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從良 第4章(1)

這天離開唐王府之後,方千顏並沒有回宮,她放棄了來時乘坐的馬車,在街上游蕩了好一陣子。

她想讓自己的心沉澱下來,可以安安靜靜地想清楚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

唐川今天已經明確給了她兩個選擇——

其一,立刻離宮,遠離唐世齡,讓她與唐世齡相忘于此生,再無交集。

其二,把她當作殺害唐子翼的凶手,交給勤王,等待她的將是身首異處。

如果她夠聰明,知道人活在世間保住性命是最重要的,那她應該毫無猶豫的選擇第一個安排。

事實上,對于現在陷于和唐世齡感情糾葛的她來說,離宮不是最好的安排嗎?讓唐川堂而皇之地把她趕出宮,起碼唐世齡不會怨恨她,可為何事到眼前,她竟然會從心底涌現出一種強烈的不舍和不甘?

他們的力量這樣微薄,不足以抵擋任何外來風雨的侵襲,她只是唐世齡身邊一片小小的花葉,遮不住自己,更遮不住他。她本來就是這場爆斗的旁觀者,無意中被牽扯進來,全身而退是唯一可以預見的最好的結局,為何要讓自己義無反顧地陷落進去?

離開、離開……遠遠地離開他,這江山由誰來坐重要嗎?和她又有什麼關系呢?

天色昏黃之時,方千顏才緩緩回到宮門口。遠遠地看到她的身影,守門的侍衛旁老早就有太監在那待著,太監如釋重負般地跑過來,「方姑姑,您可回來了,殿下已經震怒了,派人去刑部和攝政王府問了您的下落好幾回,攝政王說您早早就走了,可是殿下不見您回來,簡直急瘋了,又派了幾批人去找,這會兒殿下正鬧著要出宮去尋您呢。」

她來不及多寒暄,匆忙入宮,一路上眾多宮女太監都忙不迭地說︰「方姑姑可回來了!殿下急壞了!」

這位太子爺到底有多急,不用親眼看,只要看這些旁人的反應就知道了。

一路到了追雲殿,遠遠地,看到幾盞宮燈在殿門前的花徑上閃爍,其中一盞六角宮燈被簇擁其間,宮燈後面的人還未看清,卻听到一聲呼喚遠遠傳來——

「千顏!」

這一聲,似是多少年未曾听到,又像是听了幾百年一般。

方千顏微微閉上眼,默默對自己說︰「方千顏,你離得開他嗎?」

還未睜眼,手腕已經被牢牢抓住,手腕上傳來的熱度、溫度,和著滿是欣喜和擔憂的語氣籠罩住她的全身。

「唐川那家伙沒有把你怎麼樣吧?我就知道不是刑部找你,一定是他找你去問話!可你怎麼去這麼久?讓我急死了!你再不回來,我就要逼著宮內所有近侍出去找你了!吃晚膳了嗎?我還沒吃呢,就為了等你回來一起用膳。靈兒,叫御膳房立刻送晚膳過來,慢一點本太子要他們的腦袋!」

方千顏被他拖著走進內殿,一進門,他就將她牢牢抱住,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下方,低聲說︰「我以為唐川扣下你了,或者對你用刑,叫人去找你,他說你早就走了,依你的性子,若是早走了應該馬上就回宮了才是,怎麼一去這麼久?路上遇到什麼事了嗎?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唐川到底對你說了什麼?他要是威脅你、嚇唬你,你不用怕,有我在呢!」

打從認識唐世齡以來,方千顏從未見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听著這些飛快充斥在耳朵里的問題,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回答,只是心里激蕩個不停,如波瀾壯闊、山崩海嘯一般。

無意中一抬眼,透過窗紙看到剛才被他提在手中的那盞宮燈就掛在窗外,記憶突然回到兩年前皇後病逝的那一夜——

皇後的病逝是讓人猝不及防的一個意外,畢竟皇後才三十歲出頭,風華正盛,偶爾的感染風寒並未讓她在意,甚至連太醫都沒傳,以為熬過兩天就好了,結果接下來幾天之內,病情卻急轉直下,變成了劇烈的咳嗽,等到太醫再施針用藥,已藥石罔效了。

皇後纏綿病榻的最後兩日,她一直陪著唐世齡守候病榻前,當皇後去世,旁邊的宮女和太監都哭著說「娘娘薨了,殿下節哀」時,人人都以為唐世齡會大哭大鬧、拒絕承認這個事實,但讓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他顯得極其平靜。

他不像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而像是一個三十歲的成年男子,他堅持親自為皇後擦臉、梳頭,待宮女們為皇後換好衣服後,他剪下一段皇後的秀發,貼身放在懷中的香囊里,然後長跪于鸞鳳宮內的青石板上,任誰勸說都不肯走。

他說︰「母後去世,兒子當為母後守靈一夜,以免母後的魂魄在宮內游蕩,情殤難離。」

那一夜,當宮內所有人都陷入巨大的悲傷和慌亂之時,只有她安靜地取來一盞六角宮燈提在手中,來到他身邊,對他說︰「殿下為皇後守靈,奴婢為皇後引路。」

那一夜,一盞小小的宮燈中散發出昏黃、微弱的燈光,成為他們眼前唯一的光亮,取代了月光,照亮著他們眼前的路,照亮著他們心中的眼。

那一夜,他長跪鸞鳳宮,她陪跪一夜。

那一夜,天地悠悠,蒼穹渺渺,天與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第二天天明之時,已經雙膝僵硬得動不了分毫的兩人被太監宮女們架回了東宮追雲殿。

唐世齡閉門謝客,所有前來吊唁的朝臣、皇親,都被他擋在追雲殿外。

當她捧著早膳去殿內看他時,發現一夜沒有掉過淚的他卻抱著那個香囊放聲大哭,他當然有他的悲痛,但是他也有他的堅強,他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掉淚,只在她一個人面前痛哭。

她還沒有開口,他便將她緊緊抱住,抽噎著說︰「千顏,從今以後,我就是孤獨一人了!」

她用雙臂抱著他,柔聲說︰「怎麼會?殿下還有我啊。」

那年說出那一句話時,沒有想過這其實是一句事關一生一世的承諾。

而今,烏雲壓山,風雨將臨,她卻要反悔食言,退出他這場極致重要的戰爭?

那盞六角宮燈的光影投影在窗紙上,暖暖的黃色、微弱的光亮,像是此刻的兩人,弱小,卻彼此溫暖。

她決定了,她下定決心了,她不會再彷徨顧盼、猶豫退縮了。

伸出雙手,將他抱在懷中,方千顏堅定地說︰「殿下,唐川威脅不到我,因為我是殿下的人!但是我們兩人必須做出一個決定,讓我們不但可以度過眼前的難關,讓勤王倒向我們,讓攝政王啞口無言,還要讓我們有反敗為勝的能力!」

他訝異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間神情大變,從失魂落魄變成神采奕奕。但是他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喜歡這種即將迎接戰斗的激動和興奮。

攬緊她的腰,他急問道︰「你有什麼妙計?」

她的美眸輕睞,檀口微張,「舍車保帥,瞞天過海。」

兩日後,在唐王府的門前出現一具尸首,那人橫尸在王府門前,手中握著一柄長劍和一卷細若發絲的銀線,那銀線其實是生鐵煉就,堅而韌,極難折斷,卻可揉搓成團。

這具尸首的出現再度轟動京城,因為是清晨打更者先發現這具尸體,消息很快便傳到九城提督和刑部,立刻有人來把尸首運走,但是城內依舊有很多人看到尸首,于是有人傳言,這尸首有可能就是前日登封樓命案的元凶,畏罪自殺,也有人猜測說這不過是移花接木,用來掩蓋真相的替死鬼。

無論真相究竟如何,在尸首出現三日後,九城提督和刑部同時宣布登封樓命案結案,此人乃是自殺,手中所握的那條生鐵鑄造的銀線,正是登封樓殺人時的作案工具。

兩起命案轟轟烈烈的出現,又莫名其妙的結束,兩名死者的身份究竟是誰,外人並無從知曉。

不過有人親眼見攝政王去了敬德軒和勤王會面,應該是談及此案內情,但是攝政王離開時卻面色凝重,可見結果並不令人滿意。

有人猜測,這一案,可能讓勤王和攝政王結了梁子。

皇宮之中,東宮追雲殿內,唐世齡正在吃晚膳,方千顏為他布菜,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天,此時殿門外有人輕聲說道︰「殿下,奴婢回來了。」

「是靈兒。」方千顏起身去開門,殿門外靈兒一身黑衣,剛剛摘掉面紗,笑容可掬地走進來,「不出殿下所料,勤王果然和攝政王翻臉了,剛剛奴婢听到勤王正在說無論如何要為世子報仇。」

唐世齡的嘴角向上翹起,「勤王就這麼一個兒子,向來愛如珍寶,如今兒子遭逢不測,自然是又悲又怒。一個莫名其妙死了的人就說是凶手,要我,我也不信。」

方千顏看著他,「事情鬧到現在,殿下也該出馬去看一看勤王了。」

唐世齡用手帕擦著嘴角,「不急,勤王應該會來看本太子的。」

丙然,到了次日,勤王進宮求見太子,在追雲殿內,勤王形容憔悴,剛剛要給太子見禮,唐世齡一個箭步上去,抱住勤王突然放聲大哭。

「叔父,是我不好,連累堂哥殞命!那個殺手一定是沖著我來的,堂哥當日是為了救我才不幸遇害……」他一邊說,一邊抽噎。

隨著他的哭聲,勤王也已老淚縱橫,早已哭得雙眼紅腫,此時更是幾乎哭干了雙眼。

方千顏扶著勤王坐下,也流著淚說︰「王爺這幾日一定心力交瘁,先坐下來再說。」

「那一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勤王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才開口問道。「我本來想當日就來問內情,但是听說殿下受傷,想是不便打擾,才一直忍到今天。」他看著唐世齡被厚厚白布纏裹的傷口,顯然傷勢嚴重。

唐世齡黯然說道︰「佷兒受傷之後先是昏迷了一日,然後又發高燒,雖然想見叔父,可攝政王一直看得嚴,不讓宮中的人放佷兒出宮,佷兒心里也很著急。」

「攝政王竟敢軟禁殿下?!」勤王大怒道,「這混賬真是把自己當作可以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了?!」

方千顏為唐世齡遞過手帕,跪倒在兩人面前說道︰「殿下現在心情激動,可能說不清當日情景,還是奴婢來說吧。殿下雖然已經十六歲了,但是行動坐臥都很受限制,縱然出宮,保護殿下的侍衛都是攝政王親自挑選的眼線,所以那天殿下約世子在登封樓見面,也是因為那里挨著攝政王府,平日殿下出宮,攝政王只許他去登封樓。

「世子和殿下見面之後,兩人本來相談甚歡,不想突然有人從外面翻窗而入,二話不說就手持利刃去刺殺太子殿下,當時奴婢嚇傻了,手足無措,殿下也已經呆住,唯有世子反應迅速,挺身去救,但是世子當時身上沒有佩帶武器,本能地抬手去擋,卻被那刺客一刀砍斷了手腕,然後那凶手再去剌傷殿下之後,世子從後面一把抱住剌客,剌客就反手用一根奇怪的銀線勒住了世子的脖子,世子就……」

說到這里,她似是因為回憶而驚恐得說不下去了,哽咽了好久,才又繼續說道︰「奴婢當時嚇得嗓子似是被人掐住了,幾乎說不出話來,當那刺客再撲過來的時候,奴婢抓起一把凳子砸向刺客,大聲呼喊救命,樓下侍衛這才沖上樓來,刺客大概是怕寡不敵眾,就從窗子一躍而下,從後街跑了。」

勤王默默听完,然後點點頭,「刺客從後樓翻窗上來,又從後街逃跑,顯然全然不擔心被攝政王府的人看到。」他又問︰「這樣的行刺之事,以前曾經有過嗎?」

「從來沒有,所以殿下也很震驚。」

勤王握著唐世齡的肩膀,「殿下可曾想過刺客背後的幕後主使者是誰?」

唐世齡輕輕顫抖,「我……我不敢猜。」

勤王逼問︰「是不敢猜,還是猜出來了,卻不敢說?」

他捂著臉,「叔父不要逼我了,您該知道我現在的日子過得有多艱難,否則為何要連臉面都不顧了,請叔父幫我……」

勤王沉吟片刻後,說道︰「殿下不說,我心中也明白那人是誰。好,我們今日都不要說出那人的名字,但要把他的名字刻在心里,總有一天,我會替子翼報仇!那十六郡的條件我可以緩一緩,近日我要扶靈回鄉,殿下這邊若是有事,可叫人傳話給太醫院的丁太醫,那是我的人。」

唐世齡握緊勤王的手,「叔父放心,若是佷兒得了江山,一定會與叔父同享榮華!但眼下對手實力強大,佷兒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殿下要記得韜光養晦、按兵不動,身邊的親信總得多培植幾個,不能每次出門都讓人盯著。」勤王耐心教導著,「馬上就到大比之年了,今年的科舉中選名單,殿下若是能夠選其精者留為己用,也許這些人都會是殿下日後的得力助手。」

唐世齡雙眸大亮,笑道︰「好!多謝叔父指教,佷兒一定牢記!」

送走了勤王,唐世齡伸了個懶腰,「去打盆洗臉水來,本太子要洗臉。」

方千顏一笑,「沒想到殿下在勤王面前可以哭得這麼逼真,奴婢都要信以為真了。」

他哼道︰「這老家伙不以情動之,怎麼讓他真的肯站在我們這邊?只是你留下的那個死人……確認沒問題嗎?」

「那是奴婢尋的一個流浪許久的瘋子,仵作肯定能驗出一些破綻,攝政王也一定知道這不是真正的凶手,但無所謂了,只要勤王相信這是攝政王故意拉出來騙他的替死鬼就好。」

「唐川暫時應該不會為這件事來煩我們了。今天勤王提的那個建議倒是很有趣,只是大比之事,唐川肯定讓心月復朝臣去辦,本太子要怎樣插手呢?」

方千顏笑了,「殿下怎麼又糊涂了?這天下既然早晚是您的,那您做為尚未登基的天子,去巡視科舉現場難道不應該嗎?巡視之後參與閱卷,親自圈定前三甲,這在歷史上也是有先例的。」

唐世齡開心地說︰「千顏,本太子就知道你是我最得力的人,只是這件事還得瞞過唐川,要是讓他提前知道我們要去考場,肯定又要阻止。」

「那是自然。」

唐世齡見這件大事暫時平息,心情大好,拉過方千顏坐下,「千顏,這回多虧有你,此事才能如此圓滿,你說,你想要什麼?本太子一定都給你!」

方千顏微微一笑,「奴婢為殿下做事,幾時要過獎賞?若說要什麼獎賞……」她的目光游移,停在掛在屋角的那盞六角宮燈上,「就把這宮燈賜給奴婢吧。」

唐世齡一愣,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目光停留在宮燈的一瞬,他的記憶也瞬間跌落回憶,久久後,他聲音一沉,「千顏,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在我所有的危難時刻都陪在我身邊,所以,我也不會辜負你。」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專注地望著她,眼帶笑意,「我說了要娶你為妃,就一定會做到!」

「殿下最好打消這個念頭。」她淡淡的一句話,澆熄了他的熱情。「奴婢不僅不能做殿下的妃,而且……奴婢還要請殿下準許奴婢離宮。」

「離宮?!」唐世齡大驚失色,「你要走?!你要丟下我?!」

「不是丟下殿下,而是奴婢要幫殿下完成您的大業。殿下不是說過,登封樓應該是唐川的眼線之地,若我們也有這樣一座樓,殿下就可坐知天下事。」

唐世齡振奮道︰「這件事原來你也有主意了?」

「奴婢去宮外看過,能夠符合三教九流都會去,又掩人耳目的地方只有一處——百花街。」

「百花街?」唐世齡出宮次數雖然多,但是去過的地方卻很少,第一次听到這街道的名字,便好奇地問︰「是種花賣花的地方嗎?」

「不是。」方千顏清清嗓子,「是男人們的銷金窟。」

唐世齡還是不大明白,他自小讀的書、接觸過的人,從來沒有講這些東西。

方千顏也有點不好意思講得太明白,只得說道︰「哪天殿下和奴婢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科舉那天,咱們一起出宮,兩件事一起辦了!」唐世齡一時間雄心壯志、斗志昂揚,恨不得現在就是和唐川的決戰之日,不想一日一日的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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