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從良 第4章(2)

轉眼間,勤王扶靈返鄉,日子又過了月余。

科舉最後一試那天,唐世齡再度出了宮,這一回他沒有提前知會內侍,為的就是少人跟隨,他和方千顏騎了馬,兩人直奔三試考場。

考場就設在翰林院內,詔河的科舉四年一次,每次都要分三試,比到最後,考生被刷得只剩下百余人。

唐世齡的突然駕臨,令主考官大為驚詫,不得不手忙腳亂地出來迎接他大駕。

唐世齡笑咪咪地蹦跳著進了翰林院,像個充滿好奇的孩子,一間一間考場看過去,他雖然穿得並不是太子常穿的明黃色服飾,卻也格外引人注目,畢竟在這莊嚴肅穆、令人大氣都不敢出的考場中,忽然有這麼一位少年前呼後擁的走進來,所有學子都不得不抬頭看他。

唐世齡一路走過去,看到一名考生正在奮筆疾書地寫著文章,便走到近前,站定看了一眼,正巧看到那文章中有一句話——故詔河江山皆為王屬,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皆非侍君艱難之崇山峻嶺,豈不聞︰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唐世齡忽然出言問︰「你寫的這些不過是前人大話,如何侍君,你知道嗎?」

那人抬頭看他一眼,對他這份備受四方關照的架式震得愣了一下,隨即答道︰「侍君之道貴乎一個忠字。無論是盛世之時,還是國亂之日,對君忠心如一,順境不逢迎,逆境不拋棄,就是最大的侍君之道了。」

唐世齡又說︰「大話好說,實踐難行,若你做了官,天下財色都在你眼前,你能不動心?君主、道義什麼的只怕早就丟在腦後了。」

那人有幾分正直的傻氣,听他這樣一說,也不管他是誰便怒道︰「閣下又不是我,怎知我會為財色動搖?我十年寒窗苦讀,並非是缺衣少吃,不過是為了能在詔河青史上留下一筆。小兄弟不是我的知音,還是早早離開,別妨礙我答卷!」

旁邊主考官喝道︰「大膽!你可知這是誰,是當今太子!」

那人愣住,唐世齡卻燦爛笑道︰「听你說得頭頭是道,不過紙上談兵的人這天下多得是,能做大事的卻沒有幾個,若你今科高中,我倒想看看你是否能踐履自己今日的豪言壯語。」

他丟開此人,一路又看了十來張考卷,選了三、四人問了話,大家都知道他是太子之後,所有人都答得極其謹慎小心。

唐世齡在考場轉了一圈之後,去了後堂喝茶。

主考官恭恭敬敬地在旁邊垂手立候,听他詢問︰「這三試的考生有多少人?」

「回稟太子殿下,今年應屆舉子一共是五百七十一人,這第三試還剩下一百零二人。」

「將考生的名冊拿來給本太子看。」

名冊遞上,唐世齡看了一遍,提筆在幾個名字上畫了圈,說道︰「這三人就是今年科舉的前三甲了。」

主考官驚住,連忙說︰「殿下,這只怕不合規矩,三甲的試卷要翰林院的幾位考官聯合審閱之後一同上報攝政王,才能定下……」

唐世齡陡然變臉,「怎麼不合規矩了?各朝歷史上也有皇帝在考場中欽點前三甲的事情,這事不是你們寫到史冊里的,還說成佳話?怎麼現在本太子就點不得?是欺負本太子年紀小,所以本太子說的話就不算數嗎?還是你們這些主考官都收了考生的賄銀,到底誰能得到什麼名次都改由你們說了算?」

「微臣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就照著本太子說的辦!」他將名冊丟給主考官,就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翰林院。

在翰林院的大門外,方千顏正拉著兩匹馬的韁繩翹首等待,見他出來,笑問道︰「都辦妥了?」

「嗯。」他縱身躍上馬背,低聲笑道︰「你沒有看到那主考官的表情,真是有趣。本太子就是要他左右為難,不管這三甲最後到底是不是我選的那三人,那幾人的「忠誠」我是要定了!」

來時他們已經想過,如果主考官膽敢公然抗令,或者唐川否決了他的獨斷抉擇,他可以以此為由,向那落選的舉子示好,然後再安排他們入朝做事。若是最終順遂了他們的意思,的確是那三人得到三甲,那他們就算是天子的門生,豈有不全心回報的?

「咱們現在就去百花街吧?」唐世齡對那個地方充滿好奇和向往。

方千顏有點尷尬地說︰「天色還早呢,奴婢要先去換衣服。」

「為何?」

「因為那地方……是不許女人去的。」

夜晚的百花街燈火通明賓客如織,方千顏和唐世齡混跡于眾多的客人之中,游走在花街上。

唐世齡困惑地看著兩邊花樓門前那些花娘妖嬈攬客的樣子,低聲問道︰「這些地方都是傳說中的黑店嗎?怎麼拉客人拉得這麼凶?」

方千顏打趣道︰「殿下沒見那些被拉的客人一個個都歡天喜地的嗎?若是黑店,有誰敢進?」

「那……」

「多說無益,殿下進去看看就知道了。」說著,她推了他一把,把他推進身邊一座花樓中。

那花樓名字起得很氣魄,居然叫「拜月宮」,門口的花娘見從門外「撞」進來兩個年輕的公子,立刻眉開眼笑,「喲!我說今日這喜鵲怎麼突然在我家檐下做了窩,原來是晚上有貴客到。兩位公子……呀,這麼年輕,不常來我們這里吧?」

方千顏特意換了一身男裝,將頭發束起,還做了兩撇假胡子貼在嘴唇上方。听得那花娘問,她為了隱藏自己,就將唐世齡推出去,粗聲說道︰「我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你們可得好好招待。」。

「那是當然啊!」花娘笑得臉上的笑紋都要擰在一起了,沖著樓內大喊道︰「青娥、嬋娟,快來招待貴客啊!」

從樓內應聲出來兩名穿得花紅柳綠的姑娘,都是濃妝艷抹,渾身香氣襲人,一左一右挽著唐世齡和方千顏,軟言溫語地叫著「公子」,將他們拉了進去。

唐世齡雖然沒來過這里、沒听說過這里,但見這里的女子個個說話嗲得恨不得把別人的骨頭都酥軟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是能少穿就少穿,玉腿酥胸都在薄紗之下若隱若現,他縱然再無經驗,也猜得出這個地方是哪兒了,便回頭問方千顏,「這里是青樓?」

「對,只有青樓,才會把三教九流的人都拉到一起。」她在旁邊捂著嘴笑。她塞給那招呼自己的女子一錠十兩銀子,「我這位小兄弟第一次來,沒見過什麼場面,你們也不要說太多的葷段子,他家教嚴、面皮薄,听不得你們那些事兒,只彈幾首曲子听听就好。」

青樓女子一愛財,二愛的就是俏郎君,若是你有財又有貌,當然什麼都听你的。

唐世齡被安排進一間單獨的雅間,招呼他的花娘忍不住在他的臉蛋上模了一把,笑道︰「這麼女敕的公子在這兒可是少見,還是個雛兒吧?今夜要不然就讓奴家伺候您,包你心心滿意足。」

唐世齡听出她話里的挑逗之意,臉色霎時變得陰沉,撥開她的手說︰「我不喜歡別人隨便踫我。」

方千顏生怕他不懂這里規矩掃了別人的性子,忙說道︰「都說了我這兄弟家教嚴、面皮薄,你們那套嫵媚勾引人的手段就別使在他身上了,只要唱兩段曲子,或者講兩個市井間有趣的故事就好了。」

那兩個花娘都覺得無趣,但看他們出手實在大方,要知道在這里陪宿一夜,就是頭牌花娘也不過二十兩銀子,他們進門隨手打賞就是十兩,可見出身必是豪門,絕對不能慢待。

那名叫青娥的花娘問︰「不知道兩位公子想听什麼樣的曲子?」

「揀你們拿手的唱就好了。」方千顏小聲對唐世齡說︰「人家就是靠賣笑為生,你端個大少爺的臉色給人家看,更會被笑話是不解風情的雛兒。」

她吹氣如蘭、笑意盈盈,唐世齡側目看她,正看到她嘴唇上面的兩撇假胡子,頓時覺得十分好笑,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見他笑了,那名叫嬋娟的花娘也陪笑道︰「既然如此,奴家就給兩位公子唱一首和拜月宮有關的曲子吧,內容說的是本朝一位貴人的故事。」

青娥抱過琵琶來,一段叮叮咚咚的弦樂聲後,兩人搭唱道︰「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世間多少不盡事,且在街角巷口聞。當年羅家有一女,才高貌美正青春。唐家有子風華俏,文武雙全羨煞人。兩家門當戶也對,都道該把姻緣成。誰料宮中傳聖旨,羅女入宮兩相分。難分終有辭別日,只道情斷空余恨。

「轉眼春秋過幾場,羅女枝頭做鳳凰。一人之下萬人上,午夜夢回思情郎。情郎入朝成重臣,後花園中訴衷腸。皆言別後情未斷,不羨神仙羨鴛鴦。情潮脈脈似江水,宮規禁令成飛灰。巫山神女天涯夢,暗通款曲多幽會。皇帝驚聞一病倒,扁鵲再世也難回。萬歲身故數月後,太子忽然降世間。若說皇家多奇事,太子身世第一樁。莫非血脈屬他人,莫非另有一父王……」

「住口!」唐世齡勃然大怒,猛然躍起身,一腳踢在那正在唱曲的青娥身上罵道︰「你們好大膽,不要命了!竟然敢在這里隨口捏造皇家秘聞,將謊話說得跟真的似的!都該拉出去斬了!」

青娥被他踹倒,哎喲哎喲喊著疼,嬋娟丟下手中的琴,急忙出去叫人,方千顏見事態不妙,立刻拉著唐世齡就往外跑。

外面熱鬧烘烘的,也沒人注意到他們,等到樓內的打手發現他們不見了並追出來時,兩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天晚上兩人沒有立刻回宮,唐世齡的臉色一直很難看,難看到甚至不和方千顏說上一句話。方千顏也知道今夜之事極其嚴重,她甚至猜測唐世齡會找人封了那座花樓,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後,兩人兩匹馬,在夜色中漫無目的的緩緩前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照在地上的那層瑩白月色漸漸被烏雲遮去,他忽然拉住馬頭,問道︰「千顏,他們為什麼要傳這種污穢不堪的謠言?」

她連忙小聲回答,「市井之中傳的都是越聳動越好,這樣才能吸引听客的耳目,您這些年在登封樓听那些說書人說書,不也是越亂編造的听客越多?」

唐世齡側目看她,「今日這兩人是你安排的?」

她忙擺手,「奴婢有幾個膽子,敢專門安排人在殿下面前說皇後的是非?今日真的純屬巧合。」

「但她們不知道已經幾百次地把這故事唱給那些嫖客听了。」唐世齡獰笑一聲,「真是可惡至極!」

他抬頭望著天,過了許久,又說道︰「但這里的確是個好地方。」

嗯?方千顏以為他還在生氣,可是依稀看到他嘴角微微上翹,似是有笑意?

「這里既然能編派我母後的故事,也就能編派別人的故事,若是我們也有這樣一個地方,就可以把唐川謀朝篡位的故事傳得人盡皆知。」

方千顏听他這樣一說,立刻響應,「是,這正是奴婢的意思。只是這百花街上三教九流、龍蛇混雜,若建一座花樓,樓中之人也都要是可信之人,所以奴婢希望殿下準我離宮操辦這件事。」

唐世齡的眸光又似黯淡下去,從齒縫中擠出一句,「不……千顏,我不想你來做這種事……」

「殿下信不過我?」

「不是。普天之下,本宮唯一能信的人只有你。」他長吸一口氣,「但是這種地方,不是好女人能待的。」

她怔了怔,微微一笑,「我為了殿下的「大計」,如今人也殺過了,謊話也說了,還算什麼好女人?若世間真有阿鼻地獄,日後我就是要掉入其中的,那不妨就讓奴婢身上的罪孽再多幾重,總好過日後後悔一事無成。」

「我不要你去什麼阿鼻地獄!」他的神色強硬,「我要的是你和我一起打天下,坐江山!」

「殿下什麼都不肯犧牲,就一味只想得到,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買賣?」她盯著他,「說實話吧,如今我在攝政王面前已經是備受矚目的人物,上次攝政王召我去見,已經明確表示要嘛就我拿命去換那命案的結局,要嘛就要我立刻離宮。縱然他忍下眼前這一口氣,不能把殿下怎樣,但早晚會對我下手的,殿下若想讓我在您身邊留得再久一些,真正為殿下效力一生,就請放我出宮吧。」

唐世齡呆呆地看著她——她的堅決、她的冷靜、她的條理分明,顯然意味著她早已決定了自己下一步該走的路。

但是放她出宮?他怎麼舍得?他早已習慣了一睜眼就看到她,早已習慣了每天和她耳鬢廝磨的日子,若是她走了,他的身邊就真的再無一人可以溫暖、可以依靠。

心,會孤獨,孤獨到最後,活著就像死了一樣。

他有很多的擔心是他不願放她出宮的理由,她很年輕,卻很獨立;她有主見、有想法、有巧智、有勇氣,最重要的是,她是這麼的美,美得讓人炫目,美得連唐子翼都會一時忘情,為了她中了他的埋伏,如果她離開他的視線,將這份美麗坦坦蕩蕩的呈獻給全天下人看,會有多少男人為她瘋狂?

可是她的謀劃、她的設想,卻全都是為了他好,為了他的「大計」,為了兩個人的夢想。

「殿下什麼都不肯犧牲,就一味只想得到,天下哪有貧樣便宜的買賣?」

她的話,犀利的戳中他的心事。

原來他最大的問題是他內心的自私霸道,徒有雄心壯志,卻又怯懦膽小,一步都不肯邁出,這樣拖下去,他到底要熬到什麼時候才能熬到登基的那一天?熬到全天下人都相信他其實是攝政王的私生子嗎?

驀然間,忽然想到唐子翼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其實殿下何必著急,雖然殿下未能十四歲親政,但也許到了十八歲,唐川終究會把朝務交還給您的,坊間不是有傳聞說……」

當時隨便一听的話,並未放在心上,也沒有深思這句話背後的深意,今天伴著那青樓女子的彈唱,他才赫然明白,原來唐子翼是在暗示他其實是唐川的私生子,所以這江山由他們「父子」誰來坐、幾時坐,都是無所謂的。

混賬!竟被逼得已無退路了!

他蹙緊雙眉,幾乎將下唇咬破,手指越握越緊,已經摳得掌心肉生疼。

「殿下……」方千顏見他神色不對,心下擔心。

他驀然回首,望定她,艱難說道︰「好,本太子答應你離宮。」

倏然間,她的心中並未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喜悅,反而滿滿都是感傷和失落。

再不能長伴他左右,給他梳頭、替他更衣。他的寵信、他的孤獨,都要讓與別人去分享了。

不舍,不舍的滋味竟然是這樣心痛,仿佛她這一走,預示著的是再也不能回頭,再也不能掌控和預知未來。這未來,也許會吞噬掉所有的一切——曾經擁有的,和未來將要獲得的。

真希望許多年後的她可以站在已經身著帝服的他面前,欣慰地說——今日一切之犧牲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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