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書返回天城的那天,天空正下著蒙蒙小雨,當馬車路過城門時,薛琬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離開天城的那天,她和靜兒都穿得破破爛爛,扮作一對農家姊妹,一人提著一個菜筐,將彼此的手和臉都涂上泥污,最終才躲過官兵的盤詢。
現在的她,干淨清爽,雖不是過去大家小姐的衣著打扮,但認得她的人自然能輕易把她認出來。
她不知道京中現在的情勢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最擔心的欽犯圖像會不會張貼得到處都是,她也怕守城士兵會拿看圖像走上馬車搜查,當看殷玉書的面將她捉拿歸案。
不過後來她才明白,所有的擔心其實都是多余的。
當車外的諸葛涵出示了代表殷玉書身分的官文後,士兵們都熱情地隔看馬車,向他打招呼,「殷將軍回天城了?听說您剛剛和鋪野國打贏了一場大仗,小的們恭喜您了。」
「多謝你們。」殷玉書伸手挑起馬車車簾,扔出一塊碎銀給其中一位士兵,笑道:「這點錢給兄弟們打酒喝吧。可要記得是換崗後才能去買酒,否則若是貪杯誤事,你們的上頭怪罪下來,我可不給你們擔待。」
接銀子的士兵笑得五官都皺在一起,「您放心,我們絕不敢給將軍惹是非。我們方提督時時要我們以將軍為楷模,將國家安危放在心頭最重的位置,怎敢疏忽懈怠?」
殷玉書和他們閑聊,「哦?老方還在這位置沒有調任嗎?他不是早就吵著想辭官歸隱?」
「呵呵,提督大人只是說說而已。皇上如此厚待我們提督,他忠君至上,怎麼可能真的就走了?」
薛琬容將身子緊緊貼著車廂一角,不讓車外的人看到自己。
車子很快就又動了,她問道:「爺要先去哪里呢?」
「我是奉旨回京,所以要先入宮面聖覆旨,然後再去兵部述職,最後回府。」
殷玉書逗著她問:「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入宮,看看皇上是什麼樣子?」
她拚命搖頭,「奴婢是什麼身分的人?怎敢妄想見到聖駕?爺……那我要去哪里?」
「你先回府等著吧。」他敲了敲車廂板,朝外交代,「漢庭,你帶著現見先回府見我爹娘。諸葛和我先入宮,再去兵部。」
諸葛涵的笑聲在車外響起,「爺,這偷懶的活兒你倒交給了漢庭。」
羅漢庭向來和他愛斗嘴,這次也是。「你以為我的活兒是偷懶?我告訴你,老將軍那里肯定有我的罪受。還是你送那丫頭回府,我和爺一起入宮面聖才好。」
「行啊。」諸葛涵笑道:「怕什麼?老將軍還能吃了我不成?」
殷玉書走出馬車,搖頭失笑,「你們兩個少斗點嘴,我耳根子還能清淨幾日。既然你們決定好了,就隨你們的意吧。」他上了自己的白馬,和羅漢庭一起離開。
薛琬容掀開車簾看著他們的背影,問道:「老將軍和老夫人是怎樣的人,讓你們這樣敬畏?」
「你別听漢庭那家伙唬弄就被嚇住了。老夫人待人寬厚,老將軍生性耿直,並不難相處。」諸葛涵將自己的馬拴在馬車旁,上了車,將馬車趕往另一條道路。
她雖自小在天城中生活,但因為不常出門,所以並非對每條街道都很熟悉,不過諸葛涵所去的方向,她還是知道的。
她家在城東,那里一般是文官府郎的聚集之地,而諸葛涵去的是西邊,武將們多在城西設府。
因為父親是文官,所以家中就算有朝內同僚來訪,也多是文官走動,即使官種有別,她依舊拿不準將軍府中是否會有認得她的人。
她悄悄不安地隨著馬車一直來到鎮國將軍府,諸葛涵的身影剛一出現,將軍府前的家丁就歡呼一聲,「是將軍回來了!快去稟報老將軍和老夫人。」
諸葛涵連連擺手,「爺先去面聖了,不在車上。」
薛琬容從車上走下來,悄悄抬頭瞥了一眼。鎮國將軍府的大門果然氣派,門前一對石獅子足足有一人高,拴馬石上也雕刻著精細的花紋,看上去似是殷家一門自己的族徽。
她父親身為三品文職,按例只能建造高兩丈、橫三丈的雙耳朱雀門,而鎮國將軍殷若城是堂堂一品官,朱紅色的大門就有近四丈高,橫寬大約有五丈開外,若是沒有門坎和台階檔著,過一輛雙馬馬車都沒問題。
頭上那紫色為底金漆書寫的「鎮國將軍府」五個大字,昭示看主人在這國家不可撼動的地位,來到這里,即使心中不像她這樣滿懷秘密,也會不自覺肅然起敬,心生畏俱。
她不敢左顧右盼,急忙收回眼神,跟著諸葛涵走進去。
「涵哥,這女人是誰?」
一個姑娘清脆的聲音候然插了進來,她的眼角瞥到一抹翠綠色的衣裙出現,而後更听到諸葛涵笑了。
「大小姐今日怎麼乖乖在家?沒出門去玩嗎?」
「哼,一年不見,一見面你就拿我打趣。」那姑娘站在她身側,語氣古怪道:「唷,是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啊,該不會是你的……」
「可不是我的,是你大哥的。」諸葛涵故意暖昧地笑著。
「啊?什麼意思?」綠色裙角飄揚,那略顯張揚的女聲命令她,「喂,不能抬起頭見人嗎?」
薛琬容听出這姑娘原來是殷玉書的妹妹,來這里之前卻從未听人說起過她,也不知這位大小姐是怎樣脾氣性格的人,本就不安的心更加忐忑了。
但是大小姐有命,她只好略微抬起頭,學著家中婢女的樣子屈膝行禮,「見過大小姐。」
那是一個長得和殷玉書有幾分相似的姑娘,看模樣年紀大概比自己還小一點,皮膚雪白,容顫俏麗,一雙烏溜溜的黑眸顧盼間頗有英武之氣,想來是殷家家風尚武的緣故。
殷玉婷一邊打量著她,一邊問諸葛涵,「她到底是誰啊?」
「是爺在路上收留的一個孤女,身世可憐,原本是伺候大戶人家小姐的貼身丫環,東家倒了,她獨自流落出來又遭遇惡人,無意間被爺救下的。大小姐可別嚇到人家了。」
她撇撇嘴,「我會嚇到誰啊?我又不是妖怪。」再轉向薛琬容問:「喂,你既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我問你,對天城的事熟悉嗎?」
薛現容最怕人家問這些事情,但被問到又不能不答,只得合糊地說:「知道一些。」
「天城里哪家的點心最好吃,你知道嗎?」
她想了想,「大小姐是問熱點?還是涼點?」
殷玉婷眼楮一亮,拍手道:「听你這麼一說,倒是個明白人。我府里的丫頭從來都不知分熱點和涼點,其實我最喜歡吃熱點,不過你且說說你所知道的哪家點心最好吃?」
薛琬容自小愛吃甜食,京中的各種甜點她都熟稔,因此流利的回答,「如果大小姐喜歡吃餡兒,那月盛齋的五仁月餅最好吃,一般人買到手都是冷的,吃起來會有點硬,但其實月餅剛出爐時,外皮松松軟軟還帶著溫熱,內里的餡兒更有香味。
「若大小姐不喜歡吃帶餡兒的,那就吃德聚源的玫瑰核桃酥也可以。老板是用海外高價買來的玫瑰花做成核桃酥,玫瑰香氣濃郁,核桃仁兒也很有分量。不過這核桃醞就要涼了之後才好吃,否則吃不出松脆醞香的味道來。」
听得伸舌舌忝了舌忝唇角,殷玉婷笑道:「你果然是個內行,看來你家小姐沒少在這方面教你。既然你知道得這麼清楚,那你就替我跑個腿,把這兩樣點心都買回來吧。」
薛琬容霎時楞住了。要她去買這些點心?可是……
殷玉婷見到她的表情,以為她不願意,雙手一叉腰,「你不是我大哥的人嗎?我大哥的人就是我的人了,等他回來,我告訴他說你替我買東西去了,沒準他還會樂得獎賞你呢。快去快去!」
諸葛涵在旁笑道:「大小姐真會指使人,人家剛進你們殷家門,連口水都沒喝就要替你跑腿。你知不知道,就是爺在這里,也不見得舍得這樣用她。」
「怎麼?家里的下人不舍得用,難道是要供起來的?」她哼了一聲,從身上掏出一塊碎銀子塞到薛琬容手上,「行了,這點錢應該夠買了,連你在外面的茶水錢我都算在內了。快去快去吧,我還等著吃呢。」
薛琬容真是後悔一時嘴快賣弄,結果把自己硬生生推到一個危險的境地。
月盛齋和德聚源雖然不是官府之地,但是老板都認得她,因為以前她常到這兩處去買點心。尤其是月盛齋的五仁月餅,她如何知道它做為熱點更好吃?全是因為店主與她相熟,她每次到店中就為了專門等候剛出爐的月餅。
如今薛家出事,消息必然滿城皆知,她這個逃犯突然跑到月盛齋買月餅,豈不是昭告天下說她薛琬容就在天城中大搖大擺嗎?
在月盛齋對面的街邊上,她苦惱地躊躇,想著是不是干脆回復殷家大小姐就說沒有買到?但對方畢竟是殷玉書的妹妹,人家第一次吩咐她做事她就沒有達成,往後豈不是沒有機會在府中立足?
想來想去,她終于想了個好主意,在街邊找了個正在抽陀螺的小男孩,跑過去彎下腰笑咪咪地說:「小弟弟,能不能幫姊姊一個忙?」
她容貌秀美絕倫,小男孩不自覺看得楞住了,「姊姊有什麼事?」
她將銀兩塞到他手上,「麻煩你到月盛齋中幫姊姊買一盒五仁月餅好不好?就說是鎮國將軍府的大小姐要吃的,有熱的最好。如果你辦好了,這些錢買完月餅後剩下的就送你了,好嗎?」
小男孩歡天喜地的答應,「好啊。姊姊你等著。」
薛琬容看看小男孩兒進了月盛齋,自己則躲在一邊等著,過了好一陣子,小男孩才捧著一個包里好的食盒跑出來。
她急忙迎上去,小男孩滿是得意地說:「因為等熱月餅出爐,所以等了好一陣子,姊姊等急了吧?」
「沒有,多謝你了。」薛琬容連忙接過月餅,依約將多出的五六枚銅板都送給小男孩。
第一個任務順利完成,她總算松口氣。德緊源距離這里還有幾條街,所以就不能讓這男孩再替自己跑腿了,只能到那邊再隨機應變吧。
她急急往德聚源趕,忽地又苦笑著罵自己真不會辦事,明明費勁買來月餅就是要趁熱吃的,她這樣一路跑來跑去,熱月餅到府時不也要變涼了?
還是先把月餅送回將軍府,讓那位大小姐吃了之後,自己再出來買第二樣吧。
這樣想著,她忙又轉身往回走,好不容易氣喘呼呼地跑回將軍府門前時,旁邊一隊人馬也剛巧在門前停下,她側目一看,正看到從轎子里走出來的人,頓時魂魄俱驚——
許德亮?!縱使下輩子化成飛灰輕煙,她也不會忘記這個人的嘴臉!
他曾經和她父親號稱有手足之情,亦是同僚好友,卻為了一已之私陷害父親,使得薛家滿門被抄,如今她要是手上有把刀,八成立刻就捅過去,但她懷中現在只有一盒還微微發燙的月餅。
她一步一步地向後倒退,退到了牆院的拐角,唇上因為牙齒的緊咬已有血腥味滲出,必須用力抱住懷中點心才能壓制住心里的恨意和沖動。
眼看許德亮走進將軍府,她身子一軟,靠著牆壁滑了下去。
此時,她的後背、手心全是冷汗,渾身上下的力氣似乎都已被人抽干。
殷玉書回到將軍府時,天色已黑,停了半日的小雨又在夜間飄灑起來。
他剛走入正門要去拜見父母,旁邊就有人一把抱住他的腰,嬌笑出聲。
「大哥,你真是讓我好等,這回從越城回來帶了什麼禮物給我?別說沒有啊,我可是要生氣的!」
殷玉書笑道:「玉婷,一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個火燒眉毛的脾氣,一點姑娘家的矜持都沒有?我這次奉旨回京,行程很是倉促,再說,越城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哪有什麼禮物可以帶回來給你?」
她不依地抱著他的腰晃了幾下,「不行不行,若是沒有禮物你也別去見爹娘,現在就給我買一份去。」
他無奈地嘆氣,「好了好了,真是服了你這個磨人精,禮物在我馬車上呢。你去年不是說想要一柄好劍?我費盡心力才幫你找了一把,去看看合不合你心意吧。若是嫌沉拿不動,我可就沒辦法了。」
殷玉婷歡呼一聲,「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一會兒等你的丫頭把點心買回來,我第一個和你分享。」
「我的丫頭?什麼丫頭?」殷玉書好笑地看著她,忽然心頭一動,「你該不會是叫琬兒去買東西了吧?」
「她叫琬兒啊?我沒問她的名字,長得倒挺標致的,說話也文雅。她知道好幾家的點心好吃,所以我叫她去替我買了。咦?說到這里,她出門至少兩個時辰了,買什麼點心要那麼久啊?」
殷玉書眉心肇起,吐出兩字,「胡鬧!」旋即轉身奔出將軍府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