名單和交易賬冊三本,以及若干不法勾結。
一看正是他所要的證物,看似溫煦斯文的皇上目露精光。「賜婚一事朕開了金口就不會收回,不過……」
他雖沒將話說出口,但聰明如莫滄安了然在心。「主因在蓮太妃和長公主身上,皇上多有顧慮吧!」
「把她們擺平了,朕做主賜婚,讓你們風風光光大婚。」笑面虎一般的皇上又耍了一次無賴,他嘴上說得輕松,所謂「擺平」,事實上是徹底鏟除福家黨派,使其從朝廷消失。
在外有賣官收取暴利的福勝守,有銀子做後盾,在皇宮的蓮太妃便有一座穩妥的靠山,讓她以利收買人心,擴大她在宮里的勢力,使其削弱帝王力量,如此她便能在宮中橫著走。
就連皇上也心驚她十年來所建立的龐大利益勢力,牽扯在內的官員出乎他意料外的多,若是稍有不慎,將動搖柄本。
因此他不敢動蓮太妃,只能由著她張牙舞爪。
在沒有萬全準備之下,牽一發動全身,他絕不可能拿皇位冒險。
「你是關御史的遺孤?朕暫時不能為你正名、平反關御史所受的冤屈,暫且忍耐一段時日,朕會還關家一個清名。」
皇上在取得關御史臨終前讓女乃娘帶走的證據,里面條條名列證據確鑿的真相,但為惡多時的福家同時牽扯了好幾件重大案子,為了將其一網打盡,故而暫時不做任何動作。
他們在等候,悄然布局,嚴密注意福家的一舉一動,待時機成熟,到時一個也別想逃月兌!
不過在這之前,只好先委屈關朝薇以莫家客人的身分住進懷安侯府,同時為防風聲走漏引來殺機,莫滄安向家人介紹她是戰國公沈博來義女,且他已讓皇上擇期為兩人賜婚。
因此關朝薇仍沿用先前的名字——季薇薇,好掩人耳目。
只是侯爺夫人朱氏不喜關朝薇的出身,名義上說是義女,可到底仍是一名父母雙亡的孤兒,放眼京城的貴女圈,朱氏還是中意母妃權傾朝綱的趙玫清,長公主做媳婦誰不愛。
「娘,你在干什麼?」
使壞被逮個正著,裝作若無其事的朱氏一臉「驚嚇」地拍拍小兒子手臂。「大呼小叫什麼,想嚇壞你可憐又膽小的娘親呀!我只是看季姑娘太害臊了,一桌子好料理盡挑干扁扁的菜梗吃,想她沒認國公爺為父之前肯定過得不太好,你娘我善良,給她夾點肉吃不行嗎?你還大聲嚇娘。」
太壞了,娘生兒,痛三年,兒不知娘心,更痛。
「不孝子。」餐桌上立即出現老子教訓兒子的聲音。
侯府里的正經主子並不多,平常是各過各的,也少在一起用餐,由大廚房煮好再送到各主子院落。
可是今日倒是到得滿齊的,給人農家大叔憨厚溫馨感的老侯爺莫立夫,其眼神銳利,一看即知並非簡單人物,到底在官場打滾過,只是老年不喜管事。而莫滄安的父親莫士禎則表現冷淡,從頭到尾一眼也沒看向不受歡迎的客人。
大概是受到妻子朱氏的囑咐,因此對客人有某種程度的排斥,不喜歡嬌客的到來破壞侯府的和諧。
侯府世子莫敬安看起來很凶,板著一張嚴厲到會嚇哭孩子的臉,他只冷冷地看了關朝薇一眼便擰起眉,既不招呼也不出聲,活似她是一幅掛歪的畫,不值得一覽。
芳姨娘是府里唯一一個小姐莫禾然的親娘,但因侍妾的身分不能出席,所以關朝薇並未見到她。據說是官家庶女,學問好,大義明理又極規矩的人,在侯府的地位雖是姨娘,可莫家人都很尊重她,尤其是朱氏最離不開她。
因為肯耐心听朱氏說話又不擺臭臉的人只有芳姨娘了,人生的唯一知己呀。
至于才十歲的莫禾然很安靜,安靜到有點反常,她的食量小得令人驚心,挑挑撿撿吃不到兩口,不過人長得可愛,眼楮很大,臉圓乎乎的像土撥鼠,莫家人都非常疼她。
因為關朝薇這個莫滄安現任未婚妻的緣故,所有該出現的人都來了,不避諱男女同席,也是人少的原因,全都上了主桌,也就上演了全家人排擠一人的可笑局面。
當然莫滄安除外。
「娘,孩兒不是說過薇兒跟著師父修行,自幼茹素,你夾肉到她碗里是害她破戒。」這個親娘呀,簡直胡來,行為和思考方式比三歲孩童還稚氣,光看表相不重內在。
「哎呀!怎麼連肉都吃不得,她不是還俗了嗎?還守什麼清規戒律,來,吃魚,對腦子好。這蹄膀肉炖得軟爛,抿一口就化了。還有這片鴨呀,滋味才真的美味!快吃,快吃,別跟我客氣……」朱氏的筷子沒停過,一直夾葷食。
但她沒有往自個兒的碗里放,全夾給還俗的半個尼姑。
「娘,你可不可以收斂點?實在是……」她鬧得也太過分了,叫人沒法看下去。
「大家都吃得,她吃不得嗎?」老子又教訓兒子了,莫士禎冷著一張臉,不滿兒子對妻子的態度。
「吃肉、長膘。」老侯爺憨憨的笑臉中有抹精光,夾起一塊肥得滴油的蹄膀肉往自個兒嘴里一塞。
長膘?這句話是針對她吧!最好她吃得像頭豬,反正侯府養得起一頭豬。關朝薇苦惱的看著滿成一座小山的碗,不知該從何下筷,尤其菜里溢出來的油光叫人懷疑不曉得倒了幾斤豬油下去烹調。
「二弟,娘是好意,你不能拒絕。」連最一板一眼的人也開口了,直道弟弟的不是。
滿到尖起來的碗還能放菜嗎?
事實上小泵娘做到了,天然呆的莫禾然將碗中很小很小的肉末夾起來,很小心很小心的迭放在菜山上頭,她像是完成一項很艱巨的任務,做完後還偷偷地梧嘴竊笑。
全家總動員對付她了,看得關朝薇既好笑又無奈,又覺得這一家人很有趣,做壞事是明著來,不怕人知道。
「實在是怎樣,我對她好也不行嗎?你是在嫌棄你娘喏!看看她瘦得像根柳條,沒肉沒腦的。」朱氏盯著豐腴的雙峰,說到「胸」時,略微一頓。「娘是說她瘦得像個逃難的,多吃點補補身子有什麼不對,我到底是不是你娘呀!」
朱氏假意拭淚,一副被兒子氣到的可憐模樣。
「娘是親娘,不過做起事來像市井婦人,全無侯爺夫人的婦容。」有誰會聯合全家人刁難將來的媳婦?好歹他這個當事人也在場,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賣他點面子,別讓他在自己媳婦面前丟臉。
「你們听听,你們听听,這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當初我生他時差點丟了半條命,從此傷了身子再也生不出孩子,今天他居然用忤逆回報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別拉我,讓我多喝兩口湯脹死算了。」朱氏一口喝下半碗竹笙雞湯,雞湯太油她還打了個嗝。
「道歉。」莫士禎大喝。
「你傷了你娘的心。」老侯爺短吁。
「二弟,你太不應該。」莫敬安也譴責。
莫禾然則呆呆地看著她二哥。
看到眾人一起朝他猛丟炮火,莫滄安不當一回事地將關朝薇的碗端過來,默不吭聲的吃個精光,再把空碗還給她。「娘的心意,孩兒收到了,不過叫廚房的以後做菜少放點油,府里有老人在。」
老人指的是誰?
最年長的老侯爺抬頭,朝不孝孫子冷睇一眼,復又低下頭數豆子,頓時那口很油的蹄膀肉再也不吃了。
吃油太多對老人家的身子骨不好,眾所皆知。
「你……你……好,少放點油,娘也年歲不輕了。」好,算你狠,娘吃兒子暗虧也不算太糟,不過……她還有一招。「季姑娘,吃吃府里的拿手菜「銀龍玉鳳」,這是少見的烏梢蛇去皮去頭尾腸雜,同雞脯肉一起川燙……」
一說到蛇,莫滄安又有意見了。「娘,薇兒屬蛇,同類不相殘,你不會那麼殘忍要她吃同伴的肉吧!」
朱氏倒抽一口氣,銀牙暗咬。「這道「素紈掩朱」她總能吃吧!有個素字,是剛出爐的素包子。」
「叫素紈掩朱不代表是素餡,里面包了豬碎肉。」府里廚娘的手還沒好到把素菜做得像葷食。
朱氏甩筷子了。「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到底要吃什麼?我們是懷安侯府不是尼姑庵,難道要我們學牛吃草,一點葷油也吃不得,全陪著她吃齋念佛,一起阿彌陀佛?」
她是藉題發揮,下人面子。
不是她挑的媳婦,她怎麼看得順眼。
「至少不能是盤盤都是肉……薇兒?」莫滄安正想說一片菜葉也瞧不見,一只柔白小手往他手背一覆。
「夫人,我可以吃肉,我也不是小尼姑,我還俗了,以後我們是一家人,叫我季姑娘顯得太生疏,以後跟滄安哥哥一樣喊我薇兒。」她也不是全素者,只是習慣吃素。
必朝薇承認自己也有嘴饞的時候,想沾點肉味,在趕不上宿頭得野外過夜時,有時她看著溪里的魚蝦也想打打牙祭,睜一眼閉一眼的靜慈師太也會由著她開葷,不強迫她一定要吃素。
魚是吃得不少,但肉真的吃得不多,素齋吃多了會覺得肉里腥甜,油滋滋地不太爽口,食多生膩。
「滄安哥哥……」
莫家人的臉色很復雜,有像吞了活青蛙,如朱氏;有眼一眯似在審視,如懷安侯;有驀地睜大眼的世子爺;有依舊在數米粒的莫禾然,以及……呃,怎麼形容……
老侯爺的表情倒是趣味,他先是一訝,繼而是擰眉深思,而後眼中似有一絲興意閃過,接著又憨憨一笑,繼續粒粒盤中飧,似要體會農夫種田的辛苦,很感激的吃干淨。
「夫人,你也吃,別盡彼著招呼我,都是自家人不用太客套,這道「芙蓉雞片」弄得不錯,就是花椒下得少些,薇兒隨身有帶調料,給你加些吧!不必跟我道謝,應該的。」
應、應該的?
看著紅通通的花椒撒在薄女敕的雞片,一盤菜色全成了紅色,而且盤子里的雞片全移到朱氏的碗里,很想喝杯茶解辣的莫家人無言了,全石化地望著比朱氏還狠的關朝薇。
狠角色。
這丫頭不好惹。
大概只有莫滄安是真心的笑出聲,面帶笑意地一睨臉色微變的自家人,內心莞爾不已。
「娘,「油酥雞脯絲」你嘗嘗,再來個「油酥女敕仔魚」、「辣油牛豆」更夠味,還有「麻辣仔雞」……不能說做兒子的不孝順吧!一桌子菜的精華全孝敬娘親。」
「停、停、停!不要再夾了,滿、滿了。」這叫她怎麼入口,她根本不敢吃辣呀!
「娘,孩兒的孝順你不能不領情,養兒艱苦,孩兒知曉你為孩兒吃了多少苦,趁此機會借花獻佛,娘多吃一點,把你生孩兒的苦難全補回來。」莫滄安在她滿出來的碗上又迭了半只淋上濃濃花椒油的油淋香酥鴿,焦酥嗆辣。
「這……」她吃得下去嗎?
「爹,要孩兒為你夾一片「軟燒活魚」嗎?」呵呵,這是用了多少花椒,專為誰準備的?
害人不成反害己,朱氏終于很「辣」的明白這句話,除了全是葷菜外,二十五道菜里有十五道都用了花椒油,她的用意是辣得客人再也不敢跟他們同桌而食,淚奔而去。
沒想到人家根本不怕辣,隨時還帶著更辣的干花椒,磨得細細碎碎的,撒在菜上看不到辣色,卻辣得讓人兩眼直落淚。
「我吃飽了。」莫士禎很果斷的讓服侍的下人收碗。
「那祖父……」莫滄安目標一轉。
「飽了,飽了,該去看我種下的花發芽了沒。」老侯爺直接走人,走得又快又急,回頭看了笑得正甜的關朝薇一眼,死水似的眼中流動著淺淺波光。
還沒等二弟將矛頭轉向他,世子莫敬安神色嚴肅地放下碗,說︰「下次少放點花椒,太辣了。」
一說完,他借口書房有事待辦,走了。
剩下朱氏和小莫禾然大眼瞪小眼,老的嘆氣,小的跟著學,看得關朝薇差點噴飯。這一家人……
「有趣?」是他听錯了,還是她被逼瘋了?此時兩人已到莫滄安的院落。
「是的,我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一家人,他們可愛得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可愛?莫滄安怔愣的瞪大眼楮。「你不覺得他們做得太過分了,根本沒安好心眼想讓你難堪?」
「不會呀!要打成一片才熱鬧,你看你的家人多團結啊,連欺負人都理直氣壯,豪情萬丈,專走光明磊落路線,小奸小惡的模樣讓人捧月復。」她忍笑忍了好久,憋得臉都變形了。
理直氣壯他懂,但豪情萬丈……她哪只眼看出豪情,只有娘親的可恨。「薇兒,你不生他們的氣?」
「師父說了,生氣是處罰自己,沒做錯干麼要生氣,你家人不接受我是因為他們認為你值得更好的,有真心為你的至親,我高興都來不及了還生什麼氣。」她反而羨慕他。
「實話?」莫滄安的心里仍不踏實。
「你見過我說話不實在嗎?」她可是師父養大的,出家人不打誑語,她也沒有騙人的必要。
見她真不氣不惱的眉眼彎彎,他才放下心。「會有一段艱難的過度期,為我忍一忍。」
「嗯!」她點了點頭。
「我會盡快把皇上交代的事處理好,然後娶你。」佳人在懷卻只能硬生生忍著,這日子真難熬啊。
「你確定我不會先被某長公主弄死?」他的瘋狂愛慕者,很恐怖的。
莫滄安忽地身子一僵,想起對他死纏不放的長公主趙玫清,臉色變得有點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