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朝他射來,他可以清楚看見。
他很冷靜,世界像變得緩慢起來,在那千萬分之一秒,他感覺到腎上腺素奔竄全身,所有的事物在那瞬間,都以慢速播放。
那顆疾射而來的子彈、滑下他背脊的汗、被風揚起的沙塵、敵人冷酷的眼神、懷中小女孩驚恐害怕的顫抖、還有她浸濕他衣襟的淚──
一切,都異常緩慢。
他槍里的子彈就在剛剛,已經用完了,他在對方槍口的威脅下,微笑丟掉了手槍,但當然壞蛋的保證都是不值錢的,所以對方開槍了。
開槍的目的是為了滅口,目標是他懷中繼承了億萬家財的小女孩,還有他。
子彈正朝他而來,破空,劃過長風。
他抱著那孩子,毫不遲疑的側轉過身,閃避子彈,同時抽出腰帶中的小刀,射了出去。
噗。
他听見子彈射入他肉里的聲音,但也看見自己的小刀,在下一秒正中目標胸口,對方驚愕的瞪著他,砰然倒下。
風仍在吹,他低頭查看委托人。
「你還好嗎?」
小小的女孩抬起淚眼,搖了搖頭,身上沒有任何彈孔。
很好。
然後,疼痛才開始蔓延,他放下小女孩,坐在地上,靠著懸崖邊那破敗的石牆,掏出手機,通知同伴,一邊替自己止血。
他應該要穿防彈衣的,但若一直穿著,那些雜碎不會信任他,畢竟有哪個人會在回巢穴時,還老是全副武裝?
他需要取得他們的信任,讓那些王八蛋相信他也是個王八蛋,和他們是同伴,所以他只穿著襯衫,而不是能保住他小命的防彈衣。
不管怎樣,他盡力閃過了要害。
他盡力了,真的,但子彈穿過了他的身體,他感覺到鮮血慢慢浸濕了他可愛的,而前方的一切,已經開始黯淡下來。
他在失血。
力量被血液帶走,他腦袋空空的坐著,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它已經開始下雨。
他還不敢帶她回那座豪宅里,他尚未收到安全的通知,所以他帶著那小女孩,繼續躲在石牆後,但受傷確實降低了他的注意力,所以當那個男人突然出現時,已經靠得很近了
「乖,小美女,把眼楮閉起來,OK?」他在女孩耳邊低語。
金發小女孩乖乖點頭,他微笑,將外套蓋在她身上,然後潛行到那個殺手身後,雖然伏擊讓他強迫王八蛋繳了械,可這家伙高大且強壯,一陣斗毆之後,他沒有力氣也不敢冒險再控制力道,他徒手宰了那個殺手,但也挨了幾記拳頭。
完事後,他疲憊的跪倒在草地上,看見自己的鼻血滴落。
他又冷、又濕、又餓,幾乎分不清自己身上的是血還是雨,他抹去嘴上的鼻血,抬頭仰望天空。
當天際閃過銀色電光,響起巨大悶雷時,另一個人朝他了撲過來,拳頭如雨點般落下,結結實實的擊打在他身上,恍惚中,男人的臉孔扭曲,竟變成了他這輩子最痛恨的惡鬼。
不,不可能,那人已經死了。
他大口的喘息著,在傾盆大雨之中抬眼,眼前的人臉孔仍是那個他深惡痛絕的男人,如野獸般狺狺咆哮著。
他很清楚這件事是不可能發生的,然後領悟到。
這一次,或許他真的會掛點。
他想著,但腦袋里卻只浮現另一個念頭。
他想回家了,真的。
下一瞬,頭部挨了一記重擊──
他在冰冷的汗水之中驚醒。
有那麼一秒,他以為自己人還在遙遠的異國,但記憶很快滿布腦海,他看著天花板上的花朵造型燈,然後深深的吸了口氣。
燈是曉夜姊選的,燈罩像是大朵的白色鈴蘭,而且他的手上沒有血,他撫著胸月復上的汗水,想著,鮮血比水黏稠,這是汗水,不是他或別人的血。
他回到家了。
那一天,武哥和嵐姊及時趕到,救了他一條小命。
他在家里,安全的躺在自己的床上。
但他還是不喜歡這個惡夢,特別是後面扭曲不實的片段。
擰著眉,他赤果著身體,shen郁的翻身下了床,腰月復的傷口仍有些緊繃,但已經不會礙事,他的新陳代謝向來很好。
玻璃窗外,天色仍暗,但快亮了。
海與天的界線,在不遠處隱隱約約浮現,他看得到閃爍的星星,還有椰林的暗影。
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他轉身走進浴室,打開蓮蓬頭沖洗開始乾掉的冷汗,然後順便洗臉刷牙,準備出去晨跑。
他還在放假,但他需要將體力練回來,他不喜歡虛弱的感覺,在經過數星期的休養之後,一切又開始變得無聊了。
真是的。
因為受傷,他已經錯過了一個本來應該屬于他的工作,但或許他可以和武哥再討些別的工作來做。
他需要工作,那總是能轉移他的注意力。
他擦乾身體,套上運動服,穿上布鞋,散步到單車道,開始慢跑。
日出時,雲闊天開。
起伏的山巒在藍天下,蒼翠似畫。
東方金星在蔚藍海面上,亮著銀白星光,直到朝陽跳出大海,才被金光掩去。
清晨六點,空氣還有些微涼。
幾只狗兒,還趴在大馬路中間的雙黃線上,麻雀們展翅飛越藍天,停駐在傳統市場旁的黑色電線上,讓畫面有如五線譜一般。
街道上,幾輛小貨卡陸續前來,男人與女人們抽掉了攤位上的塑膠布,忙碌的將各式各樣的商品擺放上攤。
這是一個靠海的傳統市場,風中有著新鮮海潮的味道。
當然,也吸引了一些貓咪進駐,只瞧大貓帶著小貓們,在人們忙著準備做生意時,一溜煙的穿街過攤。
沒一會兒,市場的商品便逐漸擺放齊全。
半個小時過去,買菜的主婦們慢慢出現,菜市場里人聲鼎沸,叫賣聲此起彼落。
豬肉攤的老板大刀揮砍著排骨,牛肉攤老板娘拿著細長的利刀切劃著牛腩,賣水果的大叔忙著替客人將不同的水果秤斤秤兩,賣魚的大嬸站在攤前和客人吆喝介紹著今早才剛抓上岸的當季魚貨。
如同其他店家攤位,蔬菜攤的老板娘談如茵,一早就自己開著小貨車,來整理攤位,將琳瑯滿目的新鮮蔬菜擺貨上架。
雖然談如茵是市場里,少數未滿三十的年輕人之一,但做起生意來,可半點也不馬虎。
才開市,就只見她的身影,俐落的在攤位上打轉,一下子找錢、一下子秤菜,替人結帳時,隨手還不忘塞兩根蔥進去。
「老板娘,洋蔥怎麼賣?」
「一袋五十,很便宜的。」她露出可愛的笑容,親切的回答,不忘順口推薦︰「旁邊的雞蛋是今天早上才下的蛋喔,我親自去養雞場拿的,順道來一斤吧?洋蔥炒蛋最下飯了。」
「好啊,那蛋來一斤吧。」
「OK,沒問題。」她開朗的回答著,左手裝蛋,右手收錢,這邊才交出洋蔥和雞蛋,那邊已經又來了一位媽媽問。
「番茄一斤多少?」
「番茄的價錢已經降下來了,一斤只要二十五喔。」
「哇,怎麼那麼便宜?」
「因為現在是產季啊,當季的蔬菜便宜又好吃,最劃算又營養,我這的番茄是帶枝葉的,是熟了才摘下來的,保證新鮮。姊姊我教你,趁現在便宜,買回去自己熬番茄糊,冰起來可以保存很久呢。」
「唉喲,妹妹你嘴怎麼那麼甜,我都可以當你媽了,怎麼叫我姊姊,呵呵呵呵……」
「沒有沒有,姊姊你看起來真的很年輕啊,呵呵呵呵……」看著那個福氣萬分的老媽媽,她眼也不眨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跟著一樣呵呵呵的甜笑著。
雖然明知她是睜眼說瞎話,對方還是開心的買了一大袋的番茄。
「小姐,有沒有冬瓜?」
「有,當然有。美女你要煮蛤蜊冬瓜湯嗎?」眼尖的看見客人手上提了一袋蛤蜊,她拿了冬瓜,還順道送了一點姜給對方。「來,這送你。」
被稱為美女的客人,拿了冬瓜和姜,心花怒放的離開了。
「你有埔里的香菇嗎?喔,對了,我還要一顆梨山的高麗菜。」
「埔里的香菇在這邊,梨山的高麗菜最甜最好吃了,這位大哥你厲害啊,真懂得吃!要不要順便來點有機紅蘿卜?切絲或炖湯都很贊喔!」
正當她和客人瞎聊推銷時,突然有人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如茵,快快快,和你換個零錢,客人等著我找錢呢──」
「真是的,昨天不就提醒過你要記得換零錢了嗎?」談如茵好笑的看著從對街匆忙跑過來的魚販,將手里的菜交給客人後,這才轉身從圍裙口袋中,掏出五百和一百的零錢換給對方。
「謝啦!澳天我再請你吃飯!」
「免了,等你請,我自己煮比較快!」她抬手揮趕他,笑著回絕,「快回去吧,客人在等找錢呢。」
賣魚的小林,不好意思的模頭傻笑,呵呵笑拿著換來的鈔票,奔回自己的攤位去了。
如茵輕笑出聲,搖搖頭,回身繼續招呼客人。
忙碌的市場里,人來人往,一個早上眨眼間就過去了,快到中午時,人潮終于慢慢減少。
十點過後,該上班的人也上班了,這時出現的客人,多半不趕時間,三三兩兩的,優閑的逛著市場。
趁著人沒那麼多,她收拾著地上的菜葉和拿來裝菜的空籃,那個男人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幾乎在他走進市場街巷口的那瞬間,她就已經注意到他。
男人身材健美、皮膚黝黑,在眾多叔伯主婦的顧客之中,突然來了這麼一個戴著黑墨鏡的健康型男,就顯得格外醒目。
看著他緩步行來,莫名的緊張爬上了她的脊梁,談如茵腳跟一旋,轉身整理著自己的外貌,她飛快的拍掉圍裙上的菜屑,迅速撥著經過一早上的忙亂,落下額角的黑發,還忍不住模了模臉,檢查上面有沒有菜屑。
她知道自己這樣很三八,況且再怎麼整理,她也不可能突然變成世紀無敵大美女,但她忍不住,她無法忍住檢查自己外貌的沖動,就像她無法忍住每次看到他,胸中如小鹿亂跳的心髒一樣。
OK,談如茵,別緊張,他也是人,和別人沒什麼不同──
才怪!她清楚知道他和別人哪里不同!
她希望他能注意她。
她長得不漂亮,但她清楚自己身材很好,長期勞動讓她該挺的地方挺、該翹的地方也是翹的,恐怕再過十年都不會有下垂的疑慮。
談如茵垂眼低頭看著自己很有料的胸口,考慮是不是要拉低衣襟,多表現出一點本錢。
只一秒,她就打消了這念頭。
別開玩笑了,平常光他站她面前,她就緊張得要命,她不敢想像這男人要是盯著她看時,她會有什麼奇怪的反應出現。
況且,老天,她到底在想什麼?這里是菜市場,她身上還穿著賣菜的圍裙和靴子呢,在這種場合和時機,她真的以為那家伙會因此突然覺得她美得冒泡,而開口約她出去或和她告白嗎?
當然不可能。
不是說她對這個男人有什麼非分之想……好吧,她承認她對他是有小小的幻想,但基本上,她想讓自己好看一點,讓他覺得她很漂亮有什麼不對?
「老板,我要兩把菠菜。」
客人的叫喚,讓她回過神來,連忙轉身替客人裝菜結帳,卻看見那讓她臉紅心跳的男人,已經來到了攤位前。
他用那雙深邃的黑眸看著她,然後露出了微笑。
「嗨,早。」
那一秒,如同以往一般,她屏住了呼吸,再次僵硬石化,伶牙俐齒已是過往前塵,俐落的手腳也都成昨夜舊夢。
她張著嘴,傻傻的看著他走入她的攤子里。
「早安。」他掛著微笑,像是已經習慣了她笨拙的反應,只是重復著早上的問候。
她紅了臉,回神努力張開嘴,虛弱的擠出一聲細如蚊蚋的回話︰「早……」
當他來到了她面前站定時,她更是忍不住垂下了腦袋,退了一步,不敢再盯著他的俊臉看,卻依然注意到他身上的T恤貼在他汗濕的胸膛上。
幾個星期前,他第一次出現在這個攤位和她買菜時,雖然膚色黝黑,氣色卻很難看。
罷開始,她並沒有特別注意他,她的菜攤人很多,她忙著應付許多客人,但當他因為腳下不穩而踉蹌時,剛好在她旁邊,她順手扶了他一把。
下一秒,他抬起頭,用那雙幽黑如泉、美麗深邃的大眼看著她,露出了一抹有些壞,又有點可愛的微笑。
然後,她就石化了,只能嘴巴開開的呆看著他發愣。
從此,他三天兩頭就會來和她買菜,她則每次都被那可怕的微笑電上一次,石化一回。每每當她回過神來時,也都還會緊張到不知手腳該往哪里擺,好像它們是突然多出來的一樣,有時她甚至連自己的鼻子嘴巴,都覺得它們沒有長在應該在的位置。
他出現時,她總是手足無措、緊張萬分,就連聲音都會突然消失于無形。
她知道自己這樣很糟糕,可她無法控制。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也慢慢強壯健康起來,從一位看起來有些虛弱的病貓,轉眼變成讓女人回首頻頻注視的超級型男。
可惜的是,雖然每天早上她都會試圖催眠自己勇敢一點,但她一見他就緊張的癥狀卻沒有改善多少。
「今天的蘿卜好像不錯?」男人開了口。
「……」手心一直冒汗,她喉嚨緊縮,只能手忙腳亂的轉身拿來袋子,匆匆遞給他。
「春天的茄子似乎也挺好吃的?」
「……」他的聲音似乎近在耳邊,她不敢抬頭,雙眼四瞄,試圖想藉服務其他客人,來轉移注意力,讓自己表現的正常一點,可惜這時間點,卻偏偏除了他之外,沒有人上門。
「你有沒有什麼建議?」即便她沒有回答,他依然開口再問。
建議?先拜托老天爺把她的勇氣和聲音還給她吧。
談如茵低著頭悲傷的在心中咕噥。
驀地,一雙指節分明的大手,伸到了眼前,挑選著她身前的甜椒,強壯的手臂,從旁擦過了她的臂膀。
熱辣辣的麻,閃電般從接觸的地方往上竄。
她抽了口氣,活像十三歲小女生般,臉紅心跳的踉蹌退跌,但他像是沒注意到似的,只是態度自然的繼續拿著一顆又一顆色彩鮮艷的甜椒。
如茵偷偷的,再退了一步,想離這男人稍微遠一點,好讓自己能夠呼吸,可當她移動時,他卻也跟著前進。
她心慌意亂的一退再退,再退而退,一路退退退退,直到終于退無可退的,退到了攤位的最里面。
那男人,一路拿了蘑菇、蘆筍、青花菜,每一樣東西,都剛剛好在她身邊。
老天,她後面已經是牆,沒地方退了。
而他,近在眼前,近到她能看見他T恤上的紋路,還有他強壯手臂上的肌理與血管,他說話時上下滑動的喉結,甚至他下巴上那個淡掉的舊疤。
她可以聞到他身上那蘆薈般清爽的味道,也可以察覺到他的呼吸,還有他身上輻射而來的體溫;她確信自己靠近他那邊的寒毛,已經全部敏感的站了起來,像被磁石吸引的鐵沙一般。
胸中一顆心,如跑百米般,怦怦直跳,恍若要躍出喉嚨,她的臉則像火燒似的燙。
為了拿玉米筍,他又靠得更近了一些。
拜托,別再靠過來了……
內心深處,出現了小小的、宛如喜樂一般的哀鳴。
膽小的將眼皮垂得更低,談如茵輕輕喘了一口氣,握緊了拳頭,以免自己忍不住……實話說,她真不知道她是想伸手踫他,還是推開他;不管哪一個,都不是明智的作法,人家根本沒對她怎麼樣啊。
他真的,就只是站在她面前而已,她卻連抬起頭來,看他一眼都不敢。
現在才剛剛入春,但她覺得,自己好像中暑了,頭昏腦脹的,心跳在耳里大聲鼓動。
「就這些吧,多少錢?」
她低著頭,看著他手上那些蔬菜,腦袋根本無法計算,只能隨便用手指比了個二。
「兩千?」
她嚇了一跳,用力搖頭,低著頭猛搖。
「兩百?」他再問。
如茵點頭,這時真的只巴不得他趕快走,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雖然她很想他再多留一下,可是她快缺氧了,他再不走,她就要窒息昏倒了。
他掏出兩百元給她。
她小心接過,避免踫到他灼人的手指,快速把錢塞到圍裙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