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從良 第9章(2)

方千顏閉緊雙眼,不願意看那信上的任何一個字。

她不願意相信,唐世齡是何等心高氣傲,怎麼會向敵人低下頭?而且是為了她這樣一個身份卑微的人……

其實她也知道唐世齡必然會四處找她,但是她沒想到唐世齡會求她不要放棄他。

她何曾願意放棄他?十年的相知相守、十年的嬉笑怒罵,他們早已如親人一般……不,其實遠勝于親人,她所有生命中的興衰榮辱、喜怒哀樂,都維系在他的身上,她願意為了他犧牲生命,要換取的不就是他的平安、他的榮耀,她不是要放棄他,她是要成全他……

驀然間,她返身就往門口沖,唐雲晞身形一晃,快如閃電擋在門口,黑眸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她,「姑娘要去哪里?刺殺勤王嗎?」

方千顏抬起眼,盯著他,「此事與小王爺無關,請讓開!」

唐雲晞神情堅定,「姑娘可知道你自以為是的為太子殿下鏟除異己,其實是在為太子到處樹敵。」

方千顏哼道︰「我不懂小王爺的話。」

「姑娘固然是一片好心,但那幾位被害藩王的屬下已經蠢蠢欲動,誓言要為自己的王爺報仇,此時勤王只要登高一呼,必然就能得到眾人的擁戴,轉頭來對付太子……」

「他們不能。」方千顏一字一頓,「他們手中並沒有虎符,只要敢聯合造反,就坐實死罪!」

「方姑娘是自恃有虎符在手,所以就更加肆無忌憚了嗎?」唐雲晞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我父王已經告訴我了,他在獄中時曾告知姑娘虎符所藏之地,事後他回府,發現虎符已經不見了,顯然就在姑娘手上。」

方千顏逼問一句,「那唐川是否曾經告訴過小王爺,為何在太子下令抓他時,他願意不戰而降?」

唐雲晞猶豫了一下,「雖然不曾說清楚,但是……父王應該是念及對先帝的舊情和承諾……」

「你父王是存心要拿所有人的性命來練就太子殿下的冷血無情!」方千顏咬著牙道,面對屋內的兩人錯愕的表情,她接著冷冷一笑,「我曾經私下單獨去見過他,在他被抓之前,我問過他,到底要對太子的人生有什麼樣的計劃,他越是按兵不動,就說明他越是心中有數。

「最後他向我坦誠,因為五大藩王私下早有串通,詔河難免面臨一場浩劫,以他之力並非不能平息眾怒,而是他知道,太子恨不得他死,那五大藩王則是太子仰仗依賴的唯一靠山,他願意成全太子,讓太子真正明白,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他認定的那條路,並非是對的,但如果當面和太子說,太子必然不听,所以……總要付出鮮血的代價和犧牲,才能讓太子清醒!」

唐雲晞皺眉,「你的意思是,這後面的一切都早已在我父王意料之中,所以他才會坐視自己被關入天牢,坐視太子聯合五大藩王推翻自己,坐視你拿走虎符刺殺藩王們……」

「他心中計算到哪一步,我並不清楚,但攝政王倒台之後,藩王會聯合逼宮,這是毋庸置疑的。勤王這些年養精蓄銳,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說起來,他和攝政王之間,和太子之間,還有一段化解不開的深仇。」

她將當年唐世齡殺死勤王世子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當年我和太子編造一個謊言,企圖嫁禍給攝政王,但攝政王威脅說會將我當代罪羔羊交出去,迫不得已,我只好找了一個流浪漢冒充凶手畏罪自殺。

「可這個障眼法,瞞不過攝政王,也未必能瞞得過勤王,只是勤王自己心中也必然明白,他當年是沒有能力和攝政王對抗,只好裝傻離開,可一旦他想明白了,殺子之恨,要他怎麼能忍得下去?」

唐雲稀眉頭深鎖,低低說道︰「你們當年真是太魯莽了……」

方千顏懶得听他教訓,推開他道︰「所以我今日就是要把當年鑄下的惡果一筆清算掉。五大藩王中,勤王勢力最大,眾人唯他馬首是瞻,等他死了,剩下最後一個明王已不足為慮!」

唐雲晞手臂一揮,一道勁風卷住方千顏的腰帶,將她向後一拉,又拉開大門幾步。

他正色道︰「不管當初我父王是怎麼說的,也不管姑娘心中是怎麼打算的,我受太子殿下所托,要將姑娘平安帶回他身邊,而今既然我已經找到了姑娘,便不能由著姑娘亂來。春巧!」

靈兒應聲道︰「是!要我做什麼?」

「陪著方姑娘好好聊聊,」唐雲晞直視著方千顏已經有些狂躁的眼神,語氣清冷,「若是姑娘執意要去刺殺勤王,我便立刻向勤王通風報信,讓姑娘的計劃不能成行!」

「你——」方千顏怒而用手指著他,剛要說話,身後一陣清風拂過,被人點中穴道的她整個人癱軟下去。

靈兒在後面抱著她,笑咪咪道︰「方姊姊,我們姊妹很久沒好好聊聊了,難得他鄉遇故知,今晚我們不如聊聊天,有什麼天大的事,等我們聊完了,明早再說!」

靈兒使了個眼色,唐雲晞悄然退出房間門外。

方千顏怒喝,「靈兒你這個小妖精,幾時輪得到你來管我的事了?」

「一切等姊姊先看過太子的信之後,我們再來談如何?」靈兒笑咪咪地把唐世齡寫給唐雲晞的信展開塞到方千顏的手里,並為她解了穴道。

方千顏拿著那封信,久久不語——

千顏失蹤,本太子憂心如焚,若能求得千顏下落,願以世間任一交換!

信中的句子,句句驚人,方千顏每看一句都像是針扎一般。

每一個字的背後,仿佛都能讓她看到唐世齡那雙充滿焦慮的眼。她不敢深想,因為害怕自己會心軟而回頭,但是……哪里還有回頭的路?

靈兒已經用藥給她敷了臉,嘆著氣說︰「你平時那麼愛美的人,怎麼就對自己下得了手?縱然怕暴露行藏,但江湖上多的是改頭換面的方法,並非要下狠手毀自己的容貌!」

「沒有一種化妝術能禁得起嚴刑拷打,不被識破。」方千顏漠然開口,「最好的化妝術,就是讓人即使撕破你的臉皮,都還看不出你原來的面貌。」

靈兒聞言打了個激靈,「你的心總是比我狠……」她嘟囔一句,「你和太子倒是絕配。」

方千顏看她一眼,「那你和唐雲晞也算是絕配嗎?那家伙溫吞似水的,有什麼好?」

「太子是個蠻橫鬼,又有什麼好?」靈兒對她扮了個鬼臉,「其實咱倆也不用斗嘴,太子全心全意喜歡你,這是多少女人求都求不來的,而我們家雲晞有好多女人喜歡他,可是他只喜歡我一個,這也是我作夢都不敢想的,我們各自得各自的幸福,不是挺好的?」

方千顏的嘴角像是挑了一下,「你自小就知道知足常樂的道理,所以才能得今日之幸福,這也算是你應得的。」她又揶揄一句,「不過那日凝香丸沒傷了你吧?你這位情郎雖然看上去弱柳扶風似的,但功夫不低,想來內藏勇猛……」

靈兒羞得臉都紅了,雙手捂臉叫道︰「哎呀,快別說了!我可听不得這個!」

方千顏伸手拉下她的手,「喲,還不好意思呢?好歹都有過露水之歡了……」

她說到一半,手指向下一挪,按在靈兒的肩胛處,靈兒登時覺得整個肩膀都被制住,半個身子都麻了。

靈兒這才意識到方千顏竟反制住了她,不由得暗罵自己大意,她以為她看過太子的信後便能明白太子的心意,不走了。

她本來想叫唐雲晞過來幫忙,但是方千顏已經出手如電的點了她的啞穴。

「對不住了,靈兒。」方千顏伏在她的耳邊,柔聲說道︰「我知道你和小王爺是一片好心,但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去做,等到日後你們見了太子殿下,記得幫我轉告他……」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接著微微一笑,「算了,什麼話都不要留給他,否則日後他若是知道了,肯定會傷心……」

她站起身,簡單地活動了一下筋骨,接著推開窗戶,從屋內一躍而出。

靈兒眼巴巴地看著她飛身出去,眼中盡是焦急的神色,卻一點聲音也喊不出來,身子動不了。

方千顏繞著勤王府外圍轉了一圈,所有可以讓她憑輕功翻越的圍牆下面都很明顯有人把守。

她默默地思索了許久,決定放棄一般的思路,不在深夜潛入王府刺殺,她就不信那個勤王會龜縮在王府里始終不出來見人!

當她準備悄然離開時,忽然看到一輛馬車和許多人馬從不遠的方向正向這邊駛來。

她一愣,夜色下,那輛被簇擁在護衛中的馬車是朱紅色的篷布,車頭前還摔著一盞明晃晃的六角宮燈。

六角宮燈?她心弦一震,盯著那盞掛在車頭前搖來晃去的宮燈,眼前晃動的都是光影,視線一片模糊。

直到那輛馬車來到勤王府門前時,有一個人走到門前,扯著公鴨嗓子說道︰「麻煩通傳你們王爺,太子殿下駕到!」

霎時,方千顏似是石化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直勾勾地看著那輛馬車的車門被人從外面拉開,看著從馬車上款款走下的那個挺秀身影,看著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俏臉龐,忽然間,她淚盈于睫,心痛如絞。

唐世齡為何會突然到這里來?難道他不知道三個藩王死後,勤王必然會猜測這件事與他有關嗎?當年唐子翼之死,如果勤王已經識破他們的那點伎倆,那必然也對他恨之入骨,現在他自動送上門去,無異是羊入虎口!

這個傻瓜!不是一向自負聰明,怎麼會做出這樣莽撞沖動的事情來?難道……莫非……她心中有個念頭,卻不敢猜出來……唐世齡親自到勤王府的唯一合理理由也許是和她有關?

她迫不及待地想立刻沖過去拉住他,但此時王府大門已經打開,一干護衛魚貫而出,分列在大門兩旁,方千顏即使遠遠看過去,看不清所有人的樣貌,也能感覺到此時的氣氛之凝重,讓人的心頭像是壓了數塊巨石一般。

顯然勤王府中的人得到消息也嚴陣以待,唐世齡這一趟來,進去容易,再要出來就難了!

不行,一定得阻止住他!她的身子剛要往前走一步,身後忽然有個巨大的力量拉住她,她驚駭得尚未回頭,卻听到唐雲晞那溫若春水的聲音在她身後輕輕響起——

「先不要沖動行事,殿下應該是為你而來,但你若貿然沖出去,不但不能救他,還會把自己也白白送進虎穴。」

「可是……」她的眼前都是勤王和唐世齡沖突之後的情景,心髒幾乎要狂跳出身體了。

「勤王縱然恨太子,也不敢這麼貿然的公然殺害他,你放心,我會幫你把太子殿下救回來!」

唐雲晞的聲音溫和中自有一股讓人不容置疑的力量,方千顏雖然著急,卻不得不信服他的決定。

此時她才理解了唐世齡心中的那個詞——憂心如焚。

若擔心牽掛真的可以化作一團火,那她現在肯定已經五內俱焚,燒成一縷青煙了。

明眸睜得大大的,絕望地看著唐世齡在燈火輝煌中面無表情地走進勤王府,在他身前,一名太監舉起的那盞宮燈刺傷了她的眼。

並不耀眼的光芒,卻刺得她的雙眸酸澀、疼痛,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對不起,殿下,她雖千方百計要保他平安,但最終還是拖累了他,若她可以以粉身碎骨來換得他的平安,她願意忍受五馬分尸、萬箭攢心之苦。

「他在信中說,無論如何要你平安回去!若是看到你,便要告訴你,他知道錯了,求你不要就這樣放棄他!」

信中字字句句的哀懇,靈兒聲聲動情的轉述,都像一根根針,扎疼她的心頭。

他何曾錯過?若錯,就是今世不該遇見她,若沒有她,他的人生也許會更加平順。

有時候她總會在子夜時刻驚醒,反覆問著自己︰到底太子的脾氣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因她縱容鼓勵造成的?他想殺誰,她便替他達成;他要恨誰,她就加倍幫他去恨。

她沒有教過他如何真正的與人為善,如何正確地面對困難,而是一味地順應他的訴求,堅定地站在他身邊,幫他對付唐川。

可唐川何曾是他們最大的敵人?他們真正的敵人,是內心對周圍所有人的懷疑,以及對自己的沒自信。

對,他若錯了,那他們就都是錯了。但這個錯誤的懸崖,似乎太大、太深,已無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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