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些柴薪搬到柴房,那幾擔豆子跟干果子還有米糧則搬到廚庫去。小心點,豆子都掉出來了。」院中一副小廝裝束,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一邊抬起手臂擦拭額頭上的汗,一邊指揮著幾名面帶菜色的漢子,小臉上還殘留一些稚氣,臉上肌膚因為日曬而閃現蜜褐色澤。
幾名漢子听著少女的指揮,賣力干活。少女轉頭,看到坐在堂檐下撿理菜葉的兩名丫頭正把菜梗丟到一旁,趕忙走過去,蹲,說道︰
「哎呀,小荷,這樣太浪費了。把菜葉摘了後,這些菜梗用剪子剪成一小段,哪,像這樣,都可以吃的,怎麼可以丟掉?」
「可是,小姐,莫愁小姐不愛吃這些菜梗,每次都讓丟掉。」小荷說道。「是啊,若然姐,那麼省做什麼。這些菜梗又硬又澀又不好吃,反正莫愁小姐也不愛吃,丟了省事。」對殷若然的節儉,坐在小荷身旁的小紅甚不以為然。
「莫愁姐不吃,給我吃。」殷若然鼓著腮幫子,說道︰「你們知不知道一斗米都要多少錢了?」
「小姐!小姐!」小紅不服氣,還待回嘴,听到大門外有人呼叫著。
殷若然轉身,快步走過去,就見兩名衣衫襤褸的婦人,各帶著兩個小孩站在那里。
「求求您!小姐!幫幫忙!家里米缸沒米,孩子已經兩天沒飯吃了!」兩名婦人一見殷若然,立即撲跪到她腳下,磕著頭,拚命哀求道︰「我們什麼都做!只要一袋不,半袋米就好!求求您,小姐!可憐可憐孩子!」
僕婦趕緊過去要拉開她們,卻是怎麼拉都拉不動,無奈道︰「若然小姐,這兩人想找活干,我都跟她們說沒有、不行了,卻就是怎麼都不肯走,一定要見小姐。」
兩名婦人拚命磕頭請求,小孩在一旁哭起來。殷若然被哭聲擾得腦袋亂哄哄,忙道︰「好了,你們先起來再說。小孩哭個不停,快起來吧。」
兩名婦人仍不起來。殷若然瞪眼。「快起來,你們要不起來,就不給活干。」兩人這才起身,巴巴地看著殷若然。這時那幾名干完活的漢子回到前院來,走到殷若然面前,哈腰報告道︰「小姐,都搬完了,後院也打掃干淨了。」殷若然點個頭。道︰「干完活的就到後院庫房,每人領一袋米跟一袋豆子。」
「謝謝小姐!避家小姐漂亮又善良,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幾名漢子忙不迭哈腰稱謝,恭維幾聲,才往後院去。
殷若然露出個啼笑皆非的表情,像是習慣了,然後轉向兩名婦人,想了想,才說道︰「莫愁姐的廂房還沒整理,你們兩人就去整理干淨,整理完了,再到後院庫房,每人領一——」頓了一下,看了一眼小孩。「干完活,每人領兩袋米跟兩袋豆子。」
「是是!謝謝管家小姐!謝謝管家小姐!」兩名婦人喜出望外,迭聲道謝,趕緊跟著僕婦往內院去。
堂檐下撿理著菜葉的小紅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搖頭說道︰「又來了!我就知道!再這樣下去,崔大爺留下的那些不夠給不說,自個兒辛苦賺的也要搭進去。府里的活有我們幾個就夠了,那些人只是多余,可人來了哭求幾聲就心軟,還給那麼多米豆。真是!」
「莫愁小姐跟老爺、夫人一樣,都不管事,鎮日不是賞花作畫就是吟詩誦詞,府里上下全是若然小姐在打點。但即便若然小姐精打細算,還學人家做些小買賣,府里還是出得多入得少。」小荷亦不無擔心。
「以前老爺就不擅經營積聚,家中無恆產,所以一家生計常由若然姐負責管理。但依我看,若然姐光是重生計,卻也跟老爺一樣不擅營生,要不,瞧,成天將東西往外送,買賣的錢也攢不了,東西白給,活兒也白干,把錢都平白散了。真是!就光會苛刻吝嗇我們,要我們節儉,要是少給一袋米豆,全都省回來了。」
「小紅,你這樣說若然小姐不太好吧?」
「不怕。我跟若然姐打小就在一起,很了解她的個性,要不說說她,她是不會覺悟的。」
「我可不敢像你那樣。」小荷搖頭道︰「莫愁小姐脾氣也好,但我可不敢隨便說她什麼。」
「莫愁小姐文靜,很多方面也像老爺夫人那樣。說起來,不管是性格、習慣或是言行舉止,莫愁小姐更像是官家仕紳小姐。」
「那倒是。我才侍候莫愁小姐幾個月,就深深有這種感覺。」
「你們倆在嘀咕什麼?」殷若然走過來,抬頭看著天空,伸手遮在額前。「唔,天氣真好。」伸了個懶腰。
手還沒放下,大門口又一陣嘈雜。一名三十來歲的婦人走進院子來,背上背了一個粉色包袱,手上還提了一個木箱子,臉上堆滿笑。
「巧姐兒。」看見婦人,小紅與小荷立刻丟下手上的活兒,圍了過來。
「若然小姐。」巧姐兒笑嘻嘻地。
每個月逢一五七尾數的日子,走訪附近幾個城鎮的游商會趕來小縣城的市集子,一邊置貨一邊買賣從州城置辦回來的貨。有的游商,比如巧姐兒,會將貨帶上門,到本地富家供女眷挑選。女游商雖然不多,但佔著同為女性的便宜,較容易進到女眷廂房推銷貨物。
「你來了,巧姐兒。」殷若然一臉高興。「你上次帶的水粉,莫愁姐很中意。這回還有嗎?」
「當然。我這次特地帶了上好的水粉過來,還有漂亮的金鈿跟金釵子,莫愁小姐一定會很喜歡。」
「我拜托你帶的香囊呢?」小紅急忙問。
「當然,小紅姑娘拜托的我哪會忘了。」「那快到莫愁姐那里吧。」殷若然問︰「莫愁姐在房里嗎?」
小荷道︰「應該是跟夫人在花園里。方才我到前院來之前,莫愁小姐跟我說了,讓我這里忙完後到花園找她。」
「那就到花園去吧。」殷若然點頭。「小荷,你領巧姐兒到花園去。」
「先不忙。」巧姐兒放下木箱子,解下包袱,拿出一幅圖紙遞給殷若然,道︰「若然小姐,你先瞧瞧這個。我特地帶來,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展開圖紙,洶涌的海潮躍然紙上,畫得栩栩如生;江海會合之處,一小亭欄似乎要被潮浪吞噬。
「這可是聞名東海的畫師李伯軾所繪,畫的就是聞名天下的東塘海潮。」殷若然看得入神,無限向往,喃喃著︰「真好,真想親眼看看。」
「天下是很大,能親眼瞧瞧自然是好。」巧姐兒笑著附和。
「巧姐兒,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做買賣嘛,少不得去過一些地方。」
「真好。」
「四處奔波哪有什麼好,還是小姐們這樣生活安穩才好。」巧姐兒又笑。轉了話題︰「對了,若然小姐,你做的胭脂膏賣得可好,這回我打算拿個二十盒。」
「二十盒?」殷若然露出為難表情。「恐怕不成。錢府跟李府夫人各跟我訂了五盒,現在只剩十來盒——」
「那全給我吧。」她話還沒說完,巧姐兒就急著說道。
「我知道了。」殷若然點頭。然後再次吩咐小荷道︰「小荷,快帶巧姐兒到花園去。」
巧姐兒這才收拾好包袱、提起木箱子,跟著小荷往花園去。小紅站著沒動,殷若然笑道︰「哪回巧姐兒來,你不是第一個趕去,這回怎麼了?」
小紅埋怨她一眼。「我在替你擔心,成不?」
「怎麼了?」殷若然覺得奇怪。
「若然姐,這樣好嗎?別說那些金鈿跟金釵子,光是那上等水粉的價錢,你賣給巧姐兒的胭脂膏恐怕都不夠付。」
「你別擔心這些。只要莫愁姐喜歡,再貴也沒關系。」
「你要是跟莫愁小姐說說,莫愁小姐也不是非要不可。」
「小紅,你忘了?多虧了莫愁姐,我們才有好日子過。再說,這些錢原也都是莫愁姐的。」
「可是——」
「好了,別再可是了。快去吧!要不,去晚了,你的香囊可要被挑走了。」小紅本待再說些什麼,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往花園走去。
殷若然又展開手中的圖紙,看著那洶涌的東塘海潮,再抬頭看著湛青的穹蒼。
「好遼闊……」失神起來。
「女乃娘,你們不要一直跟著我,我不是讓你們待在莫愁姐身旁,照顧莫愁姐嗎!」從走出姚家大門開始,女乃娘跟小紅就一直跟著殷若然,像盯賊似地盯著她。
「不跟著行嗎?小姐,你換上這一身想做什麼?」
「是啊,若然姐,你又在打什麼主意?」瞧見殷若然換上男子的褲裝,偷偷模模地走出姚家時,小紅趕緊通知女乃娘,立即跟了出來。
「我只是覺得悶,出來隨處逛逛,這樣穿只是圖方便,你們倆別這麼大驚小敝。」
「真是這樣而已?」女乃娘狐疑。
「在這皇城,我人生地不熟,能有什麼事?我四處走走瞧瞧,散散心解解悶。」順便看看有什麼機會。
「我看沒那麼簡單。」小紅搖頭。「若然姐滿腦子生計,昨日還在算著又姒,多少現錢。我們在姚府有吃有喝有住,擔心那些做什麼。」目光被兩旁琳壩滿=的貨品吸引住,在一個賣頭飾的攤子前停下來,拿起一個花簪子瞧瞧。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總該听過吧。」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待花姚府有什麼好擔憂的。」小紅放下花簪子,數落起來︰「若然姐從以前就這樣,老是生計、生計地掛在嘴邊,還不顧身分自己熬制那些胭脂膏販賣,可要是有人上門哭窮說苦就心軟,東西都白給了,還任老爺夫人以及莫愁小姐買些貴死人的東西。結果可好,崔大爺留下的錢財都散盡了不說,自己辛
苦做的活兒也都白干,到最後還把屋子賣了。所以我說,懂生計不懂營生有什麼用。所以,若然姐,你別再動那些歪腦筋,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待在姚府,讓姚大人幫你找個好人家比較實在。」
這小紅,一張嘴愈來愈利,也跟女乃娘一樣,愈來愈會叨念。殷若然干瞪眼,很沒氣勢地說道︰
「好了,我四處看看,很快就會回去,你跟女乃娘趕快回姚府去吧,莫愁姐一個人沒人在旁照應怎麼行。」
「莫愁小姐又不是小孩了,一時半刻沒人陪伴不會有事。」
這小紅愈來愈隨便了。但小姐都沒說什麼,女乃娘也就隨小紅去。說道︰「小姐,你跟我們一起回去,你自己一個人,要是遇上了登徒子可就不好。」
小紅笑起來。「女乃娘,你看若然姐那副裝扮,誰會看得上眼?」
女乃娘瞪個眼。「你這丫頭,小姐不說你,你倒愈來愈上臉。」轉向殷若然。「這都要怪小姐你,平時太慣著這丫頭,這丫頭才會愈來愈沒規矩。」
「女乃娘,你就別跟小紅計較了,快回姚府去吧。」小紅沒規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女乃娘時不時總要這麼斥責小紅幾句。殷若然當作沒听到,催促她們回去。
「我稍後就回去。今晚你們都到莫愁姐房里來,我有事跟大家說。」如果莫愁姐不喜歡姚少爺,她們最好還是趁早離開姚府做打算。
「什麼事?」
「等我回姚府再說。好了,你們回姚府去吧,不要再跟著我。」再叮嚀一聲,便轉身往書鋪而去。
女乃娘看著殷若然背影一會,方說道︰「小姐都這麼說了,我們回去吧,小紅。莫愁小姐要是有事,沒個人在也不行。」
「女乃娘,反正我們都出來了,難得的機會,逛逛再回姚府。」
「不行,你忘了小姐怎麼說的!」女乃娘拉住小紅往回走。
走出了街集,到一處僻靜地,前頭忽地出現一群黑衣人擋住她們的去路。
「你——你們是是——是誰?!」小紅嚇得躲到女乃娘身後,聲音發顫。
黑衣人也不說話,帶頭的人下巴一揚,上前三個人,一左一右一後,將她們包抄住。
「女乃娘……」小紅抓著女乃娘的手,又驚又恐。
女乃娘拍拍她,心里也十分害怕,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黑衣人上前,一下子就抓住她們,蒙住她們的眼楮。
「你們想做什麼?!救命啊!」女乃娘跟小紅大叫出來。
立即被蒙住口,雙雙被架住,帶離大街,沒能看到站立在道旁被兩名侍從護衛著、穿著一身黃服瓖金邊的龍天運。
領頭的黑衣人快步走到龍天運身前,恭敬地行個禮後,才揮手示意幾個黑衣人離開。
「玉堂,善尚,走吧。」龍天運這才開口,循著方才殷若然去遠的路,往書鋪而去。
那書鋪不大,鋪子前空蕩無人,鋪子里亦只有一名在打瞌睡的伙計。鋪子後面掛著的簾子後,隱約傳出鋪子老板的聲音,似是在應付著什麼,聲音听起來有些不耐煩。
龍天運掀開簾子一角,隱在簾子後。里頭,殷若然跟在鋪子老板身後,鋪子老板揮揮手,像在揮蒼蠅一般,一臉的不耐煩。
「去去!我說不成就不成。你沒看這鋪子冷清得,太學府那些士子全往街頭那家新開的書鋪去了,鋪里沒半個人來,書都賣不出去,哪還需要人抄錄啊!好了,快走吧!別一直纏著我。」
「既然不需要人,干麼還貼單子招人?」殷若然揚著手中的紅單,在鋪子老板面前晃晃。
鋪子老板從殷若然手中抽出單子一看。「欸,也不看這都過了多久!」
殷若然一听,連忙搶回單子一看,手指點著單子,不滿說︰「這上頭也沒落款,什麼都沒寫啊。」
鋪子老板不耐煩地又將單子抽去,點著上頭,沒好氣說道︰「沒看這上頭寫的!「玉樓春」是前兩個月流行的本子,這會都流行「滿堂春色」了。」
原來如此。殷若然點點頭,總算明白。小說本子流行一過,新本子出來,大伙就都跑去追著新本子了。
「好了好了!快走吧。那可惡的新鋪子老板出了高我一倍的價錢,把新本子給搶去,有點名氣的文師現下都把本子往那送,沒看我鋪子這會兒閑得可打蒼蠅!」
是沒錯,鋪子冷清得,她方才進來就覺得奇怪。殷若然有點泄氣,剛想放棄,目光掃到架上一排署名「滄浪」的刻印本子,眼珠子轉了轉,心里有了主意。
「老板,如果我幫你出個主意,保證你鋪里本子大賣,你要怎麼著?」
「你能有什麼主意?」鋪子老板斜眼睨她,根本不相信一個女孩兒家做以
殷若然挑眉一笑。「反正你也沒損失。但要是成的話,賺得的錢跟找分帳。」
「你都沒下本錢,一開口就是五五分帳——」
「我出主意啊。你道我十年寒窗是不必本錢的嗎?」臉兒一正,一副理所當然。
「女孩兒家說什麼十年寒窗……」鋪子老閱嘀咕著。依他看,女孩兒家頂多讀個女誡或女論語就了不得了。不過,想想反正也沒損失,便點個頭,還價道︰「五五不成。八二分帳,我八你二。」
「七三。我七你三。」
「六四——」
「成交!」殷若然用力拍下桌子,拍定交易,隨即指著架上那排本子,說道︰「那滄浪是誰?」
鋪子老板轉頭一看,喔一聲,說道︰「那是我前幾年買下的本子,一個窮秀才寫的。那窮秀才窮得沒飯吃,一把鼻涕一把淚求著我買下本子,我看著可憐才給買下的。听說那窮秀才離開了京城,兩年前病死了。當初這本子刻印了三十本,可真不行,一本也沒賣出去。哪賣得出去!又沒名氣,又不吸引人。」
「這書好看嗎?」
「文筆不錯,故事也動人,就是沒名氣,賣不動。」
「那就好辦。」殷若然點點頭,將那排本子全搬了下來。
「你在做什麼?」鋪子老板驚呼,不明所以。
殷若然也不答話,研了墨,提起筆就刷刷刷地在本子扉頁上頭作起畫,跟著在畫旁題詞,還落了款。
「東塘潮主?這誰啊?」鋪子老板看得一頭霧水。
殷若然仍然不答,一口氣在三十本本子上作畫題詞加落款,然後掀開簾子出去,拍醒打瞌睡的伙計,遞給他一張紙,說道︰「照這上頭寫的吆喝去。」
伙計睡眼惺忪,不明就里,疑惑地接過紙張。「這什麼?」
「你別多問,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伙計被她那麼一喝,不及細想,匆匆起身到鋪外,對著來往過路人大聲吆喝道︰「來喔!來喔!熱呼呼、墨香香!罷到鋪的東海名家滄浪新出的本子!由東海名詞家與畫師東塘潮主親筆為本子作畫跟題詞!刻在東海流行,江南人手一本談論的名作!只有透過關系,才能入手的本子!限量三十本!快來喔!只有三十本!錯過就沒有!來晚了就買不到!三十本!限量三十本!每本只要——」伙計突然頓住,吸了一口氣。
鋪子老板連忙搶過紙張一看,也吸了一口氣。居然一口氣將價錢提高了兩倍,比刻在流行的本子還要貴上一倍。
「干麼停了?還不快吆喝!」殷若然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