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身上沾滿了血水污泥,長發糾結,看起來恐怖遢遢異常,他仍像抱著初生嬰兒般,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在懷中。
他完全听不到周遭的聲音,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從她身上傳來的微弱脈動,那也是他現在唯一所能知覺到的。
她還活著,是活著,但快死了……
這想法讓他氣息一窒,更加催促胯下馬兒加快速度,怕她隨時都會在他懷中斷氣。
他的長鞭沾染著未干的鮮血,她的發梢也是,那些鮮紅的液體隨著馬兒向前奔馳而飛灑在空中,一顆顆從發梢鞭尾滴落風中紅不溜丟的小血珠,像是她逐漸隨風逝去的生命。
赫連傲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讓她死!
雖然他不斷以內力護著她的心脈,但她的脈搏卻越來越微弱,他能感覺到她的生命正在他手中不斷流逝。
他又驚又恐,那種無能為力,怎樣也抓不住的感覺從指尖傳到脊椎,然後散至四肢百骸……他害怕地收緊雙臂,昨日他才抱著同樣渾身是血的小泵娘,那姑娘死了;今日他抱著情況比之更糟的蘭兒,她……能活嗎?
他害怕得無法再想,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在她耳邊低吼,下著無理的命令︰「不準死!听到沒有,我不準你死!不準!」
她原本快要消失的脈搏突地一跳,然後心髒又掙扎著開始跳動,雖然微弱,而且沒比剛剛好到哪里去,但的的確確讓人感覺到它在跳動。
馬兒四蹄齊飛,不一會兒便回到了北村。
赫連傲抱著蘭兒飛身下馬,幾乎腳不沾地的竄進了陳大夫的家中。
「快!救她!」
陳氏夫婦這次真的差點被這對渾身浴血的男女嚇死,但在認出是赫連傲和蘭兒後,立刻趨前替蘭兒醫治。
「天啊!那群畜生……她還活著嗎?」當陳大娘看清蘭兒身上的傷勢時,淚水立即奪眶而出,雙手顫抖得幾乎幫不上什麼忙。
「活著,還活著……」陳大夫雙手未停,聲音也有些哽咽。
「拜托,別讓她死掉。」赫連傲僵直的站在一旁,聲音瘠啞。
「我會盡力的。」陳大夫瞥他一眼,卻驚見這年輕人向來冷酷的眼中不自覺地透著無助與惶恐。
陳大夫愣了一下,只能重復道︰「我會盡力的。」
赫連傲一直等在外頭,因為他什麼忙也幫不上。
那麼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後悔自己當初沒跟著師父學醫。他坐在椅上,彎腰低首緊緊合握雙手,抵著額頭,恐懼害怕的情緒不斷在胸中翻攪。
都是他,他要是一開始便不嫌麻煩,上山剿滅那群山賊就好了,要是他從頭到尾都守著她沒離開!這件事也就不會發生。他早該知道那些強盜不會如此容易就罷休,他還將她留了下來,才會讓她遭遇到這種事……
當他在山寨看到她的情形時,立刻失了理智。那王八蛋不只把蘭兒吊起來鞭打!還想強暴她
他到現在還能清楚的看到當時的景象,看到她被吊在半空中渾身都是血,那些鮮紅的液體從無數皮開肉綻的傷口中滲出,在她身上匯成一條又一條血流,然後來到她腳踝滴落……
當時他在山寨門口突然成了聾子,完全听不見外界的聲音,只能看到她驚恐的抵抗,看到她身上的血飛濺至那想強暴她的豬玀身上,看到她身上的傷口因為奮力掙扎而更加撕裂,然後涌出大量血水。
他射出了手中的黑色小箭,體內每一滴血都因為眼中看到的景象而沸騰;他在瞬間殲滅了那座山寨,然後抱著蘭兒,放火燒了那地方。
但縱使他宰了那群畜生,他的憤怒及恐懼依然無法平息。
特別是恐懼……他怕她會死掉,怕她撐不過去,怕她會不想活下來。她是如此的膽小,如此的嬌弱,她身上那些鞭傷……
赫連傲一想到她身上那些交錯的傷口,頓時全身僵硬,心痛的無法呼吸;當他看見水珠滴落塵土時,才驚覺自己竟然哭了。
他瞪著那滴落的水珠,有一剎那的呆愕,跟著才挫敗的低聲詛咒。他已經十幾年沒哭過了。
「該死的——」當他發覺自己聲音哽咽,立刻住了嘴,但眼眶依舊濕潤,有著淚光。
到了如今,他才敢對自己承認,他十二萬分的在乎她,在乎那個膽小的愛哭鬼,在乎那個老愛跟在他後頭的女人,他該死的在乎到不能一天沒有她,而且該死的喜歡她烏黑溫柔的雙瞳從頭到尾只反映著他的存在!
如果她死了……不,不會的,她不會死的!
他全身繃得死緊,咬著牙關,雙手緊緊交握,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她不會死的……
經過了一整夜的搶救,陳大夫總算保住了蘭兒的性命。
「她很幸運,因為練過武,所以底子比較好一點,才沒有因失血過多而死。不過……她現在很虛弱,這幾天還是很危險。」陳大夫疲累的和赫連傲說明情況。
「謝謝。」他聞言心頭仍然沉重,但不忘點頭道謝,說完立刻迫不及待的進屋去看蘭兒。
她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像是沒有生命;若不是她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他會以為她死了。
赫連傲在床邊坐下,發現陳大娘已將她全身的泥血髒污清洗干淨,在傷口處包上了潔淨的干布。可是洗淨了泥污和血漬,她蒼白的容顏上那些黑腫青紫卻更加鮮明。
她左半邊的臉整個腫起來,幾乎讓人認不出她原來姣好的面容。粉女敕的下唇被她自己咬破,嘴角有著瘀傷,額頭被利石劃破一道傷口,下巴和手心上有著嚴重的擦傷,兩只手腕也有著摩擦的傷痕,顯現出麻繩緊緊捆綁而造成的傷害。
老天……露出的傷口就如此慘不忍睹,他實在無法想象那些被包扎起來的鞭傷有多麼……
赫連傲雙眼一闇,不自覺又握緊拳頭。他其實不用想象,他看過,而且印象深刻。他記得她倒在血泊中,身上皮開肉綻的模樣。雖然他很快的月兌下外衣將她罩住抱起,但那短短一瞥仍讓他記得她身上每一道鞭傷的位置。
她如何能承受……如何受得了那樣的鞭打?
他伸手輕輕撥開她額前的劉海,糾結的長發已被細心梳開,那烏亮滑順的黑發可能是她身上少數幾處還完好無傷的。
躺在床上的她是如此的嬌小脆弱、需要保護,她是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他,而他卻辜負了她的信任。
黑色的瞳仁更加深沉,他內疚地執起她滿是傷痕的小手,輕柔的抵在唇邊,低聲道︰「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這是他的誓言,也是承諾。他不會再讓她離開他身邊,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她。
他應該早點發現的,如果他沒有這麼別扭的話。他應該早在他多年來有意無意破壞她的婚事時,看清她對他的意義。
外傳他有著陰晴不定的個性,其實都是因為她。
八年前她便已是待嫁之齡,從他那死愛管閑事的娘決定帶著蘭兒回到黑鷹山之初,便有數不清的男人因著她絕美的容貌、溫柔的性情上門提親。每次有人來提親,他的脾氣就會變得暴躁易怒,直到提親的人放棄,才會轉好。
他那如今依然美艷動人的娘親,這些年總愛閑閑的抱著一籃葡萄,邊吃邊罵他是個長不大的渾小子。他以前當然沒承認過,也不這麼認為,但如今,他發現他的確是長不大,尤其是在面對有關蘭兒的事情時,他總是會特別浮躁,又不肯去思考他那些下意識的破壞行為——
這種感覺真不好,特別是發現他那老娘竟然在這件事上對得離譜的時候。赫連傲輕撫著蘭兒的額頭,不由得回想起那些上門來提親的人。
第一次破壞她的親事是個意外。他那天剛好背著蘭兒回家,而她卻在他背上睡著了,當他背著蘭兒走進大門時!讓上門提親的人撞個正著,因而心生誤會,親事便因此告吹。
第二次也是個意外。當年蘭兒很怕生人,所以在那上門提親的大老粗想趨前送她一只玉鐲子時,她嚇得當場躲到了他的身後,死命抓著他的衣角不肯放。當然,那次也就不了了之了。
第三次娘為了避免意外再度發生!嚴禁他接近前廳,不過他卻「正好」看那前來提親的男人不順眼,便略施小計把那王八蛋嚇跑了。
接下來的日子,他發現他看每一個上門來提親的人都不順眼,所謂的「意外」也就一次又一次的發生,結果八年下來,雖然來提親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她卻依然小泵獨處的跟在他身邊,沒嫁出去。
在這之前,他一直很滿意這樣的結果,卻從沒深思他制造那些意外背後的動機。直到她出了事,他才明白自己不想失去她。
他不要她抓著其它人的衣角,他不要她跟在別人的身後,他不要她對其他人噓寒問暖,他不要她眼中、心底有別的男人存在!
他只想要她看著他、關心他,對他一個人表現出喜怒哀樂,只對他展現款款柔情。
所以他不斷地暗中破壞她的婚事,讓她到了二十四歲還沒嫁出去——赫連傲臉一沉,突然發現他原來是個自私的王八蛋。
她在昏迷中輾轉反側,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不斷的發出囈語」。三天了,她沒醒過。他守著她整整三天,寸步不離。
初時,陳大娘還想請他規避,因為謹記著蘭兒曾說兩人並不是夫妻。但在她見到這年輕人專注看顧蘭兒的神情後!她突然明白他對蘭兒並非早先所想的那般無情非但不無情,還有著相當的感情。
別的不說,至少她便知道沒幾個男人能夠不吃不喝、寸步不離的守在妻子病榻旁細心照顧,就算他有鋼筋鐵骨、絕世武功也一樣。
事實上,當夫君的醫療助手那麼多年來,她發現越是武功高強的男人,越愛追逐名利權勢。當女人和這些東西排在一起時,就會變得非常的不重要。
反倒是尋常的鄉野村夫會比那些英雄大俠還要注意自己的妻子,若是妻子病了,雖是不懂說什麼甜言蜜語,但呵護照顧卻不會或忘。
這年輕人是難得的,真的很難得。
她在兩天前便知道那群強盜被他一人殲滅了,山寨被燒,只余殘燼。他僅一個人便滅了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盜匪,縱使是如她這般尋常的無知婦人,也知道那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知,他的武功修為深不可測。
但他並沒有因為滅了那群強盜而有些許的得意,或是一副施恩的模樣,也未曾要求村人的感謝,他只是守著蘭兒,不假他人之手的照顧著她。
是以,她知曉他並不在乎那些如過眼雲煙般的東西,他只在乎蘭兒,那位三天來躺在病床上掙扎求生的姑娘。
年過半百,她至少還有這點識人之明。所以她三天來並未開口要他謹守禮教,只是她怕蘭兒要是再不醒,縱使他是鐵打的,怕也會不支倒地。
望著桌上他未動分毫的午膳,陳大娘本想勸說,但見他坐在床邊動也未動的身形,她還是嘆了口氣,端起木盤識相的退了出去,將門輕掩。
現下她只希望蘭兒能安然存活下來,不然教這雙有情人情何以堪?
老天爺,你可得開開眼啊!
醒來,便代表她還活著;而她——不想活著!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既然還能睜開沉重的眼簾,便表示此生還未完結,當然事情也就不如她意了。
可這一睜眼,是否代表了未完的噩夢將持續上演?那條一再抽打在她身的長鞭可會再度落下?
背光的高大黑影映入眼簾,她只意識到她還沒死,還沒解月兌。
瞬即,她用盡全身的氣力從胸肺發出驚恐的尖叫,整個人忙不迭地爬起向後退,慌亂害怕中,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雙手能自由移動,也沒發現她正在溫暖的床榻之上,她只是拚了命的踢打那想靠近她的巨大黑影,害怕的哭叫。
「走開!走開!不要不要過來!」她嚇白了臉,不斷的用受傷的手腳踢打著,本已稍稍愈合的傷口又因劇烈的動作而扯裂,鮮血直流。
赫連傲被她驚慌失措的尖叫和反應嚇了一跳,趨前想安撫她卻被連踹了好幾腳,他的身上也因此沾上了她小腳傷口上的血,右臉也被她的指甲抓傷。
雖然聲音仍然沙啞,但她還是一再的大叫和做無謂的掙扎。幾道傷口相繼被扯裂,他見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痛,依然大力反抗,只得上前制住她踢打的手腳,低吼一聲,「住手,你這個笨蛋,是我!’
「不要!放開我!放開我!」蘭兒害怕地緊緊閉著雙眼持續哭叫著,像是沒听到他的話。她的雙手雖然被他抓住,腳也被他壓著,但她仍不斷的扭動身子還想反抗。
緊抓著她手腕的大掌感覺到濕熱的液體,他知道她的手腕也在流血,可蘭兒依然沒有停止掙扎的意思。他火大的咆哮,「媽的,不要再動了!不準動!」
那句命令讓她下意識的停止了掙扎,似乎被那巨大的音量和怒氣嚇著了,她整個人僵住,可是仍不住顫抖著,淚水直流。
.她的停止掙扎一點也沒有改善赫連傲的情緒,只是讓他心情更加惡劣。
可惡,她竟然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樣!
「笨女人,張開眼楮,看著我!看清楚點,是我,不是那些強盜︰「他怒不可遏的說。
蘭兒聞言並沒有張開眼,反而死命的閉著,然後不停地發抖。
見她那副德行,赫連傲臉色越來越難看,咬牙切齒的命令,「把眼楮張開!」
那音量又讓她嚇了一跳,全身一震,等了好一會兒,那沾著淚珠的長睫毛才緩緩上揚。
那黑色巨大的人影映入眼中,然後慢慢清晰起來,她看到了一對冒著怒火的雙眼、火冒三丈的表情,跟著才終于認出眼前的這張臉是石頭。
「看清楚了沒?是我!你這個笨蛋!」赫連傲確定她不會再弄傷自己後,才忿忿不平的松開手起身,氣蘭兒竟然將他看成那些傷害她的強盜。
松月兌了他的束縛,看清了周圍的環境,蘭兒才慢慢恢復過來,認知到她月兌離了那場夢魘,不會再有人鞭打她了,她安全了,安全了……
她眼中的淚沒有因此停歇,反而如滔滔江水般洶涌泛濫。她曲起膝,緊緊抓著被褥嗚咽,不敢相信那場噩夢真的結束了。
赫連傲拿來干淨的清水和布巾要清洗她扯裂的傷口,他本想叫她不準哭,但怕舊事重演,所以只是一言不發的冷著臉幫她處理手腳上扯裂的傷口。
懊死的!他本來打算從今以後要對她好一點的,偏偏長久以來的習慣一時改不過來。
他臉色難看的清理包扎她的傷口,整個過程中她一直在哭、一直在發抖,每次當他觸踫到她時,她就會僵住,然後抖得更厲害。但因為她本來就在發抖,加上他正忙著在心底咒罵自己,是以遲鈍的赫連傲並未發覺有什麼不對。
最後,蘭兒終于因為過于疲累而不再緊繃,緩緩陷入沉睡。
再度醒來,她看到的是年邁和藹的陳大夫和陳大娘。
老實說,她睜眼前其實很怕之前的清醒是場夢,但是當她鼓起勇氣張開眼,看到了陳氏夫婦時,她才真的相信自己真真正正的安全了,感激的淚水因而迅速涌上眼眶。
怎麼樣,你還好吧?」陳大夫微微一笑,關心的問。
「嗯。」蘭兒緩緩點頭,聲音哽咽。
「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陳大娘眼中也有著淚水,緊緊握著蘭兒的手。「你終于醒過來了,這幾天可把大娘我給嚇壞了。」
「對不起……」蘭兒虛弱的道。
「別說對不起,咱們才應該感謝你。若不是你那時擋下了那群強盜,咱們北村還要多死幾條人命……」陳大娘吸吸鼻子,感激的說。「你好好休息,咱們倆一定把你的傷治好。」
她拿手絹拭去眼角的淚,然後幫蘭兒坐起身,「你應該餓了吧?我一知道你醒了便煮了碗粥。」她端起一旁桌上的清粥,舀了一湯匙喂蘭兒。「來,吃點,還熱著呢。」
「謝謝。」蘭兒感動的道謝。
「丫頭,別和大娘客氣。多吃點才會早點恢復體力。」陳大娘又舀了一湯匙喂她。
蘭兒聞言便不再客氣,乖乖的吃著,不久一碗粥便吃完了。
這時她忽然發現石頭並不在場,眼光忍不住搜尋著兩人身後。
陳大夫知道她在找誰,忙道︰「赫連小兄弟去休息了。他這幾日不眠不休的照顧你,直到你度過危險期後,我一再保證你不會有事,他才松了口氣。」
「你要見他嗎?我去把他叫醒。」陳大娘邊說邊起身。
蘭兒急忙阻止她,抓著她的手結結巴巴的道︰「不……不用了!我……我很累,想睡了……」
「是嗎?那你好好休息,我們也不打擾你了。」陳大娘不疑有他,幫著她重新躺下,便和丈夫一同出去了。
蘭兒緊抓著被褥,等人都出去了才暗暗松了口氣。她知道這種心態很不應該,但她現在實在很不想看到高大的男人,就算那個男人是石頭也一樣。
她不想……不想再見到高大的男人,或者應該說,她害怕看到體型高大的男人……
憶起那場周而復始的鞭打,蘭兒胸口頓時充滿恐懼,身不由己地開始在被窩裹不停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