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雖然聰慧過人,才智超群,可是她也有解不開的苦惱,像針剌般難受,想取取不下來,扎著又刺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原來一遇到難解的感情事,她也會如同尋常女子一樣看不破,陷入矛盾的糾結中。
為情所困,沒想過有一天這句話會用在自個兒身上,讓她走入無解的迷霧里。
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能冷靜地看待每一件事,冷眼旁觀而不涉入其中,既然有一天終究要離開,那就不要與人有過多的感情牽扯,老太爺也好,師父也罷,都是她生命中的過客,離別的日子一到來,她會走得瀟灑,不讓人掛念她。
怎料她越想劃清界線反倒越陷得深,她無法不理會老太爺的祈求眼神,見師父為了尋找罕見藥材發愁她會忍不住出手,疏雨想不出新菜色她會幫著出主意,香羅的玉算盤用壞了她就送鐵鑄的算盤給她,春濃趕工替人繡嫁衣她便陪著她熬夜,就連木清、木犀、木湛、木雲她也放不下。
但最令她難以割舍的,莫過于鳳揚塵,她知道他對她有心,輕佻放蕩的笑臉下是對她的呵護和深情,他把她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即使她始終未回報他的情意,他亦不改初衷地護她周全。
鳳揚塵說得沒錯,她不敢愛他,因為一旦愛了就走不開,在鳳氏的日子讓她有點過于沉溺了。
自從那一夜中了藥的鳳揚塵在臨走前狠狠吻住她,把她的唇吻腫後,向晚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腦子亂哄哄的,一時恍神,竟失手剪掉眼前開得正艷的芍藥,她怔了怔,微帶懊惱,不太歡快自己一向平靜的情緒受到影響。「噗!」無辜的芍藥落地後,一陣輕笑傳來。
「木清,別笑得太夸張了,非常礙眼。」想看她笑話?先把皮繃緊點,等她來剝。
「姑娘,你這是遷怒,咱們海棠居有一半的人在笑,你怎麼能光拿我開刀,有福要同享,有難大家一起當,哪有一人承擔的道理。」他招誰惹誰,咧開白牙幾時也成了莫須有的過失。
向晚頭也不回的繼續修剪花花草草。「因為你長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不找你麻煩對不起自己。」
「……這也是理由?」他傻眼。
「沒辦法,姑娘我這幾日十分煩躁不安,老覺得有大事要發生,踩你兩腳,心頭的郁氣會少些。」最近她有股說不上來的心煩,感覺像風雨欲來,滿屋子悶得叫人待不下去,只能在花草中尋找平靜。
她不是全無知覺,鳳宅近日來的變動太過詭異,她不會看不出差異,她四周多了腳步沉穩的生面孔,全是身手不錯的練家子,只要她一走出海棠居,便緊緊跟隨。
加上那個裝得吃喝玩樂樣樣行,拿銀子填塘的敗家子鳳揚塵,如今也頻頻出頭,代替她出府與商家周旋,有意無意地展現統御能力,讓原本蔑視他的商行刮目相看,外頭暗暗傳道︰浪子回頭了,阿斗也能扶上牆!
因為鳳揚塵「順手」接走了她手上不少事兒,她落得一身清閑,沒事好做,只能待在鳳家內蒔花弄草,偶爾翻翻醫書、弄兩樣使人全身無法動彈的藥,以免真悶出病來。
「嘻嘻!」提著籃子摘花的幽人捂嘴偷笑,大又圓的眼兒偷睨著表情發苦的木清。
「天呀!地呀!小的命不好,姑娘一雙雪足如蓮花開,盡避踩得小人七竅流血,一顆腦袋有十顆大,不過……」木清頓了一下,故作長吁短嘆,將五指化作嬉態十足的蓮花指。「奴家心煩是為了那薄情郎,一夜春宵傷妾心,郎心如鐵狠作弄,妾如天涯飄零花。」
他宛若唱戲般尖著嗓子,裝作女子嬌羞樣。
「木清,你想入宮當太監,姑娘成全你。」也不需太費心,一刀了結,成全了他的心願。
「姑娘,不去面對終究還是會困擾你,二爺在你屋里待了一夜是事實,你倆‘不清不白’也是實情,除去你名義上是婢女身分,鳳氏上下有誰不當你是半個主子,二爺若有心求娶,你為何嫁不得?」放眼天下,唯有鳳氏家主配得上姑娘,他看在眼里也樂見其成。
向晚聞言身子僵了一下,露出淡淡的苦澀。「木清,你看過魚在天上飛嗎?」「魚在天上飛?」那不成了曠世奇景。
「魚不會飛,鳥不會在水里游,老虎只會在林子里稱王,一出了山頭跑到人的村落便會遭到射殺,這說明每個人有每個人該站的位置,逾越不了,人不是只為自己而活。」黎民百姓,天下蒼生,身為玉林國長公主,她不能因一己之私而棄他們不管。
木清一听,以為她指的是自己和二爺的關系,一是主,一是婢,改變不了的尊卑。「姑娘何須在意旁人的眼光,做你自己便可,世人的庸俗遮掩不住明珠光華,他們看的是耀目的光芒,而非低下的身分。」
低下?她苦笑。「做我自己何其難,你不懂,沒有人懂……太難了……」
誰懂她千回百轉的不舍,因為有情,她多了牽絆。
「他不懂總有人懂,菩提本無樹,你這是庸人自擾之,向晚丫頭,你走進死胡同里了,鑽不出來。」明明是聰慧的女子,偏偏在感情一事上鑽牛角尖,該說她聰明還是蠢笨呢?
一道略帶滄桑的老者聲音揚起,口氣隱含無奈的憐愛,有著長輩對小輩的疼惜。
「老太爺?」「老太爺……」
見到發已斑白的來者,微愕的向晚連忙起身相迎,其他人則恭敬的一福身,退到听不見兩人談話內容的遠處。
海棠居的僕人都被教得有規有矩,進退得宜,稍微一個眼色便知曉該做什麼事,整個庭園內的下人霎時全安靜無聲地退開。
「你呀你,就這麼不待見我的孫兒,還把他當成仇人一樣嫌棄,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賣自夸,我這孫兒還真是萬中挑一的好良緣,錯過了這一村,可沒人讓你挑挑揀揀了,你上哪去找比他更好,且一心只待你好的傻小子?」他們這一對拖得太久了,讓他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了。
鳳長京從不否認對鳳揚塵有所偏心,不論人前人後皆偏袒得厲害,讓人看出他心長歪了,諸多孫兒中只有一個能入他眼,而且盡其所能的維護。
這全是因為當年他一眼看中年僅三歲的鳳揚塵有著過人資質,不詠詩,不打拳,小小年紀竟能和堂兄弟們談交易,一個女乃娃竟用一顆彈珠便換來銀制的彈弓和金弓銀箭,甚至兄弟們還「賓主盡歡」的拿著各自剛取得的玩意兒就地玩了起來,不生齟齬。
那時他便決定日後的家主之位非鳳揚塵莫屬,他的長子心不夠大,次子急躁,太過急進,小兒子是庶出,家主位置本就沒他的分,一度看好的長孫鳳寒波卻是個容不下人的,心胸狹小,剛愎自用,總以為把別人拉下來就能上位,從不曉得什麼叫兄友弟恭。
「老太爺言重了,向晚哪敢對二爺不敬,你來歇歇腿,向晚泡壺茶解你心頭火。」老的少的都逼她,他們祖孫還真是一條心,沒逼出她的真心誓不罷休嗎?向晚在心里暗嘆著,被兩只大小狐狸夾擊,她大勢去了一半。
院子里有座繪有漁釣江邊的朱漆八角涼亭,亭里有著玉雕的圓桌和幾張六角凳,一張四方棋架擱在圓桌旁,閑來時可供下棋自娛,或在棋架上泡茶。
一只燒著炭火的紅泥小火爐塞在桌角下,方便隨時取用,銀炭簍子和火折子也備在一旁,想用時一取便得。
一老一少坐在亭子里,一面賞著宜人景致,一面閑聊,遠遠望去像是孫女陪著祖父歇腳,共享天倫之樂。
「你也曉得我忿火難消呀,都說是聰明孩子,怎麼比我這老頭子還不通氣,他看你順眼,你看他眼順,這不就湊在一塊了,哪來那麼多橫七豎八的溝,即使有,跳過去不就得了,難不成你還記恨他當年在船上對你做的渾事?」她心里有結,不解開來就成了一道坎。
一提到那件事,向晚隱隱感覺左肩在發熱,當時的灼燙彷佛還痛著。「早就不記得了,哪來的仇恨讓人念念不忘,倒是老太爺的救命大恩,向晚沒齒難忘,來日定當圖報。」
「不用等來日了,眼前就有好時機,好好地待我的笨孫兒,別再給他苦頭吃了,你這條命有一大半是他求來的,雖說施恩不圖報,但也不能不報,你若還有良知就自個兒看著辦吧,別說老夫為難你。」他們鳳家人是天生的商人,只要對自己有利的,全都能拿來利用,管他是天上的鳳凰還是人間的彩雉,只要看上了,就非得手段盡出留下人不可。
口里說著不為難卻處處施壓,哪有這樣逼人報恩的,向晚頭疼地笑不出來。「大老爺和夫人想必有另一番想法,表小姐溫柔大方,溫良賢淑,又是姑表一家親,若能表哥表妹結連理,也是佳話一段。」
鳳長京嘴角噙笑,看向那雙明燦若星的水眸。「你真要將我那孫子推給別人?」
「……」她低頭不語,眼中閃過一抹迷惘,以及……微微的痛楚。「別怪老夫羅唆,整天拿小兒女的事煩你,你捫心自問真的無動于衷嗎?你的心是否做得到兩相忘?勉強自己不去想是因噎廢食,你總要嫁人的,挑個中意的好過盲婚瞎嫁,至少這個笨小子任你拿捏,你愛扎他幾針就扎幾針,他還不是厚著臉皮靠過來。」他目光越過她,看著某一處無風自搖的花叢。
「老太爺……」他的話令她哭笑不得,卻也有幾分深思,她欠鳳揚塵的很多很多,怕是還不完。
「你嫁也好,不嫁也罷,老夫認定你是鳳氏的孫媳婦,你不嫁我孫子就讓他剃頭當和尚算了,反正我鳳氏家主還沒出過光頭和尚。」他索性破罐子摔破,蠻橫到底,祖孫脾氣一個樣。
有人這樣專橫的嗎?逼人上梁。向晚想笑,卻忍不住靶慨,鳳家人真是她一大魔障,有理總是說不清。
「不成不成!剃了頭就不飄逸俊美、風流倜儻了,你家孫兒已經被嫌得一無是處,只差沒拉一根麻繩上吊了,再沒誘人的美色和俊逸非凡的外貌,你的孫媳婦就沒了,天涯海角躲債去。」誰家的祖父這般狠心,逼孫兒出家。
「躲債?」看著不要臉的孫子跳出來說著混話,鳳長京「不恥下問」眯眸一求其解。
「情債呀!你看她欠了我多少感情債,對我又哄又騙地騙走我的清白之身,一夜銷魂後又始亂終棄,沒天良的叫人害怕,她當然得逃嘍,因為她就是個心沒長齊全的薄情女,玩弄了良家淑男之後就想一走了之。」向晚小心肝,你讓爺丟的臉,爺要全部索回。
「嗯!嗯!有道理,果然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吃我鳳氏,用我鳳氏,還把我鳳氏的人給糟蹋了,向晚丫頭真是罪大惡極呀!我當年怎會看走眼,把這個禍害帶進門,為害我寶貝孫子。」鳳長京一瞪目,狀似痛心疾首。
「禍害不除家宅不寧,所以孫兒只有犧牲小我以成全大義,把她給辦了吧,烈夫不娶二女,既然已是她的人,咱們選蚌日子拜堂成親吧,省得她又三心二意。」
一旦定下名分,看她還怎麼拋下他。
向晚眼角一抽,八字還沒一撇的事說得活靈活現,祖孫倆一搭一唱地編派,合作無間地把她塑造成全無情義的薄幸女,喜新厭舊,見異思遷,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她更惡毒的女子。
「兩位,喝口茶,別太激動傷了喉嚨。」
見她面色如常的輕挽衣袖斟茶,鳳長京朝孫子一使眼神便離去,臨走前順手撈走泡得香醇的一壺茶。
老的一走,小的立即無賴地纏上來,鳳揚塵笑得恨恨地把雙臂一張,抱著讓他大失男兒雄風的可惡小女子。「嫁我不,小心肝。」
「我要回帝都。」她沒看他,眼染落英繽紛。「去省親?」他明知故問。
「……去看看。」縱使滄海桑田,人事已非。
「看什麼?」他手臂一收緊,擁她入懷中。
「看人,看事,看天下,不看一看不安心。」鳳氏的一切讓她割舍不下,她想留下卻心中有愧。
鳳揚塵低下shen,似不甘心,又恨意綿綿地吻上女敕如桃瓣的櫻桃樊素口。「好,我來安排。」
「條件是?」他是商人,不做賠本生意。
「嫁給我。」別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