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狼(上) 第3章(1)

那一夜,他仍是不敢輕易入睡,但那怪物沒有對他動手。

一日又一日,然後再一日,他日日皆累得手腳發軟,夜夜都過得心驚膽跳、睡眠不足,然後終于有一天早上起床,那怪物要他幫忙收拾帳篷里的東西,到帳外和眾人宣布拔營。

直到那時,他才發現戰場收拾善後的工作結束了,但如果他原以為可以就此喘口氣,那就錯了。奴隸營的人幾乎是最後兩批走的營,卻得負責拆解營帳,並背負大部分的器具和輜重糧草。

每一天,他們都比其他營隊晚起步,但卻必須最早到,好幫所有的高級將領先扎好營帳。

沒有兩日,他的雙腳已長滿了水泡,水泡被磨破了也無法休息,走路也開始變得一拐一拐的。

「喂,過來。」

中午當那王八蛋終于宣布停下來休息時,他才放下行李,抖著腿要坐下,就被那家伙叫了過去。

「到溪邊去釆一袋子這種草回來。」阿朗騰扔了一把草給他。

他早已累得懶惰反抗,也壓根不想間他究竟是想干嘛,只抓住那把青草,疲憊的舉起腳步走到小溪旁釆了一些回來。

當然,等到他回來,那王八蛋就站起來再次宣布要起行了,他臉色蒼白的背起那幾乎比他個頭還高的行囊,跟在他身後,因為太累,差點跌個狗吃屎,幸好最後旁邊的人伸手扶了他一把。

「小兄弟,你還好吧?」對方問。

他點點頭,連回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可惡的家伙騎著馬像趕羊趕牛一樣的,強迫奴隸們扛著沉重的行李急行軍,到了夜里,每個人都累得倒地就睡,但他還不能睡,因為那怪物大爺硬是要他在地爐上拿銅鍋烘炒那在白日已被曬干的青草。

他累得站著就打起瞌睡,差點一頭栽進鍋里,但那家伙抓住了他,怒目道。

「站穩點,你想死嗎?」

他驚疑未定,只能舌忝舌忝干澀的唇,了頭。

「算了,回你氈毯里,別壞了我的藥。」那家伙對他擺擺手,自己抓過勺子開始翻炒起來。

藥?什麼藥?

他有點想間,但真的累到不行,便自行走回酕毯旁倒下。

他不該在這家伙睡著前先睡,這樣不安全,可即便他死撐著坐著,眼皮還是慢慢垂了下來,甚至已歪倒在氈毯上,恍惚中,只看見那怪物把烘炒干的青草,碾成了粉末,收到了一個小束口袋里。

兵子剩下的,他拿水和成了泥,月兌去了衣物,敷在他腿上的傷口。

原來是傷藥。

得到了解答,他才甘心的閉上眼,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卻來推他。

「喂,起來,把鍋碗拿去洗。」

他累死了,他不想起來,他才不想爬起來幫這王八蛋洗鍋子、洗碗、打水,或做其他任何狗屁倒灶的事。半夢半醒間,他抬手撥開那只搖晃他肩頭的手,除了睡覺,他什麼都不想管了,反正爛命一條,要奸、要殺、要剮都隨便——這念頭才閃過,突覺靴被月兌去,他忽又覺得不甘,試圖奮力掙扎,但當他連眼楮都睜不開,更不用說要掙月兌了,那微弱的力道幾乎和抽搐沒兩樣,那家伙月兌下了他的靴與襪。

「走開……」

他擰眉疲倦的咕噥抗議,但那當然沒用,原以為這怪物終于獸性大發,月兌完了靴襪要月兌他褲,他死死揪著褲頭,下一瞬才發現那家伙的興趣在他腳上。

他終于奮力睜開了眼,只見那怪物正在替他的腳清洗敷藥,一邊碎念。

「狗屎,真他媽的自找麻煩……」

「不……」他困倦又惱怒的抗議︰「不用你管……」他的聲音像蟲一般細小,想縮腳,兩只腳卻累得不听使喚,只抽搐了一下。可那男人卻听見了,雖沒抬頭,但手上也沒停。

「到下回開戰之前,老子沒空去找個新奴才,傷口沒處理好會潰爛,我可不想到時滿帳篷都你這雙爛腳的臭味。」他記得那潰爛的臭味,他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上聞夠多了,光是憶起那臭味就忍不住想吐。

「要是一個弄不好,長了爛瘡,那就是斷你兩腳,也不一定能救得回來。」他一僵,停止了那微不足道的掙扎,倒回氈毯上喘氣。

敝物從頭到尾沒看他,只再次扭曲了嘴角,扯出了一抹嘲諷的笑。

在笑他,他知道,這家伙定是故意說來恐嚇他的,可他沒力氣抗議了。而藥泥浸潤了雙腳,像是將疼痛緩緩從足底吸走。

敝物走了,回他自己的氈毯上,用磨石子磨那把如新月般的彎刀。

他不想睡著,但沉重的眼皮又落、再垂。

火炭爆出亮紅的星子,發出小小的霹靂聲響,那是他意識到的最後一件事,然後他就陷入黑暗的睡夢之中。

請晨醒來,腳上破掉的水泡已經和藥泥一起收干。

他把干的藥泥剝開,里面的傷口看來好轉許多,雖然還是會痛,但比之咋日,不知好上多少。

咋夜裝藥粉的鍋子被隨意擱在他氈毯旁,頭還有些許殘余的藥粉。

那怪物側著身,雙眼仍閉著,胸膛起伏規律,似還在睡。

見狀,他偷偷拿清水和了剩下的藥粉,再將藥泥裏上兩腳傷處,才要將靴襪穿回,那襪卻透出可怕的味道。

至此,他方想起他幾日夜都沒月兌下這靴襪了,頭汗臭摻著破掉的水泡滲出的液體,臭到他一陣作嘔,教他實在不想將其穿回。

小心再偷看那怪物一眼,不得已之下,他用最快的速度月兌掉外衣,撕下里衣兩袖充當布襪,再把那臭得要命的厚重灰布外衣套回,這才穿上軟靴,抱著那銅鍋與勺子起身,掀開門簾迅速離開。

門簾重新垂落,隨風晃蕩著。

男人睜開了眼,目丁著那門簾,再次輕咒出聲。

之前他就覺得有些不對,這孩子身板太軟、皮膚太女敕,容貌太漂亮,但他以為南方的人都是這般軟女敕秀氣,誰知道——沒有男人或男孩會有那樣一雙水女敕的手腳,還有那藏在層層臭味下的體香。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忽略了這麼明顯的事實,他早就該猜出來,那不自覺整理自己儀態的樣子,那太過細瘦的骨架,那精致小巧的五官,那白透紅的肌膚,那過于清脆的聲音——可天知道,那家伙穿著男孩的衣服,而他確實也見過漂亮的男孩,他真的以為這家伙說話的聲音偏高,只是因為還沒有長大,嗓子還沒開始變聲……狗屎,或許是他根本不想承認自己鑄下了大錯。

嘆了口氣,他坐起身來,伸手耙過張狂的黑發,著惱的想著。

可惡!竟然是個姑娘!

瞧瞧他一時心軟,替自己找了什麼樣的麻煩?

又是數日急行。

蒙古人的軍隊很龐大,行軍時,每每她經過高處,就能瞧見那浩大的軍隊延綿數里,長到看不見盡頭。當他們就地扎營,搭起的圓頂帳篷的數量多不勝數,宛若一座小型城市。

他們甚至在每個營區與營區中間豎起木柵,將不同的營隊區隔開來。

其中最大的圓帳總是被安在軍隊最中間,其他的營區層層包圍著那華麗的圓帳。當然,怪物的奴隸營總是待在最邊縲,他們只有在替別人搭帳時,遠遠見過那足以容納上百人的華麗大帳。

她很快發現,越大的帳篷,代表所屬的主人地位越高,通常一眼就能瞧清。

如此龐大的軍隊,所經之處,總是留下一地狼藉。草原被人馬踏平,到處都是人糞,馬糞、牛羊糞便。

奴隸營的人還得負責撿拾動物干糞當燃料,有時遇到吃了肉的人糞,那味道還真是臭不可言,他們通常會跳過人糞,只挑動物的撿,但說真的,那味道再糟,也糟不過戰場上的尸臭味。

入夜後,溫度急速下降,白日的高溫瞬間消散,她能看見自己呼出的熱氣化成了氤氳的白煙。

這一夜,她趁怪物不注意時,偷了一些藥粉給那些和她一樣腳長水泡的奴隸,悄聲以簡單的蒙古語,比手畫腳道︰「這是藥,和水敷在傷口上。」

「你這藥哪來的?」原本露天躺在氈毯上的奴隸兵爬了起來,接過手,好看著她用漢語間。

有人懂漢語,讓她松了口氣,改以漢語回答。

「阿朗騰的。」

聞言,幾名奴隸兵嚇得把藥全掉到地上。

「你瘋了,阿朗騰的東西你也敢偷——」

「不礙事的,這藥是他叫我去釆的,我多釆了些,制藥時一起下去做了。」她忙將它們全撿起來,再次遞上前,道︰「別怕,他沒注意那分量,不會發現的。」

听她這麼說,眾人才松了口氣,她方起身要離開,一位大漢叫住了她。

「小兄弟,我叫耶律天星,契丹人,你怎麼稱呼啊?」

「嘻……」差一點,說了自己的真名,她及時改口︰「小夜,你叫我小夜就行了。」

「阿利拉,回回人。」另一位臉上有疤的男人跟著湊了過來,自我介紹之外,指指旁邊個子矮他一個頭的人說︰「辮子頭是啊啊,女真族的,他舌頭被割掉了,不會說話。」

她朝他們點點頭,才起身道︰「我得回篷子里了,這藥你們放心用,我有看到他拿來擦刀傷,我會再拿來。」

「小夜,謝了。」留著兩撇小胡子的耶律天星說。

她頭,轉身提起水捅,繼續去打水回帳篷里。過去幾日,她的腳傷好了許多,她偷藥,是因為見到其他奴隸也有同樣的困擾,而那些草就在那里,她多釆一些,多炒一點,多碾磨一些,那怪物也不會注意。

他只會叫她去打水、拿食物,收拾他的帳篷,搭架他的篷子,替他刷洗碗盤鍋子,還有虐待和她一樣倒霍的奴隸兵。

他對新來的奴隸兵特別的狠,總是每天都增加他們更多的負重。

今天你搬得動一把鐵鍋,明天他會在你肩上多放上一捆毛氈;這日你早了一刻鐘到營地,明日他便會叫你多搭兩座帳包。如果夜來你還有力氣說話沒睡覺,讓他瞧著了,那隔日你就得背負更多、更重的行囊。

每個人都對他十分畏懼,一見到他便噤若寒蟬。

雖然被稱為百夫長,但怪物的隊伍其實並沒有真的滿百人,有時人多一點,有時人少一點,每天的人都會加或減少,增加是因為有新的奴隸,減少是因為奴隸死了。

他們是奴隸兵,隊伍中囊括了各種不同的人。

不像其他營隊的人擁有許多扎實又牢靠的圓頂帳篷,怪物的奴隸兵雖然得負責扎營,卻只能睡在露天的草地上,老一點的兵,能多幾樣東西,保曖的皮毛、好一點的靴子、水壺,新兵則除了氈毯,幾乎什麼也沒有。

當她第五次偷藥去給那些奴隸,一位老兵好意塞了一件布包給她。

「小夜兄弟,謝謝你的藥,這給你,記得把它弄髒些再用,才不會被人注意。」她回去一看,發現是塊干淨素白的棉布,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偷偷藏起。

接下來幾天,陸續有人塞東西給她,有個人塞給了她一雙外表看起來很舊,但里頭很新的皮靴,另一個人給了她一條皮腰帶,還有個人給了她一塊干酪,那舌頭被割掉,叫啊啊的人甚至給了她一小袋糖。

她嚇了一跳,這蜜蔗糠北方少見,更別說是在關外了,連她都只吃過幾回,她怎樣也想不透身為奴隸,如何能弄到這等高級品。

「你哪來的糠?」

「他從戰場上拿的。」旁邊一位叫賽依提的維吾爾人用流利的漢語扯著嘴角幫啊啊回答,說︰「戰場上,很多好東西,對吧,啊啊?」啊啊點點頭。

「阿朗騰不是說所有的東西都得上繳?」她好的問。

阿利拉擠了過來,賊笑著說︰「他是說金銀財寶,但破爛就不用了,所以不能拿太新太好的東西,會被注意到,如果只有新的皮靴、農物可拿,那就把它外表弄爛、弄丑。」

「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賽依提挑眉道。

此話一出,幾個人都偷笑了起來,連她也忍不住揚起嘴角,然後忍不住問︰「你們誰有針嗎?」

「我。」阿利拉從他自個兒的皮腰袋內惻暗袋中,掏出一根針來,「來,這給你。」

她將啊啊傍的那袋糖遞過去,「我和你換。」

阿利拉笑了出來,把那根針塞到她手里,擺著手道︰「不用了,小夜兄弟,我背上的傷多虧了你紿的藥呢。」見他如此說,她不再多說,只感激的收下。

說實話,她偷藥時,並沒有想到能得到這麼多回報,她只是不忍心,她知道受了傷有多痛苦。

驀地,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幾個男人紛紛倒躺回原來的位置,一旁的耶律天星見她還傻跪著,忙將她也拉倒下來,用一張臭得要命的氈毯蓋住了她。她差點反射性抗拒,幸好及時忍了下來,只微微掀開一點氈毯偷看。

那位當初她入營時,腰上掛著一串耳朵,試圖找她麻煩的男人走了過來,一名睡著的奴隸兵,不心心把手伸到了他行經的路上,他看也不看的就踩了過去。

「嘿——」那家伙痛醒過來,爬起來怒罵,可一見對方是那男人,立時噤了聲,自認倒霍的抱著自己的痛手,蜷縮到一旁。

耳朵男對他吐了口口水,這才哼聲走開。

待他走遠了,耶律天星才掀開了她身上的氈毯。

「小夜兄弟,你回去時小心點,別讓塔拉袞紿瞧見了,以後見著他也閃遠點,那家伙並不是真的對阿朗騰那麼服氣,他一直想找機會干掉阿朗騰取而代之,你是阿朗騰的跟班,他要是見著了你,定會故意找你麻煩。」

「知道了,謝謝。」

她點點頭,小心的離開了那里,回到營帳。

又十天過去,她慢慢搞清楚這奴隸營里的狀況。

敝物是百夫長,塔拉袞和獨眼龍巴巴赫則是五十夫長,算是那怪物的副手,如果阿朗騰是怪物、是惡狼,塔拉袞便是吃腐尸的野狗。

即便塔拉袞自己也是名奴隸,他最擅長的卻是欺凌弱小,沒事就會對地位比他低下的奴隸兵又踢又打。所以每次遠遠看見他,她能閃多遠就閃多遠,在時間來臨之前,她並不想惹事,更不想為了那怪物而挨打。

身為奴隸,若沒命令,是不能隨意離開奴隸營這一區的,她在第十五天清晨時,徹底的領悟到這件事。

前一夜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全都累到倒地就睡,可第二天一早,她才掀開帳門,忽然察覺有些不對勁。

平常她出來領飯時,大多數的人皆已起床用餐,細碎的說話聲此起彼落,有人正清理營火,有人捆著咋夜睡覺時用的鋪蓋,有人穿戴起破舊的皮甲、護臂,此時人們早該活動起來,卻非如此。

營區里,到處一片死寂,但不是因為沒有人,在這破營帳前的廣場,每個奴隸兵都已經爬了起來,那百來個男人的臉上透著恐懼,他們全盯著同一處地方,她朝眾人視線所及之處看去,只見兩位騎在馬上的騎兵停在營區門前,他們兩人一人抓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尾端,綁著一個男人的兩只手腕,他們將繩子拉直,綁在營區入口兩旁豎起的木樁上。

男人瞬間被拉成一個十字,懸在半空,而他原本應該是鼻及耳的部位,已被人刨去,只留下濃稠的血洞,即便那兒的血已經開始凝固,看來還是十分觸目驚心。

她呆立當場,只覺一陣頭皮發麻。

「這就是試圖逃跑的下場。」一名騎兵騎在馬上,看著眾人高聲喊著。

「你們誰有膽,可以再試試。」另一名騎兵舌忝著刀上的血,狠笑著,「爺正閑著無聊呢,哈哈哈哈——」說著,他們便笑著一起策馬離開。

「我說過,不要蠢到試圖逃跑。」

她回首,只看見那怪物不知何時也出了帳,雙手交抱的站在她身後。他沒有提高聲音,但那低沉得恍若來自煉獄里的聲音,傳遍了寂靜的廣場。

「逃兵的下場並不好看。」

他邊說邊往前走,人們忙不迭地讓開,她不自覺跟著上前,只看見那逃兵全身上下都是塵土,滿頭滿臉的土與沙,就連傷口上也沾滿塵沙,當她靠近,她認出了眼前的男人,那是那天在戰場上,和她一樣偷了兵器藏在懷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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