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婢上龍床(上) 第6章(1)

九月九日,重陽登高。

在南國也有九月初九菊花節,南國人不登高,只飲酒,挖出去年埋下的菊花酒,佐上類似狀元糕的如意餅,家家戶戶門前插茱黃、拜花神,祈求來年又是秋高氣爽的豐收年。

以往的南懷齊多半在軍營里度過菊花節,他無意湊興辦個菊花宴娛樂,他的心思都放在北疆的軍備。

快入冬了,北方的土地也要結霜了,草木枯萎,牛羊凍死,大雪一下,覆蓋千里,即便北國不動,北疆的七小柄夷狄、犬部、科爾沁等恐會大舉出動搶糧,得預先做防備。

他想的是遠在邊境的戰事,可是京城內卻是歡騰的舉行慶典,不少官員送上拜帖相邀,有意拉攏,畢竟他手中的兵權令人眼紅,垂涎萬分。

已經為皇上猜忌的南懷齊自知不為父皇所喜,因此他順應錦心的安排舉行一場家宴,一方面推開有所求的官員,一方面避開和各兄弟有所牽連,以免引發父皇對他的關注。

既然是家宴,宴會上的賓客自然是南懷齊的親眾和下屬,其中以軍中弟兄居多,以及領有重職的武官,少數是離京前頗有交情的文官和世家子弟,滿廳堂盡是知交。

文人的馨詩,武將的喝酒聲,七彩舞衣的伶人跳著胡旋舞,笙樂起,笛聲悠揚,鼓聲咚咚,四海升平。

「父王,我也要表演。」

小小的童聲清脆甜軟,在一群大人的粗聲中特別清越,一陣喧鬧聲驟停,所有人的目光一同望向站在椅子上的小小人兒,他的身長還沒一旁拉他的小丫頭高。

「喲!這是誰呀?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五官端正、神采飛揚……咦!怎麼越看越眼熟,好像在哪見過……怪了,一時倒是想不起來……」誰家的俊扮兒?

「瑾兒,坐下,不許胡鬧。」

啟蒙不到三天就想鬧騰,這不安分的性子是跟誰學的?南懷齊冷幽黑瞳掃向與男童同桌而坐的「貞靜」女子,那深眸轉黯,微閃了一下。

他沉聲一出,眾人先瞧瞧他,再看看眉目飛揚的小子,頓時恍然大悟,早年晉王確有一嫡出子嗣,卻從未在任何場合露面,是以大伙兒都快忘了,算算年歲也這般大了,真是虎父無犬子呀!

在賓客之中,有人露出欣慰眼神,身為晉王的舅父護國侯杜長風、表兄定武將軍杜飛宇、京衛司統領杜飛遙等人,皆為這孩子的靈巧可愛而開懷不已,王爺是後繼有人了。

基于家丑不可外揚之故,當年晉王妃與外人私通一事被掩蓋下來了,知道的人甚少,還活著的更不出五個。

「爹,風不知路遙,雨不知霜重,你不給梅綻放的機會,又豈知梅勝雪三分香?」小小身板挺得直直,南方瑾字正腔圓,看似稚氣的臉龐有著翩翩君子的風采與儒秀。

「好,說得好,風不知路遙,雨不知霜重,這小子的膽識不輸你呀!王爺,你小時還不及他有文采呢!」撫著長髯哈哈大笑的杜長風直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他們這些老頭子都被這個小豆丁傍追老了。

被大大贊揚一番的南方瑾不無得意,小身體挺得更直了,臉上充滿自信,活似年畫中的小仙童,討喜又惹人憐愛。

但是畢竟是孩子,沒人撐著挺不起場面,在大伙的笑聲中小有退縮。

在沒人察覺的時候,他看見一只柔若無骨的白女敕小手隔著布料在他小腿上畫了只烏龜,差點笑出來的他又勇氣十足,把所有看著他的人當成是綠頭王八,頓時氣勢足得很。

此景只有目光銳利的南懷齊瞧見,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受,對于一再怪招頻出的于芊芊,多留了幾分心。

「舅公贊你文采好,你就不許丟人,若是表現差了,你和……你們兩個就給我抄上一年的大藏經。」哼!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他倒要看看他們能有多少長進。

兩個?什麼意思。

在場的眾賓客皆不解南懷齊話中之意,你看我、我看你的,頭霧水,私下猜測著「你們」指的是何人。

唯有身在此局中的于芊芊才听出他含糊帶過的未竟之語指的是她,她扶著南方瑾小腿肚的縴縴玉指微微輕顫,似星辰的水眸閃著波動,長睫輕輕垂下。

「那如果我表現好呢,是不是,樣有賞?」小兒郎膽氣不差,純淨無垢的雙眼里是不服輸的傲氣。

搓著多年征戰,握槍持劍而突出的手指骨節,南懷齊在沉吟之前看了一眼于芊芊,她默默跟著兒子出來到廳中央,又讓人抬來一張放滿許多水杯的小幾。不知道這兩人要做什麼,他且看著好了。

「優則賞,劣則懲,不準輸不起哭鼻子,我晉王的兒子不做小娘子。」一句「晉王的兒子」,南方瑾的身分不再有任何質疑,鐵錚錚的認定,任何有心人也不得再拿他大做文章。

倏地捏緊繡帕的錦心卻是臉色難看的咬著牙,她芙蓉一般嬌美的面容在一瞬間顯得猙擰,雖然恢復得很快,但眼底的怨色和狂怒遲遲不散,幾乎叫人察覺。

「我才不會哭,少瞧不起人。」他很認真的哼了一聲以示不滿,但肖似父親的小鼻子一挺,天真可愛地令人發噱。

「是呀!少瞧不起人,王爺的賞賜可不能薄,我們都是見證。」愛起哄的風吹柳帶頭說道。

「對,沒錯,我們是見證人。」有人一開頭,哄笑聲就如波浪,一波起一波落,一波又起,波波相連。

「見證人、見證人、見證人……」

男人一喝起酒來就集體發瘋了,平時的道貌岸然、假斯文的外皮一並丟棄,你一句、我一句鬧烘烘的,把原本以听曲賞樂為主的娛樂節目給丟到一旁,爭著吆喝助陣。

直到鬧得不象話了,才在南懷齊冷眸一掃的制止下稍稍安靜下來,但這些景象直把頭次公開露面的南方瑾嚇得小心肝發顫。

在眾人的等待下,一曲歌聲響了起來。

「……菊花殘,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花落人斷腸,我心事靜靜躺,北風吹,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幽幽的女聲清唱絕然。

輕而帶點憂傷的歌聲,勾勒出傷感心事,令眾人心頭染上愁悵……听著听著,賓座上的人聲已靜寂,眾人浸yin在剪不斷的憂愁里,遙想那黃花開,北風蕭蕭……驀地,清婉的歌聲停了。

在惋惜的嘆息聲中,脆如玉玦的聲響輕輕揚起,乍听之下只是珠玉相擊的清脆聲,再細細品味下去,竟是如幻似夢的天外樂曲,有起伏,有轉折,與剛才的歌聲頗有雷同之處,似乎出自同一首曲譜。

包令人驚訝的是,清揚的童音柔和動人,玉聲的清脆,男童的澄淨嗓音,意外的融和,宛若玉泉化飛瀑,傾泄而下。

「……你的淚光,柔弱中帶著傷,慘白的月彎彎,勾往過往,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是誰在閣樓上冰冷的絕望,雨輕輕彈,朱紅色的窗,我一生在紙上被風吹亂」唱了一段後,童音中又融入適才清唱的女聲,一字排開的夜光杯、白玉碗、長頸葫蘆觚、青花茶碗、剔紅牡丹紋梅瓶,薄胎打造的瓷器內裝著或多或少、深淺不一的水。

而敲出這美妙樂音的竟是一雙雕花象牙筷子。

「……花已向晚,飄落了燦爛,凋謝的世道上命運不堪,愁莫渡江,秋心拆兩半,怕你上不了岸一輩子搖晃,誰的江山,馬蹄聲狂亂,我一身的戎裝呼嘯滄桑……」誰的江山,馬蹄聲狂亂,我一身的戎裝呼嘯滄桑誰的江山、誰的江山……誰的江山……

南懷齊的眼中有狂亂,他激蕩的熱血在狂嘯,那一句「我一身的戎裝呼嘯滄桑」簡直是他的寫照,他用無數人的血打下了盛世太平,自己卻上不了岸,一輩子搖晃……這是在說他嗎?寶劍礫中出,多年的軍旅生涯,經歷了多少生離死別,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戰中磨練出鋒利。

「父王、父王,你說好還是不好?」

「好!」

猶自沉浸在歌詞中的南懷齊沒听見兒子急切的輕喚,在眾人的叫好聲中他才緩緩地抬頭,墨黑的瞳眸映出一道杏黃色身影,不曾有人撼動的心飄進淺淺一笑面容。

「父王,你還沒說好不好,你是王爺,不可以賴賬。」南方瑾心急地想從父親口中討個好。

靜默半晌,他渾厚的低嗓由喉而出,「這首曲名為何,何人所作?」

「〈菊花台〉,無名氏所著。」他背得很熟。

「從何得來?」一名五歲孩童能背完全首著實不易。

「神仙托夢。」

一句孩子氣的「神仙托夢」,在場的大人都笑了。

「你認為我會相信神仙托夢?」他又看了一眼兒子身旁往後一縮的女子,了然在心地一眯眸。

「那是孩兒天資過人,自學天成。」

他毫不謙虛地自我夸耀,把一干客人都逗得仰頭大笑。

「誰教你說混話,沒三兩功夫就想飛上天了?」小兒太傲,難成大業,得壓壓他。

「爹,你不會想不認賬吧?看我得了好就嫉妒。」芊芊姐姐說了,不招人妒是庸才,爹肯定在吃味了。

「叫父王。」沒規沒矩。

南方瑾沒理會他爹的冷臉,很小心的和于芊芊退回座位,但仍站到椅子上。

「我要我的獎賞,大丈夫說話算話。」

「大丈夫」被氣笑了,很想朝他的小腦門上賞顆栗爆,「想要什麼,在合理的範圍內都能提出。」小孩不能寵,不管他有多優秀。

「一匹小馬。」

一旁的于芊芊聞言差點僕倒,捏緊想要揍人的粉拳,暗啐真是個小內奸,明明說好了還反口。

「一匹小馬?!」就這麼簡單?

他一點頭,又比出兩根手指頭,「還有,所有抄書、禁足、扣月銀的處罰要取消,她沒錢用很可憐。」是呀!沒錢用真的很可憐,想買好吃的都阮囊羞澀,春泥院的下人比她還窮,順來的銅板、碎銀湊不足二兩。

于芊芊很感慨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她連跑路費都湊不齊。

「這句話是誰要你說的?」還能有誰,幾乎不作第二人選。

南懷齊忽然有點想笑,而他真的笑出聲了,長年冰封的修羅面孔促地裂開,嚇掉不少人手中的酒杯。

「芊……呃,沒人要我說,是我自己想的,先生教我描紅寫大字,我握筆握得手酸才寫十個大字,那抄書要抄上好幾千個字,肯定更辛苦,害人寫到手斷掉的處罰不好。」一旦發揮了聰明才智,有些小狐狸心性的南方瑾聰慧地舉一反三,未雨綢繆地想到以後,讓自己日後犯了錯也不用罰寫抄書這一項,那真的是一種累人的活呀!

想到手酸,他也不自覺的甩甩手,三甩四甩的,忘了手中的雕花象牙筷子,一甩就甩到風吹柳的碗里,直挺挺地插在剝開殼的秋蟹背上,猛,看像在上香。

大家都傻眼了,又忍不住好笑。

「王爺,她是北國人,怎麼能任由她進你的書房服侍筆墨,太不妥當了,請王爺三思,奴婢自願伺候王爺左右。」一曲〈菊花台〉贏得眾人的贊賞,再加上伶俐的口才和從容不迫的氣度,過往被當作憨子的南方瑾在一場家宴中讓所有人看見他不僅不憨,還是才智不凡的小才子,大大的長了臉面。

雖不到揚名的地步也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如今只要一提到晉王府,那些賓客都自然而然地想到口齒清晰的小童,機靈的模樣可人又可愛,敲起什麼「水晶音樂」宛若天籟,讓人流連忘返,也讓他臉上有光。

表現不俗自是有賞,一匹小馬,他允了。

但是畢竟年幼,先欠下了,再過兩年身子抽長了,習馬正好,年歲太小鼻頭尚未長正,容易受傷。

沒得到小馬,兒子小臉一板向他抗爭,可惜小辦臂小腿勢單力薄,在他龐大的氣場下自然敗下陣,灰溜溜地垂著頭,抹淚奔向春泥院,向他的同黨訴苦。

同黨很能理解他的悲憤,在用雙色蓮蓉餅安慰過他受傷的心靈後,同仇敵愾地替他寫了一篇氣死人不償命的陳情表,以陳訴他不得所愛的悲戚和痛楚。

什麼人無信而不立、出爾反爾非君子、食言而肥、上位者當知恥

洋洋灑灑五千個大字,順便把自己捎帶進去,企圖用「將心比心」的苦情要求,劈開他的鐵石心腸。

他是氣得不行,但也不可否認這女人的舉動讓他頗感興趣,這才決定賞給她一個差事。

「本王已經決定的事不再更改,你退下。」

那丫頭再有本事,還能斗得過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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