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第13章

鷹翼沒想到部隊剛走到鄧城就遭到了激烈抵抗。

城牆上的守軍就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準備大量的石塊和火箭,使得大氏國的軍隊損失慘重。

這結果讓他非常震怒。「鄧城這里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的守將吳遷不是被降職為一個小小的千總了嗎?」他對著手下大吼道﹕「難道連個鳳朝的小小氨將,你們都打不過?」

一員將領小聲回復,「太子殿下,這事有些古怪,現在這種不要命的打法還是吳遷的作風,只怕背後主持大局的依然是吳遷本人。」

鷹翼鎖眉深思,目光瞥了眼坐在不遠處一語不發的鸞鏡,于是揚聲道﹕「無名,這路線是你力推的,現在你怎麼說?」

「看來情報有誤,吳遷的確有可能還是鄧城的守將。」他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是吳遷並非銳不可當,這個人其實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在朝中他向來不服人,只敬重一位老將。」

「誰?」

「宋孟德。」

鷹翼盯著他問﹕「你的意思是……讓我先抓住宋孟德?」

「要抓住他,就要從鄧城外繞路,翻過冬山,去瘍陽關。如果吳遷被釋放回來,那宋孟德也有可能在瘍陽關主持大局。」

別的將領聞言提出反對,「這可不行,萬一我們繞道去瘍陽關,吳遷和宋孟德聯合起來把我們圍正當中,我們豈不就成了人家的甕中之鱉?」

鷹翼也有此擔心,所以並未立刻表態。

鸞鏡則說道﹕「我們未必要派全部兵力去攻打瘍陽關,對瘍陽陽關只能智取,不能力敵。我們可以留一部分兵力繼續和吳遷對決,然後暗中另派部隊偷襲瘍陽關。」

「派誰去?」鷹翼問。

他笑了笑,「我。」

「你?」所有人都盯著他。他現在今非昔比,一個瞎子,在戰場上能有多大作為?

鸞鏡額首,「我和宋孟德是老對手了,他會出什麼招數我最清楚不過。我知道殿下擔心什麼,無非是擔心我的眼楮,但眼盲未必心盲,除了我,殿下可還有其他人選能將我取而代之?」

鷹翼沉吟了很久,這才點頭。「好,你帶一萬人馬走,若是不行,立刻退回來。」

「殿下放心。」他微笑回應。

宋孟德得到戰報,知道吳遷已成功阻擋鷹翼第一輪進玫,非常開心。先前他和吳遷雖都被降職罰奉,但是大軍當前,女皇也秘密恢復了他們原來的職務,重新率領各自的部隊抗敵。

按照計劃,他應該繞到大氏國大軍之後去包抄其後路,不過今兒個一大清早,他安排在山崗上的哨站傳來消息,說有一支部隊悄悄來到瘍陽關的側面,他大吃一驚,立即召集將領,準備迎敵。

就在他們正于將軍府中商量對策時,忽然外面守兵來報,「將軍,有一位自稱是大氏國首將的人要見您。」

「誰?」眾人聞言都非常驚詫。

「他說將軍見到他就認得了。」

宋孟德哼了聲,「故弄玄虛,讓他進來。」

來人並未身著鎧甲,一身深藍色的長衫佐以過于清瘦的身材,讓他看起來不像個將軍,反倒像個讀書人。

當他一步一步被引領著來到大堂上的時候,宋孟德驚異地月兌口而出,「是你?」

這人曾在鳳朝皇城郊外的軍營里,談笑之間將他和吳遷拿下,送到朝堂之上問罪。

他萬萬沒想到,時隔數月,再見面時,他們雖然依舊是敵對雙方,卻已經換了身分和立場。

「鏡王爺。」宋孟德咬著牙根冷笑,「您不是我鳳朝的股肱之臣嗎?怎麼成了大氏國的首將了?」

鸞鏡不理這挪愉,拱了拱手,淡淡道﹕「宋將軍別來無恙。听說將軍官復原職,再蒙眷寵,可喜可賀。」

「這要拜您所賜啊。」他導入正題,「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兩軍對壘,傷的是百姓和兵士的性命,而將領們都渴望名垂青史。鷹翼殿下對這一戰志在必得,幾萬大軍來勢洶洶,不達目的絕不撤軍,這一點,我想將軍應該看得很明白。將軍若是心懷仁義,希望鳳朝能盡快太平度日,我想和將軍合作,以平息這場戰火。」

他不以為然的哼笑,「說得輕巧,你身為鳳朝王爺,現在卻在敵軍陣營,你到底代表的是誰?」

鸞鏡苦笑,「將軍還不知道嗎?鳳朝之中已沒有鸞鏡王爺這個人了。」

氨將在旁提醒宋孟德,「將軍,可不能听他在這里胡言亂語,他一會兒是鳳朝人,一會兒是大氏國人,他的話絕對不能相信。」

看著眼前鸞鏡王爺黯然的模樣,再回想起女皇的態度,他心知這其中必有他不了解的蹊蹺,而這部分恐怕不是他介入得了的。

雙眉一沉,宋孟德道﹕「跟我到內室來。」他不想讓兩人的對話被所有人都听到。

等他走到內室之中,回頭看時,鸞鏡慢慢的被他的人攙扶到門口。

宋孟德心生疑惑。看他的腳並沒有受傷的樣子,為什麼他走路還要人攙扶?

「你……」他忽然發現了癥結所在。「你的眼楮怎麼了?」

鸞鏡幽幽一笑,「如將軍猜測,看不見了。」

「為什麼?」連宋孟德都忍不住為之惋惜。他記得他那顧盼生輝的眼神,雖然他一直對這個人高度戒備,卻也不禁敬服其風采。

鳳朝的鸞鏡王爺也好,大氏國的影子將軍也罷,他都是個頂尖人物,如今失去了雙眼,如同雄鷹失去雙翼、猛虎失去利爪,光彩頓失,風華不再。

他猶豫了很久,才緩緩說道﹕「陛下……很惦念你。」

鸞鏡聞言全身微顫,面色有些蒼白,但依舊笑著,「是嗎?請代我向陛下致意……哦不,不用提起我了,在陛下心中,我應該已經是個死人,就讓她這麼認定吧。若是如此,她應該會安心了。」

宋孟德皺緊眉頭,不能理解他話中的意思,只是心中覺得他說的並不對。臨出兵宮前,女皇那急切懇求讓他幫忙尋找鸞鏡王爺消息的眼神,是他怎麼都不能忘記的。

他相信,女皇那樣熱烈期待的消息,絕不是鸞鏡王爺的死訊。不過,是否要通知女皇,稍候再來傷腦筋吧,現在重要的是,眼前的男人到底要說什麼?

宋孟德和鸞鏡談了許久,才一起走出內室,並一改之前的態度,親自送鸞鏡出將軍府,此舉可是讓一群副將們很是不解。

之後,副將們找上他打听情形,宋孟德只是笑笑,「放心吧,各位,這一戰很快就能結束,我們快要可以向女皇報喜了。」

就像是在響應他的這句話似的,忽然有人來稟報——

「將軍!陛下親自到瘍陽關來了。」

「什麼?」所有人都大驚失色的簇擁著來到將軍府門前,果然見女皇正從一輛馬車上緩步走下,揚起臉,對著他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陛下,您怎麼……這樣冒險?」宋孟德又是吃驚又是擔心,不禁埋怨起來,「這里可是戰場啊。」

「這已不是朕第一次上戰場。」九歌笑道﹕「比這里更危險的地方朕都去過了,所以將軍不用擔心。再說,你們在前線浴血奮戰,讓朕在後方坐享其成,這可不是朕的脾氣。」

宋孟德恍然間覺得,這真的有點像夢。鸞鏡王爺剛剛離開,女皇就來了,仿佛命運跟他們開了個大玩笑。

他迎到九歌面前,月兌口而出,「陛下,鸞鏡……剛剛離開。」

她一怔,瞬間有點懵了,沒有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宋孟德說得更清楚些,「鸞鏡王爺,剛剛從微臣這里離開。」

九歌全身顫抖,熱血像是一下子沖入太陽穴,心跳加劇得好似會立刻從胸腔中蹦跳出來,她一把抓住宋將軍的手臂,幾乎語無倫次的急問﹕「在哪兒?他在哪兒?」

「他離開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她一听反身就要追出去,宋孟德連忙阻攔,「陛下可知道他現在是什麼人?」

「什麼人?」她的腦袋已經不會思考了,她不管鸞鏡現在是誰,只要知道他還活著的消息,就讓她驚喜得近乎瘋狂了。

他沉聲說﹕「陛下,他現在是大氏國人,剛剛代表大氏國來找微臣談判。他的確就是那個影子將軍無名。」

「朕不管他是誰!朕要找到他!見到他!立刻!現在!」

九歌推開他,一下子跳上馬車,奪過車夫手中的馬鞭,親自駕車追趕。

宋孟德生怕她出意外,急忙叫人牽來兩匹馬,硬拉下她改車為馬,兩人一起照鸞鏡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這是九歌第二次瘋狂的追逐,這一次距離鸞鏡是如此的近,近到她覺得自己的鼻翼前已經感受到了鸞鏡的呼吸。

終于,在追出瘍陽關的城門時,她看到兩匹馬在遙遠的前方。即使看不清馬背上的人,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她依然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喊出,那個讓她心痛糾結的名字。

「鏡——」

山谷之中的鸞鏡陡然听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整個人愣住了。

九歌……好像九歌呀,這又該是他的幻覺吧?

然而身側護衛的話卻證實了這並不是幻覺。「將軍,後面有人追來了,好像是那個宋將軍,哦,還有個女的。」

女的?不,這不可能,九歌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但是,知她如他,該想到九歌做事最喜歡出其不意,冒險的勇氣從來不是她所缺乏的。可,她追過來要做什麼呢?確定他還活著?

「走。」他無法回頭,不僅僅是因為他已無法看到她的面容,而是因為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狠狠地抽鞭在馬身上,原本走得並不快的馬兒急速奔跑起來。山谷之中,他如風如電一樣的飛馳,仿佛要沖出眼前這片黑暗。只是無論跑得多快,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九歌眼睜睜地看著鸞鏡的身影漸行漸遠,她不顧一切地想追上去,但是被宋孟德死死攔住。

「陛下,不能再走了,再走會進入敵人的勢力範圍,請陛下回城。」

回城?她怎麼能現在回去?她從皇城來到這里,為的就是尋找他,如今他就在她的眼前,她怎麼就這樣半途而廢?!

他還活著!她要找到他!要和他說……和他說……說她愛他,這份愛已經滲入她的靈魂,和她的呼吸一樣,與她同生同存。

所以,她怎麼能讓鸞鏡再度從她的眼前消失?回到他那個冰冷的世界里?

鏡——我一定會找回你的!一定!

她揮去眼眶浮現的淚霧,想努力看清,然而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終至消失在路的盡頭。

鸞鏡回到軍營的時候,耳畔依然回蕩著九歌的聲音,那撕心裂肺般的呼喚,讓他本已麻木得不知道痛為何感的心,又開始抽搐起來。

九歌真的還惦記著他嗎?是後悔當初賜鳩酒給他,想當面道歉?她的呼喚,似乎不是出于恨……

他有點出神,這時听到鷹翼的聲音,「我們的影子將軍終于回來了。」

鷹翼?!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鸞鏡循聲抬起頭,「你怎麼來了?吳遷被你拿下了嗎?」

「當然沒有。你說的,對付這種人不能力敵,只能智取。」鷹翼的聲音靠近,「所以我留下了一萬人馬和他周旋,然後來和你會合。怎麼?你好像很吃驚?不對,是很失望。」

他扯動一下唇角,「怎麼會?!你這個計策不錯,只要能騙過吳遷,不要讓他和宋孟德聯手,把我們當做包子餡兒一樣圍起來就好了。」嘴上雖然不動聲色地應付著,但是他的心卻在下沉。

他知道鷹翼已經開始不相信自己了,放棄他為他制定的作戰計劃,單獨行動,追擊而來,顯然是對他不放心。

然而現在當務之急,是不能讓他知道九歌來到這邊的消息。

「你剛才去哪兒了?」鷹翼的聲音充滿壓力地壓到他面前。「我听說你就帶了一個人去瘍陽關?該不會是去觀察宋孟德的戰備狀況吧?」

「不,我去見宋孟德本人。」他坦言相告。

「哦?」鷹翼挑起眉,「去見他做什麼?」

「勸他識時務一點,早點投降。」他謊說得面不改色。

不過鷹翼卻不怎麼信他的話,冷笑道﹕「這只老狐狸會听你的?」

「當然不會,但是他最近被九歌羞辱,大損面子,對于朝政又早有不滿,這個時候正是說動他倒戈的大好時機。」

鷹翼哼了聲,「那你可是帶著他的降書回來的?」

「他說要好好想想,不會這麼快就作決定,畢竟叛國的罪名不是常人敢背的。」

他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大喝道﹕「無名!你還想唬弄我到什麼時候?我看是你想背叛大氏國吧?從大氏出征到現在,一路上你提的作戰計劃七扭八拐,明著幫我,暗地里卻向著鳳朝,剛才你去見宋孟德,到底是勸降,還是你要投降?」

「看來你不信我。」鸞鏡一臉受傷樣,「既然如此,那你立刻把我撤換掉,趕我回國。」

「我不會讓你置身事外的,那豈不是遂了你的心願?」鷹翼冷笑。「不過,看在你我的情分上,我暫時不會對你怎樣,只是別讓我抓住你叛國的證據。」

「殿下——」

下屬的打斷讓鷹翼登時發火,喝問道﹕「什麼事?沒看到我在和將軍說話嗎?」

那士兵嚇了一跳,連忙叩首道﹕「鳳朝派人來了,說要見將軍。」

「哦?」鷹翼看了鸞鏡一眼,見他神色安寧反而狐疑,「我親自去會會這個人。」

鸞鏡听著他離開,心中很是平靜。按照他和宋孟德的約定,他們定下的是一招反間計。

當年中原赤壁之戰,周瑜黃蓋的反間計,孔明借東風,一把火燒了曹操百萬大軍。如今要想把鷹翼的驕氣逼退,這一招未必老套。

來人應是宋孟德的副將吧?

這時,他听到帳外兩個路過的小兵在嘀咕——

「鳳朝怎麼派了個娘娘腔來談判?」

「什麼娘娘腔,只怕是個女的。」

「女的?鳳朝沒人啦,哈哈。」

鸞鏡陡然像被人丟進千丈深的寒潭之中,從里到外冷得徹骨。

女的?該不會是……九歌吧?她瘋了嗎?

鷹翼走進王帳,和來人一對視,彼此都愣了一下。

他以為來人會是個副將,沒想到卻是身材瘦弱的少年,仔細打量對方幾眼,他倏然眯起眼。

此時對方也遲疑的開口問﹕「你……是大氏的將軍?」

鷹翼走到近前,微微低,盯著對方的眼,嘿嘿一笑,「你是……鳳朝女皇。」

這少年的確是九歌,她本以為自己變裝前來,萬無一失,因為大氏國的軍隊里沒有人會認得她,沒想到剛一開口就被人看穿身分。

她震驚地瞪著眼前這個看起來陰郁而冷峻的男人,這人絕不是什麼普通人物。一瞬間,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鷹翼微微笑道﹕「女皇陛下不認得我,這很正常,因為我和陛下也只有一面之緣,而那一次,我在暗,陛下在明。」

九歌沉住氣,心想自己的身分已經暴露,再隱瞞也是枉然,索性一甩頭,也恢復了女皇的穩重和威嚴,沉聲要求,「不管你是誰,朕今日來是要見大氏國的首將。」

「大氏國的首將?」鷹翼詭笑道﹕「你是來見無名的吧?」

她咬咬唇,「是,叫他出來。」

「他不會見你的,女皇陛下,一個都已經被您下旨殺死的鬼魂,怎麼可能活著見您呢?」

「不,如果你指的是那壺毒酒,那不是我下的旨。」她急忙辯解道。

鷹翼冷笑,「陛下,當日的事我可沒工夫和你探討,您只身冒險來我大氏國軍隊,我不知道鳳朝的將領是傻了還是想害您,無論如何,您來了,就走不了了。」

九歌從對方的語氣中察覺到冷冷的寒意,但她並無懼色,只是堅決地重復自己的要求,「我要見他!」

「你見不到他。」他陰陰笑著,「不對,也有個機會能讓你見到他。」

「什麼?」

他陡然抓住她的手腕,低下頭湊近她說﹕「若是我娶了你,你我大婚之時,他就會出現。」

九歌大驚,努力甩手卻根本掙月兌不開他鐵一樣的桎梏,不禁花容失色,驚問﹕「你到底是誰?放肆!你可知道擅動我是什麼後果?」

「別裝清純了。」鷹翼戲謔道﹕「你和無名早就上過床了吧?我不在乎用他用過的女人,已經算是很大度了。」

他將她按倒在地,另一只手粗魯地扯開她的衣襟,她驚呼一聲,更加用力掙扎。但鷹翼到底是男人,幾下就將她的衣衫月兌了一半。

九歌萬萬沒想到自己來到這里會受到這樣的侮辱,因為掙扎被鷹翼按得更用力,肌膚上出現了瘀青。

就在這時,鸞鏡厲聲喝響,「鷹翼!你在干什麼?」

他停了手,冷冷笑道﹕「就算你看不到,也應該听得出吧。」

鸞鏡怒道﹕「你這樣做會惹怒整個鳳朝。」

「我會惹怒的是你吧?」他松了手,看看手背上的幾道傷痕,「你的這個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別以為她就吃了虧。」

鷹翼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後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你終于不再用那張令人討厭、沒表情的臉對著我了,無名,承認吧,你忘不了這個女人。」鸞鏡憤怒地推開他,四下模索著,試探的輕喚,「九歌……陛下?」

倏然,一具溫暖柔軟的身軀撲進他的胸膛,將他緊緊抱住。

「鏡!別走。」九歌顫抖的聲音埋在他的胸前,沖入他的身體深處。

他已許久沒有感受這樣強烈的擁抱,甚至快忘記這種擁抱的熱度和力量。當她真真切切地抱住他的時候,所有的記憶瞬間回籠。

他怔怔地任她抱了好久,才緩緩嘆了口氣,「陛下,您不該冒這個險。」他模索著幫她把衣服重新穿好。

他的動作,他的神情,讓九歌再度震驚、疑惑。「鏡,你……」她的手掌悄悄在他眼前靈了一下,卻發現他那黑湛如寶石般的眼眸眨也不眨。

「不,不!」她拚命地搖著頭,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是誰干的?誰?」她大聲問道。

鷹翼冷笑著丟過來一句話,「這不是拜女皇陛下您所賜嗎?您那壺香醉的美酒雖然沒有要了他的命,卻奪去了他的一雙眼,您這也不算是白費心機一場吧?」

九歌的心尖霎時冰涼徹骨,所有的憤怒,心疼都化做一塊巨石,死死地堵在心口,讓她無法呼吸,無法言語,只剩下淚水狂肆流泄。

鸞鏡本想木然地面對一切,但是當他的手背感覺到一串串水珠滴落的時候,再大的自制力也迅速崩潰瓦解。

「九歌……別哭,我差點忘了件事,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我沒為你準備賀禮。」他柔聲安撫,想給她一個微笑,然而這笑容看在九歌的眼中卻是如此淒涼。「這眼楮……是我咎由自取。」

「不,不……」她抬起臉,忽然間,目光停駐在他的脖子上——她顫抖著伸出手,將那條紅繩輕輕拉起,就見一個白色熟悉的、卻有殘缺的石頭。

再也控制不住了,她重新投入他的懷中,緊緊抱著他,將淚水毫無節制地蹂躪在他的衣服上。

鸞鏡的心震顫著,嘴唇輕輕貼著她的鬢角,用只有兩人可以听到的音量說﹕「我會送你回家的,你放心。」

「不!」她緊緊抓著他,像抓著能救命的浮木,「帶我們一起回家,我想明白了,你和雲初濃當日說的那句話——我要的是你這個人,即使你不是叫鸞鏡,你依然是你。而我,不能沒有你。」

他的內心大為震動,她的話是如此動人,讓他誤以為自己在作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美夢。

這個夢是這麼美,這麼真。

人生若只如初見,但願長醉不願醒,一夢,即一生。

鷹翼決定他看夠了,冷冷下令,「來人!把這人給我帶下去關起來,嚴加看守。」

鸞鏡對手下人吩咐,「準備點飯菜,送到俘虜帳中。」

他剛和鷹翼為了九歌的事起了爭執,沒想到鄧城那邊來報,發生變故,鷹翼趕著回去——

「我要把九歌帶走。」

「你有把握降服得了她?」

「一個女人而已,千軍萬馬我都可以統領,有什麼降服不了的。」

鸞鏡卻將話說穿,「你是怕把九歌放在我身邊,我會放她逃跑吧?」

鷹翼走到他身邊,盯著他許久,忽然也笑了,「你總喜歡用激將法,你知道我最吃的就是這一套。好吧,我給你們一夜時間互訴衷腸,但是明日無論戰事如何,你要帶著她趕來與我會合,否則,別怪我對你們做出讓你們彼此終生後悔的事情。」

他走後,鸞鏡馬上來到俘虜營中。

九歌在帳中坐立不安,見到他,她幾步奔過來,緊緊拉住他的手,將他攙扶到椅子上。

鸞鏡笑道﹕「九歌,我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不需要你這樣照顧我。」

「他呢?」她擔心地看著帳外。

「你說鷹翼?他暫時走了,戰事有變。」

她大惑不解,「他就這樣放心地將我們兩個人留在這里?他不怕你放跑了我?」

鸞鏡輕嘆,「你以為若我想放你走,真的能成功嗎?」

九歌心思靈動,月兌口問﹕「你是說,他其實也軟禁著你?」

他笑笑,「這部隊是他一手帶起的,即使我頂著將軍的頭餃,只要他開始懷疑我,我就無法指揮這支部隊了。也許在這帳外,就有許多雙眼楮正注視著我們兩人的一舉一動。」

她沉默片刻,在他身邊坐下來,抱著他,將頭親密的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低聲說道﹕「九歌,你——」

「我不管外面有什麼人在看,我也不怕他們看,反正我現在找到了你,就絕對不會放開你。你們大氏國不是有句諺語說﹕「為了追隨心愛的人,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會被人嘲笑。」嗎?」

鸞鏡訝異地問﹕「你這是從哪里听來的?」

「一個來自大氏國的女子,她的勇氣讓我佩服,更讓我汗顏。」九歌微微垂下眼,「不,是我的自私和偏狹,差點害了我們的幸福。」

手背又有濕濡的感覺,他不禁輕嘆道﹕「九歌,你又哭了。」

「別攔著我,我想哭,我已經很久沒有哭了。」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鼻音,「如果眼淚能洗清我的罪孽,我願意哭上三天三夜。」

他沉聲道﹕「你沒有任何罪孽,有罪的是我。九歌,你該知道我最不喜歡看到你給自己背上莫須有的罪名。」

當初她的太子哥哥死去,她自責不已,那悲傷合淚的眼眸第一次讓他難以自持,也是他們初吻的起因。

而今,歷經種種,他和她說話時還是忍不住以皇叔的身分諄諄教誨。

「鏡,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在你面前流淚了。找到了你,我再也沒有什麼可哭的。」她擦著眼角的淚水,笑著說。

但他卻沉默下來。他的安靜似乎是在否定她這個美麗的幻想。

她緊張地問﹕「你還有什麼顧慮?那壺毒酒嗎?那不是我下令的,是母後……從頭到尾我就沒想讓你死。」

「我知道。」鸞鏡幽幽嘆息,這是他從一開始就認定的事,只是那壺酒太過斷腸,讓他失去對她的信心。但,他們之間的問題又豈是僅僅這一樁?「九歌,我的許多事情都還沒有跟你說過——」

「沒關系!我不在乎。」她急急地打斷他,像是怕听到他會說出什麼可怕的秘密,再度傷害兩人的感情。

鸞鏡抓住她揮舞的雙手,沉靜而堅持地說﹕「你必須知道,既然秘密已經被撕開一角,我不希望這道傷痕永遠淌血,要不,全部撕開,要不,就此塵封。對于你我,一次塵封的結果已是如此慘痛,你還想再自欺欺人第二次嗎?」

他的鄭重其事讓她失了音,只能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屏住棒吸。

「我認識鸞鏡,那個真正的鸞鏡。」他淡淡講起。「當年我被人出賣,逼落懸崖,幾乎一死,是路過的鸞鏡將我救下,延醫診治,終于保住了我的一條命。」

九歌訝異地抬起頭,听到真相,她的內心反而坦然了。鏡說得對,正視傷口,才有讓它痊愈的一天。

「鏡的身體也很差,長月島常年寒冷,風沙不斷,他每天吃藥甚至比吃飯還多。我們兩個人,一個重傷,一個重病,倒是同命相憐,于是一路走,一路治,一路聊,漸漸地,也成了朋友。」

他的聲音忽然一沉,「但是沒想到,他終究沒能撐到皇城。他臨終前,把我叫到床邊,托付我,代替他。

「九歌,也許你不相信,不過這世上就有這麼單純又傻的人,他說皇城是他二十多年來魂牽夢縈的地方,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心中卻無限向往。他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生活了半生的地方到底是怎樣的?他父母在世的時候,最想的事就是返回故里。而今,他不能替他們完成心願,是為不孝,他只能拜托我,幫他達成這個心願。

「他又和我說了些他知道的皇城人和事,讓一位家中老僕陪我回皇城。若是你,你能拒絕一個將死之人如此沉重的囑托嗎?」

九歌動容了,在他的講述之中,依稀可以見到當時的情景。

「我同意幫他,他才放心離世,由同行家僕將他的靈樞送回長月島,與他的父母合葬。我和另一位老家僕,來到皇城,以鸞鏡的身分出現。我本以為,這是到死都不會被人知道的秘密,沒想到……」

「以後這會是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九歌急急地保證。

他苦笑著搖頭,「你還是在自欺欺人。秘密,如果被兩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了。現在這個秘密除了你我之外,雲初濃、你的母後、宋孟德、吳遷……已經有無數人都知道了,你要如何封住這上上下下無數張嘴?而且——」他深吸一口氣,「還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你的太子哥哥之死,與我有關。」

九歌一震,悄悄瞥了眼他,雙眸又很快垂了下去。

鸞鏡斟酌著字句,「當日,是我聯合雲初濃與你的二哥,一起激將,逼得他帶兵出征。」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他平靜地回答,「如果我說是為了你,你應該不會信吧。但事實如此,當時……情況復雜,我只能說,如果是由你大哥繼位,你與我不可能有未來。」

九歌咬緊唇辦,咬得充血,十指緊緊掐住掌肉,弄疼了自己也不在意。

重逢的喜悅還沒來得及沉澱,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座巨大的山石陡然壓在他們中間。眼前這個人,是害死她大哥的凶手吶……

她咬緊牙根,逼問出一句,「那,我父皇是怎麼昏迷的?」

鸞鏡懦動了一下雙唇,最後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時候你父皇已經知道我的身分,下旨要殺我,下手的人是為了救我。」

「那麼,是誰下的手?」

鸞鏡反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心好冰涼,「是誰下的手並不重要,這個罪孽應該算在我頭上。」

九歌盯著他,緩緩吐出一個名字,「雲初濃。對不對?」

他深嘆了聲,「現在我在你面前已經沒有秘密了。」

「你不勸我別殺她嗎?」她冷笑問。

他反笑道﹕「如今你我自身難保,就別說大話了。」

九歌沉吟許久,然後輕輕低語,「我自小受寵,想要什麼就一定拿得到,可直到現在我才漸漸明白那句話,「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她倚進他胸膛,似詠似嘆地說﹕「還有你說的那句話,我也不會忘記,「鳳朝還要繼續,仇恨毋需蔓延。」」

閉上眼,她感覺著自己的呼吸,和他的漸漸一致,仿佛融合在一起。

「鏡,讓我們重來一次吧,我會做得更好。」

她鄭重承諾,感受到他的身子因而為之輕顫。

「九歌——」他喚著她的名字,魂魄震蕩,心頭幾乎滴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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