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輛破機車就是你口中珍貴無比的小藍?!」
在看到前燈有裂痕,漆色斑駁又滿是刮痕的車身,所謂的海洋藍已變色成灰藍,祈煜翔瞠大的雙目中有著不可思議,還有一絲絲因為她不顧及自身安危的惱怒。
丙然世上沒有最離譜,只有更離譜,不久前的那輛破鐵馬已經夠讓他大開眼界,以為不可能有更破爛的廢鐵助她在馬路上找死,畢竟人命是可貴的,誰嫌命太長。
沒想到這位性情堅韌的苗小姐一再給他「驚喜」,在阻止她繼續騎那輛不吃油的寶貝實行環境保護後,她果真弄來吃油的怪物,好讓油價津貼落實,大大方方地領走保母福利。
他該說她善用資源好呢,還是敬佩她勤儉持家的用心。
生氣是一定的,他真想把認為他大驚小敝的女人折成兩半,塞進那輛車墊破了一個大洞的置物箱,讓她認清她的小藍到底有多破爛。
「嘿!不要用跑車的規格來要求我的小藍,它油門一催也能跑個時速五、六十公里,對我這種體型小的人來說剛剛好,馬路如虎口,慢一點才不會有危險。」她全心力挺她的愛車,不許有一絲輕視。
寧可提早出門也不趕那一分鐘,她慢慢地騎總會到,干麼為了爭快而和其他車子競速?天堂路雖然不遠,可是她也不想太早與上帝同在,車速不快有不快的好處,小心為上。
他瞄了瞄她那容易讓人產生錯覺的縴柔身形,眼神略帶異采。「要嘛,換輛新車,不然我車庫里還有一輛迪奧……」鐵包人總比人包鐵安全,他不容許她拿生命開玩笑。
「是你瘋了還是我該送精神病院?我住的那地方連救護車都開不進去,你要我把價值好幾百萬的名車停在哪,光是提心吊膽擔心它被刮傷、被偷走,我就不敢闔上眼睡覺,你說你到底看我哪里不順眼,非要用這麼高明的方式整我。」一輛會動的房子誰放心得了,一闔上眼就擔心害怕,萬一隔天它不在原處,她拿什麼賠給人家?
他是大老板,房地產大亨,隨便賣一批預售屋就是億萬元的進帳,不在乎那一點點損失,說不定還有失竊理賠金可領,可是對一餐要花多少餐費都斤斤計較的小保母而言,那是割心刨肉的痛,一塊錢代表她一滴血。
好心反遭嫌棄,很少被人當面指著鼻頭罵的祈煜翔臉色不太好看。「走,我送你回家。」
「那小鮑主呢?你又要丟她一個人在家?」那有違兒少法,他老是搞不清楚狀況,輕重不分,教她很想用大鄉頭敲他腦袋,看能不能敲得靈光些。
「一起帶去。」嗯,好主意,好像一家出游。
「一起帶去?!」她睜大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深呼吸幾回,勉強壓下毆打雇主的沖動。「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原諒你暫時性精神錯亂。」
有沒有那麼夸張呀,比想把她系在褲腰帶上的老爸還嚴重,她今年二十七歲,不是七歲,青椒和蘿卜分得清清楚楚,走路要靠右邊走,坐公交車、捷運要禮讓老弱婦孺。
她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女性,在人情冷漠的都市叢林也生活了好幾年,難道她還要人搖旗帶路才不會迷失方向。
祈煜翔沒理會她間歇性的歇斯底里,車鑰匙一抓朝抱著貓躺在沙發上看卡通的小佷女一喊。「祈筱涵,要不要去兜風?動作快,逾時不候。」
「兜風!」一听到可以開車出去玩,她立刻跳起,小小身軀在沙發上跳上跳下,差點把懷里的貓甩出去。
「順便載秀芝阿姨回家,但她說不好意思麻煩人,你去跟她溝通溝通。」他自己不出面,派小佷女打先鋒。
「好,我最——會說話了!」她聲音軟糯的拉長音,萌到爆表。「秀芝阿姨,我要兜風、兜風,爹地都把我關在家里不陪我去游樂園玩,我很寂寞,我很孤獨,我是全天下最……可憐的小孩。」
什麼寂寞、什麼孤獨,亂說一通,她這年紀哪曉得孤獨寂寞是什麼滋味,淨會模仿大人的語氣。苗秀芝好笑又好氣的望著裝可憐的小臉,心里想著現在的小孩真是一個比一個精,絲毫不能放松,一不注意都爬上天了。
「唉!鐵石心腸,小孩子都淚眼汪汪的求你還無動于衷,不是親生的就是這般狠心。」某人輕飄飄的落下一句調侃,好似事不關己,不過是剛好路過看熱鬧的路人甲。
什麼叫不是親生的?說得好像她是凌虐前妻孩子的繼母似的,她是保母好嗎?!「祈煜翔,你閉嘴!」
「連雇主也敢吼,這世道是怎麼了?領薪水的比付薪水的大,動不動咆哮兩聲,好像此山為我據,我是山老虎。」他搖頭又嘆氣,一副「家有惡虎」的神色。
「祈煜翔——」她手好癢,好想扁人。
「是在喊誰?我的名字明明只有兩個字。」他故作納悶,自言自語的瞥了苗秀芝一眼。
忍耐,忍耐,為了高薪工作,她就當這個家有兩個欠管的孩子。「煜翔,我是保母。」
「所以?」他神清氣爽等下文。
「我不是你媽。」她咬牙切齒的重哼。
「幸好。」他慶幸。
苗秀芝沒听清楚他說什麼,只見他面帶揶揄的勾唇一笑,懶得理他,徑自宣布結論,「不用笑,你們都留在家里,小鮑主的數字作業還沒完成,還要描‘了’字三頁,明天我要檢查,不能代筆。」說完,還瞪了他一眼。
小孩子一掉淚他就心軟,實在是要不得的毛病。
「我不是保母。」祈煜翔將鑰匙圈套在食指上旋動轉圈,有幾分痞子的味道。他不是保母,她才是,他花大錢請她來是讓她教好小孩,而非他自己管教,要是描字練習還要他親自看著,保母何用,她干脆退還薪資,不要再說她是培育小樹苗的保母。
「祈煜翔,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無賴?以前的你多乖、多听話,要你往東就往東,叫你跳三下絕對不會多跳第四下。」多美好的時光呀!一去不復返了。
「以前?」他敏銳的捕捉到關鍵詞眼。
苗秀芝不做解釋,貓似的眼眸流露出一絲戲譫。「你以前的確認識我,不過……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她故意吊人胃口,朝他行了個輕慢的童軍禮。
「我們真的是舊識?」他訝異不已的在腦中搜尋,卻遍尋不著和她有關的些許信息。
「好啦!你慢慢想,我祝你們叔佷倆兜風愉快,先走了……啊!你拉我頭發干什麼,很痛耶,快放手!」他無不無聊,連小學生的伎倆都使出來,未免太沒品了。
祈煜翔放開頭發,一把扯過她夜市一只一百元的廉價斜背包,掏出包包里的機車鑰匙,和他的鑰匙串串在一起。「苗秀芝,你只有兩種選擇,一是走路回家,二是我送你。」
當然還有第三種,客房空著,她可以住下來。不過他要是說出口,她賞他的絕對不只是白眼,可能是很響的巴掌。
「你真的很幼稚。」她揉揉發疼的頭皮,把散開的長發一龍,以發帶束成飛流而下的馬尾。
他揚揚眉,笑不露齒、神態像搶到雞腿的多多。
「秀芝阿姨,我爹地很幼稚不要理他,我們女生是同一國的,我們坐他的車,他是司機,作業我回來再寫,保證不讓爹地偷寫我的練習簿。」
一個越活越回去的大男人,一個鬼靈精怪的小大人,一大一小用神似的五官看著她……苗秀芝在心里念著︰孩子、孩子,兩個小孩,沒有年齡之分。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煜翔。」大老板降級當黑頭帽司機,她有什麼承受不起的,反正她又不吃虧。
小藍,委屈你在祈家待一夜,明天姊姊就來帶你回家。
「耶!小涵要兜風,四個輪子快快跑,小涵要飛起來了……」祈筱涵再裝也裝不了她的孩子氣,笑咪咪的在保母和叔叔兩人間跑來跑去,哼唱自編的兒歌。
看著孩子自然流露的活潑天性,心窩一暖的苗秀芝會心一笑,之前還頑劣惡整她的小鮑主,如今乖巧又有禮貌,讓人不免有育苗成材的成就感,小樹苗快快長大……呃,這是什麼?
她微微一怔,低頭一視,手心傳來暖曖的包覆感竟然是……她的手有這麼小嗎?
他握錯了。
想提醒祈煜翔把她和小鮑主的手搞錯了,粉色唇瓣微掀,大手竟貼向她的背,將她推向副駕駛座,車門重重關上,讓她有些愕然,想換座位好像也很奇怪。
往後座一瞧,五歲的小人兒已經坐上專屬的兒童安全座椅,她還會自己扣安全帶,拉一拉檢查緊不緊。
「你……」她有種奇妙的感覺,想要問又不知從何問起,腦子里有片刻的空白。
「坐好。」上車的他低語。
放離合器,踩油門,加速,一氣呵成。
車子快速奔馳在平坦的街道上,一盞一盞的街燈飛快往後退去,秋天的夜晚很寧靜,已經有點涼意了,徐徐微風吹動路邊的樹葉,讓人感受到季節的變化和多情。
秋意涼,祈煜翔的心卻很熱,掌心微微的溫度殘留著,他想他的心跳該有一百二吧,幸好微暗的車里瞧不見他發燙的臉,他從來沒有過這種做了壞事卻心跳加速的感覺。
他真的握了她的手。
雖然很快就松開,不過他的心就像坐上雲霄飛車,倏地竄高,又失控的往下墜,偷偷的歡喜,偷偷的揚唇偷笑,偷偷模模的當了一回賊,未經允許的握上她的手。
輕輕的踫觸,他肯定了心中的不確定,他確實喜歡上她了,他想把她從小佷女的保母變成他的,讓喜歡加倍再加倍,最後融成涓涓細流,流穿兩人的心。
「秀芝阿姨,你家住在哪里?」祈筱涵好奇的問。
「我有兩個家,一個在台北,是租的,有床、有椅子、有桌子、有衣櫃和小冰箱,還有一間浴室和當作廚房的陽台,另一個家在南部……」
說起頑固的老爸和事事以丈夫為主的溫柔母親,苗秀芝的聲音變得很輕很柔,她接著說自己小時候的事,在花田里踩到蝸牛、從半開的百合花花瓣里發現剛出生的小螳螂,遍體通綠,還有清澈見底的小溪流,抓不完的魚蝦,門前的鳳凰花開了又謝。
當是故事听的小鮑主越听眼皮越沉,她還小,感受不出大人世界的無奈,哈欠一打,在輕柔的嗓音中漸漸沉睡,耳邊听著花呀魚的開始作夢,赤著腳在泥田里奔跑。
祈煜翔听出苗秀芝想回家的渴望,以及濃濃的鄉愁,離家在外的游子誰不想听見爸媽的聲音,就算是一句「吃飽了沒」也會讓人眼眶泛紅,忍不住盈滿思念家鄉的淚水。
「秀芝,我……」
「前面路口右轉。」
握住方向盤的雙手驟地一緊,他在心里低咒︰慢三秒開口會怎樣,世界末日嗎?「你一個人住?」
「嗯,本來有個室友,但她結婚後搬出去,後來的室友合不來就一人獨住。」由十坪套房換成七坪,比原本平均分攤的租金多了一千五,小得連書都放不下,只能往床底塞。
「男朋友呢?你現在大部分的時間都耗在我家,他不會有意見?」他語帶試探,先探個底。
苗秀芝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干麼,想追我呀?男朋友從缺中,歡迎報名,但不保證錄取。」
本來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要他開口,誰知一听到那句「不保證錄取」,唯恐被拒絕的他退縮了,換了個話題,「我在什麼時候認識你,又在哪里認識你?」
她愣了一下,繼而發笑地拍拍他肩膀。「繼續努力,我期待你滿臉黑色線條。我們的孽緣要慢、慢、想。」
不用想他也滿臉黑線了。祈煜翔狠狠瞪她。「苗秀芝,你就不能痛快點……」
「等等,停車。」前方好像有東西在動。
停車?「你的租屋處到了?」
苗秀芝眯起眼看向前方,疑似大型動物的黑影站起身,赫然是個人,在路燈的照射下……嗯,很眼熟。「不是,還要前行一百公尺左轉,不過我得下車了。」
「為什麼?」她的表情不太對,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就見有個女人拿了一張紙條朝車子走近,似要問路。
「家務事。」她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前不久接到母親的電話,說鄉下那些親戚又開始鬧了,有可能北上找她,要她小心門戶,注意進出的人,別讓人鑽空子纏上她,謹記「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句話。
沒想到言猶在耳,還真有人來了,他們真是不死心,死皮賴臉的做出丟盡臉面的事。
「需不需要我下車幫你?」她看起來很不耐煩。
「不用了,小事,我能應付。」她苦笑著打開車門下了車,走近迎面而來的四十來歲婦人。
「小姐,請問這個地址要往哪兒走……」這里的巷弄太亂了,她轉來轉去轉了老半天還找不到地方。
「四嬸,你怎麼到台北了,是來玩還是來找朋友?」她刻意把自己撇開,不在訪親範圍。
四嬸?真是她親人!車窗半開,熄了火的祈煜翔靜靜听著飄入車內的對話,眉頭微微一擰。
「咦!你是……啊!秀芝,四嬸就是來找你的,坐了一整天公交車快累死了,本來你大伯母也要一起來,臨出門前跌傷了腳沒法動,可憐喔,一個女人家也沒什麼錢,以後日子可不好過,你們做小輩的別太狠心,多少幫忙一下……」
「四嬸,你口渴了吧?巷子口有間便利商店,你想喝什麼我去買。」話太多就塞住你的嘴巴。
「不渴、不渴,就是走太久腿酸得很,你快帶我到你住的地方歇歇,我休息一會就好了,不過,你也太不孝了,喪禮過後就不回家,你爺爺的百日祭還做不做?
「還有他留下來的兩、三甲地也該分一分了,你年輕不懂事就要听長輩的話,地是大家的,只是暫時掛在你名下,你可別傻乎乎的當真,還是要拿出來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