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鈴聲,驀然響起。
男人掏出手機,快速接听。
「喂?我是。」
「嗯、嗯,我了解。」
「好,沒問題。」
他掛掉電話,然後才想到自己手上提著一大袋蔬菜。他看看她,再看看手上的蔬菜,跟著露出微笑,問。
「你喜歡鮮蔬女乃油炖飯嗎?」
這一句問話,如慕絲一般滑順,而且太近了,真的真的太近了。
那絕對不是她的錯覺,他不只是站在她面前而已,溫熱的呼吸,吹拂過她的耳,恍如他就貼在她耳邊,讓她渾身一顫。
如茵吃了一驚,猛地抬首,卻見他竟真的低著頭,貼在她耳邊,她突如其來的抬首,使得唇瓣擦過了他的耳垂。
她抽了口涼氣,只看見他慢慢抬起了頭,黑色的瞳眸帶著笑意直視著她,嘴角輕揚。
「你中午有空嗎?」
她又呆掉了。
這個小女人,紅唇半張,杏眼圓睜的瞪大了眼。
今天她綁著一條有著藍色小碎花的白色頭巾,她以前從來沒綁過頭巾,但前陣子他來買菜時,她頭發里夾著芹菜的葉子,他忍不住伸手替她拿掉,在那瞬間,他還以為她會昏倒。
從此之後,她就開始在頭上綁頭巾了。
他不應該逗她的,但他忍不住,她的反應實在太可愛了。
以前也曾經有異性對他有好感,他很早就學會如何辨認男女間互相吸引的這回事,他很喜歡這回事,也很清楚如何得到對方的回應。
簡而言之,他很有異性緣。
可從來沒有人,沒有任何人,像她表現得這樣明顯,又如此害羞膽小,一開始他還以為她天性如此,後來才發現不是,她只在他面前會變成這樣結巴羞怯,她在面對其他男人時,話說得可溜了。
她傻傻的、呆呆的看著他,一張俏臉紅女敕得像熟透的蜜桃,小嘴依然半張著,久久擠不出話來。
沒得到回應,他只好再開口。
「我怕我把材料買太多了,或許你可以幫我解決一些炖飯。」當然,若是能和這個愛慕他的小可愛聊聊天,會讓午餐更加愉快。
她眼楮瞪得更大了,但聲音還是沒有找回來。
他笑看著她,一邊伸手將她頭巾上的地瓜葉拿掉,道︰「十二點收攤時,我再過來接你,可以嗎?」
可以嗎?可以嗎?當然可以啊──
腦海里的自己捧著臉大聲尖叫著,但現實世界中,談如茵卻只能面紅耳赤的看著他,動了動嘴巴,卻無言溜出,她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在最後,終于點了點頭。
再一次的,他拉開嘴角,笑看著她,稱贊︰「我喜歡你的頭巾,很可愛。」
她的臉竟然還有辦法更紅。
在那瞬間,這女人看起來真的萬分可口,只差那麼一點,他就要低頭吻她了。
真的,就只差那麼一點點而已。
幸好,客人在這時上了門,理智回到了男人的腦海里,他收回手,轉身離開,留下滿臉通紅的她繼續做生意。
談如茵一陣腿軟。
天啊,那男人約她,他竟然開口約了她?
臉紅心跳的捂著唇,她有那麼一秒懷疑自己剛剛作了白日夢,所以她忍不住沖出了攤位,那男人還在街上,正往市場出口的方向離開。
所以他剛剛真的在這里?但他真的有約她嗎?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她緊張萬分,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亂跳,還連續算錯了帳、找錯了錢。
就在她頭昏腦脹的收著菜攤,覺得自己應該是搞錯了他的意思時,那家伙卻在十二點時出現了。
懊死,早知道她就沖回家換衣服了,至少換件裙子。
可是,天曉得,為了某種可悲的原因,她不曾真的相信這個男人會看上她。
她需要去換衣服、需要把手洗干淨、需要整理頭發、需要去化點淡妝、噴點香水什麼的──
她差點又慌了手腳,可他沒有,反而泰然自若的幫著她把賣剩收好的菜抬上卡車,動作俐落迅速。這家伙的肌肉不是練好看的,他的身材每一寸都貨真價實,絕非城市里的公子哥。
打從第一次看見他,談如茵就知道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是被誤放到貓咪群中的老虎,野性難馴。
偷偷瞄了那個自動自發坐上小卡車副駕駛座的男人一眼,她咽了下口水,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種想下車逃跑的沖動。
但她想這天想好久了,她一直偷偷暗戀他,但她也一直以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可它發生了,他主動約了她,此時此刻甚至已經坐到了她車上,還開口指示她行進方向。
她握著車鑰匙,心如擂鼓,她不敢相信,竟然有這麼一天,這個男人會對她有意思。
夢想成真時,要懂得把握機會。
談如茵告訴自己,然後深吸了口氣,轉動鑰匙發動引擎,將車子開往他所指示的地方。那里離市場不遠,事實上,他家在很近的地方,走路五分鐘就會到,開車當然更快。
她將車熄火時,他跳下了車,然後回頭對她微笑。
談如茵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車的,甚至不太記得怎麼和他一起上了樓,穿過客廳,來到廚房,只記得等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坐到了他家廚房的餐桌上,吃起熱騰騰的鮮蔬女乃油炖飯。
第一口,她就被那美味驚醒。
「這……這是你煮的?」她嚇了一跳,吃驚的抬起頭來,終于正眼看向坐在對面的男人,說了第一句正常而順暢的話。
他開心的笑了起來,拎著湯匙道︰「沒錯。」
「很……很好吃……」她結結巴巴的擠出稱贊。
「謝謝。」
他的手藝好得媲美米其林三星級餐廳的廚師,可瞧著他彷佛有著百萬魅力的黑眼,她心跳又大力跳了兩下,害怕被他看出自己的感覺,她不禁羞怯的再次低下頭來,但依然忍不住又吃了一口炖飯。
她餓了,忙了一早上,讓她餓得前胸貼後背。
「告訴我,你是第一次和男人約會嗎?」
這個問題,讓她差點將嘴里的飯噴了出來,她忍住了,但卻因此嗆咳了起來。
他快速的抽了張面紙給她。
如茵羞窘的接過手,捂住嘴,著惱的瞪了他一眼,為自己辯駁。
「我才……我當然有和男人約會過。」
他挑起了眉。
「所以你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都這麼……害羞?」
熱氣籠罩全身,她烏黑的大眼再次圓睜,這回連耳朵都紅了,聲音再次離她遠去,再一次的,只有嘴張著。
好吧,他知道她喜歡他。
她猜她的異常行為,讓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可在這一秒,她還是很想找個洞鑽進去。
他輕笑著,只再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後才反應過來。
所以,這男人不認得她?他不記得了。她不應該感到失望,他不記得是正常的,她從來也不曾和他多熟,她只是偷偷暗戀他而已。
舌忝了舌忝唇,她緊張的張開嘴,報上姓名。
「如、如茵……我叫談如茵,談話的談,芳草如茵的如茵。」
在小小的剎那,她原以為他或許會想起,可他只是露出微笑,道︰「談如茵,很好听。」
可愛的花,在心上開了小小一朵,輕輕搖擺著。
她咬著唇,害羞的瞧著對面那個男人,小小聲的吐出一句︰「謝謝。」
瞧著她羞怯的模樣,他心情愉悅的放下刀叉,朝她伸手,「你好。」
他要和她握手?
和她?
噢,天啊。
臉紅心跳的看著他的手,她極力克制狂跳的心,不要胡思亂想,然後才敢鼓起勇氣抬手握住那只近在眼前的大手。
他的手有些粗糙,但十分結實又溫暖,她希望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厲害。
「你好……」她瞧著眼前的男人,虛弱的說。
他噙著笑,開口自我介紹,「我是阿浪,你可以叫我阿浪。」
「我……我知道。」
「你知道?」阿浪挑眉。
「我……呃……」她清了清喉嚨,張嘴吐出一句話,「我是你國中同學……」
這一回,換他愣住了。
笑容緩緩從他臉上消失,他慢慢的開口,極為小心的再問了一次。
「你說什麼?」
她有些不安的看著他,但仍是開口再說了一次。
「呃,我……我是你國中同學……七班的……」
她被趕出來了。
當談如茵開著小卡車回到家,把菜籃從車上搬下來時,她忽然領悟到這件事。
她被趕出來了。
或許這麼說不是那麼正確,畢竟他並沒有真的拿掃把趕她,或者破口大罵推她出門,他只是突然忙了起來,忙著替她泡茶,忙著講起電話,殷勤的看著她吃完,跟著微笑著送她出門。
微笑,沒錯,他臉上又掛上了微笑。
只是這次的微笑,莫名的虛假,等她回過神時,她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車上,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唯一確定的是──
她被趕……不,她被請出來了。
第一次約會,就被人不著痕跡的請出門,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會遇到這種事?
蹲在後院清洗著菜籃,羞窘與沮喪慢半拍的,爬上了她的臉蛋。
是她表現得太明顯了嗎?還是她說錯了什麼?
她也沒多說什麼啊,她只是告訴他,自己是他的國中同學而已,又不是說她準備接下來,天天往他家跑,死黏著他不放。
那一天,在市場里認出他時,她真的嚇了好大一跳。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經過多年後,巧遇初戀──不對,是暗戀對象的。
她清洗著靴底的菜葉,把賣到所剩不多的菜,稍做整理,外形還可以的,留下來繼續當商品,已經差不多的,則撿一撿,拎進廚房熬煮蔬菜湯。
這麼多年過去,阿浪的樣子改變了不少,當然他變得更加高大、強壯,也變得禮貌、溫和一點,不再那麼憤世嫉俗,可她永遠記得他那雙烏黑美麗的大眼,還有那種壞壞的、不羈的,浪蕩又瀟灑的笑。
以前在學校,她的視線總是會不自覺追著他黝黑的身影。
她剛開始注意到他時,他是個獨行俠,就像匹狼,同學們都怕他,連那些老是聚眾鬧事的男生,都不敢惹他。
如果依照一般大眾的看法,阿浪完完全全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學生,他蹺課、打架、衣衫不整、常常遲到,對師長無禮,性格桀驁不馴。
可他吸引著大家的視線,她知道,因為她一直在看他,就像其他人一樣。
他和那些只會耍耍嘴皮子,逞凶斗狠的男生不同,他清楚曉得自己在干嘛,雖然偶爾會蹺課,他始終將成績維持在中上。
年少時的他,其實很少笑。
他蹺課不是為了好玩,是為了睡覺。
她知道他晚上在漁港打工,也見過他咬著草桿,果著上半身,擰眉趴在樹蔭下看英文課本。
後來,他交了一個好朋友,從那時,她才開始看見他偶爾出現的笑容,雖然還是很少,但很真心,每個燦爛的笑,都讓她心跳加快。
他曾經在上課時間,和好友一起蹺課,跑到兩排教室中間的庭院,赤手空拳的爬上椰子樹,摘了好幾顆椰子丟下來,看得她目瞪口呆。
她是第一個發現他在干什麼的,他開始爬樹時,待在教室里的她就注意到了。他發現了她的視線,還對她露齒一笑,將食指豎在嘴上,示意她別出聲。
她嘴巴開開的呆看著他爬上了樹,朋友則在下面接那些掉下來的椰子。
他像猴子一樣俐落,幾乎摘光了那排椰子樹上所有的椰子,她很清楚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他在做什麼,上課不專心會看窗外的人真的很多,騷動聲越來越大,最後終于連老師都注意到了,訓導主任從二樓探出頭來,對著他們吼叫,但學生們卻是給予了熱烈的歡呼與掌聲,口哨聲更是此起彼落。
那兩個男孩扛著裝滿椰子的黑色大垃圾袋迅速落跑,阿浪還不忘回頭揮手接受大家的歡呼。
經過她身邊的窗口時,他扔了一顆椰子給她,讓她又驚又羞。
那是兩人少數的幾次接觸,她知道他不記得,但每一個和他有關的片段,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他姓啥叫啥,知道他是幾年幾班、學號多少,她甚至知道他家住哪。
一年級剛入學時,她以為他是單親家庭,她見過他媽來學校和老師道歉,後來才發現,他有父親。
他的父親,當時在坐牢。
那個男人,是個可怕的黑色混混,她不喜歡他,很不喜歡。
想起他的父親,她打了個冷顫。
她一直私心以為,那種人根本不該放出來,他的出現,毀了一切。
如茵將清洗切好的蔬菜全放進燒滾的湯鍋里,然後僵住,猛地抬起頭來,忽然之間,她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被請出來了。
捂著唇,她臉色蒼白,沮喪的申吟出聲。
懊死,她不該提到自己和他是國中同學的。
顯然他完全不希望,有人記得他,或那件事。
偏偏她卻記得一清二楚。
落寞的,她嘆了口氣,她猜他之後再也不會來和她買菜了。
端著煮好的番茄蔬菜湯,她坐在鋪著小花桌巾的餐桌上,才慢半拍的想起來,她剛吃過他煮的炖飯了,現在一點都不餓。嘆了口氣,她拿出她的保鮮盒,坐在餐桌旁發呆,準備等湯涼了,再分裝冷凍起來。
在這個小小的城市里,春日午後兩點的陽光,依然熱力四射。
窗外,小花隨風搖曳著。
她應該要趁機睡個午覺,晚點還有很多事要做,但不知為何,就是提不起勁來。
雖然他一直不知道,但他可是她晦暗苦澀的青春歲月中,最明亮的陽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