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財小娘子 第九章 季家小妹來依親(1)

入秋了。

第一道秋雨從傍晚時分開始下起,雨勢不大,很令人討厭的綿綿細雨,要撐傘嫌麻煩,可是不撐傘久了又濕答答的,衣服貼著身體很不舒服,霧蒙蒙的水滴飄進眼楮里。

村里的人快步走過,怕雨勢變大,低著頭互不交談,沒穿鞋的大腳沾滿泥土,遇到水就黏糊糊的踩滿地。

到了戌時過後,雨忽然大了些,風勢也增強,雨被風從忘了關的窗戶打進屋里,地上很快的積凝了一灘水。

整個山溝村進入秋收期,秋雨過後便要收割稻作了,所有人都擔心雨下得太大會將稻穗打得伏地,于是就有人睡不著了,提著燈在屋前望來看去,盼雨能小些。

其實秋雨對作物是很好的,下過雨後田里的土吸飽了水氣,結出的稻谷更飽實,飽得快要裂開似的,經過曝曬,月兌殼後,一粒粒白米渾圓潤白,彷佛那地里的白玉,晶瑩剔透。

倒是季薇一家人毫不掛心,早早就睡了,因為他們的梯田在半山腰,有陡坡、有排水,雨下得再大也淹不著。

季薇還巴不得再下大一點雨,這樣從坡地渠道流下的雨水便會流進她挖了十尺深的池塘,她養鴨的塘水有了便不用發愁再開閘門放水,天池的水也有限,一次開得太多,下回的灌溉用水就少了,她還打算收成後再種上玉米和小麥呢。

她喜歡不求人,自己有就不必去買,玉米磨成粉是玉米粉,小麥磨成粉是面粉,兩者只要種一季就能吃上一整年,何樂而不為,囤積糧食是她有備無患的小嗜好。

「砰!砰!砰!」

突來的巨響驚醒季薇,「咦,打雷了嗎?」她皺起眉頭。

「砰!砰!砰!砰!砰!砰……」

壓過雨聲的拍門聲不斷響起,早已入睡的季家人根本不想理會,可是風雨聲之中似乎听見有小泵娘嗚咽的叫門聲。

或者是母女連心,周玉娘忽覺胸悶的第一個起身,她披著薄外衫去敲大女兒房門,季薇剛好穿好外衫,母女倆一頭霧水的看向赭紅色門板,猶豫了大半天才決定去開門。

通常大半夜上門的都不會是什麼好事,她們真的不想管閑事,萬一一個弄不好是會惹禍上身的。

「會是誰來敲門……」周玉娘喃喃自語。

「真缺德,不給人好眠,都快到丑時了。」看了一眼自制沙漏,季薇估算時間約凌晨一點左右。

打了青竹油紙傘走過院子,季薇很謹慎的貼在門邊一听,雨聲中有姑娘家的哭聲,不肯開門的她听見有人喊娘叫大姊的,連福哥兒都喚上了,她心里打了個突,暗暗心驚。

「是小元,是小元的聲音,你妹妹在門外……」周玉娘心急地取下門閂,將兩扇門扉拉開。

門剛一拉開,門外跌進一名全身濕透的小泵娘。

「娘——」哭聲驟起。

一聲娘喊得周玉娘好不心酸,她連忙低撥開小泵娘被雨打濕的頭發,一張悄生生的小臉露了出來,滿是淚痕的抽嘻,這不是她留在本家的小女兒小元還是誰,她不會認不得自己的女兒。

「你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冒雨來山溝村?你三叔父和三嬸娘他們都不管你嗎?大半夜的,你一個姑娘家也敢在外頭,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要是遇到了壞人……她不敢再往下想。

「娘,我……我好冷……」抖著唇的季小元臉色發青,一雙小手冷得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似的。

「娘,先進屋再說,她若是沒坐車,一路過來也不容易,應該累得沒力氣了。」此時的季薇看到門邊站了一個人,一樣渾身濕淋淋的,神狽。

是薛婆子。

經大女兒提醒,周玉娘才發現小女兒一只鞋不見了,腳上的布襪微微泌出血絲。「你這孩子……」

幾個人入了屋,關上大門。

這時被吵醒的福哥兒從自個兒的屋子走出來,他猛然一見頭發滴著水的二姊,嚇了一大跳,把瞌睡蟲都嚇跑了。

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是默默的做著事,周玉娘拿了自己的衣服讓薛婆子換上,季薇則帶妹妹回房換衣,在季小元換衣服時她又到廚房升火,隨便弄了兩碗肉絲湯面讓雨夜趕路的人吃。

湯面一端上桌,季小元和薛婆子兩人眼楮都亮了,似是餓了許久,不等人招呼便端起碗呼嚕呼嚕地吃了。

「吃飽了?」

「嗯!」

「有力氣說話了?」

「……是。」

「你要長話短說,還是詳詳細細地從頭說到尾,我們明天還要干活,沒時間听你磨磨蹭蹭地編些理由……」她不是收容所的慈善家,如果沒有正當理由,別想她有好臉色看。

沒有半絲憐惜的開場白,季薇一開口便是連珠炮的質問,她不希望平靜的生活受到打擾,把沒見過她「凶悍」這一面的季小元嚇得身子直縮,嘴唇曝嚅了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口氣和緩點,別嚇著了她,你沒瞧她小臉白得像紙,肯定這一路走來的驚嚇不小。」

她還是孩子,哪禁得起嚇。

「娘,你別慣著她,把她慣得都不認爹娘了,當初是她自己選的路就得自己承擔,我們幫她是心善,不是該任由她予取予求。」外人會比爹娘親嗎?她的膚淺害了她自己。

「你干麼跟自己妹子計較……」周玉娘輕嘆了一聲,放開摟著的小女兒。

「季小元,你說說看,不要怪大姊狠心,若是你的解釋不能讓我滿意,我還是會把你丟進雨里,讓你哭著走回去。」有些人不嚇嚇她是不知道害怕的,以為別人的好是應該的。

「三……三嬸娘她……她要賣了我……」季小元邊說邊紅了眼眶,淚珠兒直掉,好不可憐。

聞言的季薇眉頭微蹙。「三嬸娘為什麼要賣了你?」

「她說我……我長大了,可以說媒,她讓媒人上門給我說了一門親,讓我一滿十三就嫁人……」她說時雙肩忽然抖了一下,顯然這門親事令她非常畏懼。

「嫁人是好事呀!有人要你該高興才是,三嬸娘的確很寵你,早早為你作了打算。」善解人意呀!三嬸娘。

季小元忽地激動的握起粉拳。「可是對方是個瘸子,他會打老婆,之前娶過三個妻子都被他打跑了,我是第四個,他還比我年長十幾歲,今年都快三十了……」

「喔!這樣呀,真不幸。」季薇覺得自己有點幸災樂禍,看到別人痛苦得快要死掉她居然感到很爽快。

「我不嫁,我絕對不嫁,我才十一歲,還不到嫁人的年紀,三嬸娘怎麼能……能……」

三嬸娘明明說要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嬌養,舍不得她太早嫁人,要多留幾年……騙人、騙人,全是騙人的,說是當女兒養的,可是齊要、齊術一人一間屋子,她卻得和薛婆子擠一間,他們每個月都有半兩銀子零花,她卻只有一百文,連買支簪子都不夠。

她知道齊要、齊術是三叔父、三嬸娘的親生兒子,她是隔房的佷女不能和他們相提並論,可是也不能差太多,跟三嬸娘當初跟她說的完全不同。

「那是三嬸娘心善,體恤你的處境,要不然你一個什麼也不會做,只會在家里吃閑飯的人,除了嫁人,你還能做什麼,三叔父和三嬸娘也為難,你還是乖乖的嫁了吧!省得浪費人家的米糧。」

她以為別人家的女兒好當嗎?以季三爺夫婦的為人,沒好處的事他們可不會干。

「不要,娘,救我,三叔父和三嬸娘他們不懷好意,我知道錯了,你不要不管我,小元好怕……」季小元咚地跪下,涕淚齊下的抱住周玉娘的大腿,一顆頭搖得快斷掉。

「是你三嬸娘跟人說好的,我也沒辦法,若真是和人定下了,恐怕無轉圜余地,咱們做人要守信重諾……」她也很舍不得,可是成親不是兒戲,一旦過了禮,連她這個親娘也阻止不了。

「娘,你要眼睜睜看女兒去死嗎?那個人的胳臂好粗,一口黃板牙,他看人的眼神像要把人吃了,娘,我好怕,怕死了,你要救救我……」她發狠地猛磕頭,磕得頭破血流。

「小元,你流血了……」周玉娘掩著嘴哭了,連忙捂住女兒的傷處不讓她磕頭,那額頭往地撞要有多痛呀!

「你的意思是說,若是俊俏少年郎你就肯嘍?因為對方長得難看又凶惡,所以你抵死不嫁,如果是個面如潘安的相公,管他今年幾歲,你二話不說就嫁了?」她膚淺的性子幾時才能改,只看外表而不重內在,誰哄了就跟誰走。

天生啞巴的薛婆子在一旁比手畫腳,急著要幫季小元解釋,季薇看了一眼將她請到旁邊,對于薛婆婆伸出援手的義行她是十分感激,沒有薛婆婆,她那個愛慕虛榮的妹妹不知道摔到哪條山溝里淹死了。

「才不是大姊說的這樣子,三嬸娘根本問都沒問過我,我也是無意間才知情的,我吵過、鬧過,三嬸娘就把我關起來。」說她再吵就不給她飯吃,要餓她幾頓讓她學學規矩。

「哦!那你是怎麼曉得的,那人走到你面前說要娶你?」季薇很好奇,季小元的腦回路是堵塞的——

蠢到無可救藥,被人賣了還說別人是好人。

她雙頰一下漲紅,面有憤怒。「那個人白天來過,說要送我一支銀釵,我沒敢收,跑回屋里躲起來,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一個外男怎麼進得了內院,得趕緊知會三叔父……」

她到了三叔父和三嬸娘的院落,正打算開口一喊,屋頂上卻跳下一只黑貓,她嚇了一大跳,腿軟便坐在屋子外的牆角,等腿不軟的時候再站起,那時四下無人。

突然間,窗口傳出三叔父和三嬸娘的交談聲,兩人笑得很開心,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以及他們所做的盤算。

當時她怕是自己听差了,沖進屋里和兩人對質,三嬸娘卻反手打了她一巴掌,說她不孝,叔父和嬸娘養了她一些時日了,她也該做些回報,別當自己還是舉人老爺的女兒,要知道落難鳳凰不如雞。

她被打懵了,有些沒法接受三嬸娘的橫眉豎目,那個笑稱她是小心肝的和善婦人哪去了,她只看到夜叉化身。

後來她看見那支原本要送她的銀釵插在三嬸娘的發間,她喜孜孜地逢人便說是佷女的孝敬,她不愛戴就給了嬸娘。

大伯娘氣歪了臉,堂姊月如、堂妹月雲也逼著她要金釵銀簪,她不給,她們就自個兒去她的梳妝台奪取,把娘留給她的細銀簪給搶走了。

「……他們說生個閨女真是好,隨隨便便就能賣個好價錢,還是別人家的傻姑娘,賣了一點也不心疼,他們把我當成貨物買賣……」季小元既氣憤又難過的抹著淚。

「那你想怎麼做?」要不是看在娘苦苦懇求的眼神,她早把這朵苦情花丟出去,任其飄零。

一見大姊冷淡的表情,季小元心里打鼓的怯了聲音,「我……我听大姊的,我會乖、會听話。」

季薇沒回應,語氣淡得如陌生人。「你是如何逃出本家的?」

扁靠薛婆子一人是辦不到的,她只是一名不受重視的下人。

「三嬸娘把我關在屋子里,用一把大鎖鎖住,薛婆婆是給我送飯的人,四叔父去偷三嬸娘的鑰匙交給薛婆婆,薛婆婆拿了鑰匙開了鎖,我們就從後門離開……」一路上她提心吊膽,深怕被三叔父和三嬸娘捉回去。

「話還沒說完吧,繼續。」季薇以指敲著桌面,一叩一叩地,雖是無意間的動作,卻讓人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大姊的威儀好迫人,眼眶還紅著的季小元不敢說謊,噙著淚低啜,「是四嬸娘在後門等著我們,她給我三兩銀子叫我快走,看要去投奔你們還是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她知道是四嬸娘怕她中途被捉,身上有銀子才好找機會逃走,一個人在外還是要有銀子才能過活。

嗯,這樣的劇情還差不多,土匪窩里總會出現一、兩個爛好人。「後頭沒人追來嗎?」

「薛婆婆帶著我繞小巷子跑,一出鎮又專挑小路,天……呃,很暗,我不熟路況,好幾回跌到泥水里,是薛婆婆拉了我一把,我們倆一路沒停的逃……」她慌不擇路,只顧著往前跑,唯恐被三叔父和三嬸娘捉到,由白天跑到深夜才到山溝村。

「嗯,拿出來。」季薇手心向上。

「拿什麼?」季小元一臉困惑。

「銀子。」

她「啊」了一聲,面色有些潮紅,「那是四嬸娘給我的……」

「食宿費。」

「嗄?」什麼食宿費?

「你想住在這里是吧?!」

季小元慌忙地點頭。

「那要不要吃飯呀!」

她又點頭。

「當初我們來到山溝村時,這里只有幾間勉強能住人的破屋子,雜草長滿整個院子,還有蛇鼠鑽動,是我和娘……」

「還有我。」怕被忽略的福哥兒趕緊出聲。

季薇溫柔的朝弟弟一笑,稱贊他乖巧又懂事。「對,還有福哥兒,是我們三人胼手胝足、一點一滴的累積,才蓋了如今你所看到的大屋,既然你什麼也沒做,那麼憑什麼來住我們的屋子,我收你食宿費是看在娘的面子上,否則……」外面的豬圈隨你挑,免費。

「薇兒……」對你妹妹別太嚴厲。

周玉娘擔心兩姊妹會起沖突,她護著誰都有失公允。

季薇朝娘親投了個安撫眼神,表示她有分寸,不會把人逼死。「季小元,你要留下來不?」

眼露委屈的季小元從繡花荷包中取出三兩碎銀。「我要住下來,大姊不可以趕我。」

「我有幾個要求,雨一停,你也要跟著我們下田干活,不許喊苦、不許說累,家里的家務你要幫著分擔,以及你在山溝村的一天就不準擦紅抹綠、穿金戴銀的炫耀……」

「你要我素面朝天的見人?」季小元大驚。

季薇一根食指往她腦門戳去。「你才幾歲呀!抹什麼胭脂水粉,你不曉得太早上妝會讓皮膚提早老化嗎?等你三十歲時眼皮就會下垂、臉皮發黃,一條條的皺紋跟你的嘴巴一樣明顯,眼袋浮腫得像兩顆發臭的雞蛋。」

所以說她最討厭屁孩,尤其是半大不小的少女。

「你……你騙我……」季小元抖著手指。

她很灑月兌的一撇頭,「愛信不信,我警告過了,日後後悔也是你自找的,反正黃臉婆配瘸子相公相得益彰。」

「听大姊的準沒錯,她說的從沒錯過。」福哥兒忽地一喊。

季薇投以贊許的一眼,此子有前途,夠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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