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細雨迷蒙,沿街有些店鋪的屋檐下還點著燈籠,將地上的水窪映得波光粼粼。周圍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不敢停留,大街上因為人丁稀少和夜幕降臨,在夜風之下顯得格外蕭瑟。
殷玉書跑出府門時,忽然想到自己忘了問妹妹琬兒是去哪家買的點心,正要回身去間,眼角余光好像瞄到一抹身影。
他借看月光看向西邊的牆角,那里依稀有個人影蜷縮在角落,他緩步走過去,遲疑了一下,問:「是琬兒嗎?」
那人緩緩抬起頭,月光下,他恰好看到她一臉水光閃爍,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他訝異地蹲,伸手捧住她的臉,柔聲道:「怎麼了?誰欺負琬兒了?是因為玉婷讓你買點心而覺得委屈?」
她怔怔地望著他,淚珠順著臉頰默默滾落,搖了搖頭,卻依舊一言不發。
他嘆口氣,將她的頭輕輕攬在懷中,拍著她的後背安撫著,「好了,你不說我也不勉強。這天城中讓你觸景傷情的事物也許太多,玉婷她不知道,你也別怪她,更不要和自己過不去。記得我的話,要學會放下和忘記,若這兩者都做不到,也要讓自己快樂一點。人生不過百年,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哪有那麼多工夫去傷心欲絕呢?」
她枕在他的懷抱中,只覺得他的心跳堅定有力,如一首悠美合蓄的古曲,這一剎那,她真希望自己就此睡倒在這個懷抱中,再不要醒來了。
薛琬容第一次見到殷玉書的父親殷若城,是在第二天的早晨。
她剛剛睜開眼,就听到外面有人此起彼落地喊著什麼口令,她嚇了一跳,以為是官府的人來緝拿自己,一下子就從床上跳下來,抓住衣服便胡亂往身上穿。
但穿到一半,她又覺得不對,外面的呼喊聲更像是士兵在操練。
她打理好自己後打開門,門前剛好走過一名丫環,她拉住對方問道:「請問姊姊,這是什麼聲音?」
那丫環吃驚地打量她,「你是新來的?連這都不知道?是老將軍正在府中晨練啊。」
「晨練?」她順著聲音走向後院的深處,從那里傳出來鐵器踫撞的聲音和士兵的呼喝聲,越來越響。
待她走到後院的大門口前時,眼前真是一片熱鬧景象——至少二十多名年輕士兵正在院內空曠的場地上一對一地進行格斗對練。人群中,一襲翠綠色的鮮亮裙衫格外醒目,原來殷玉婷竟也手持一柄長劍,獨自在角落中練習著劍法。在她旁邊神情莊重而威嚴的那名長者,顯然就是將軍府的一家之主,老將軍殷若城了。
「若是好奇,可以進去看。」
身後忽然響起殷玉書的聲音,她忙往旁邊一讓,低頭請安,「爺,早。」
「你也早。」他走進內院,又回頭招手道:「進來吧,我還有關于你的事要和玉婷說。」
生怕自己昨晚事情沒辦好惹惱了殷家大小姐,又听他這樣一說,她只好硬著頭皮跟在他後面。
殷玉婷遠遠看見他就跑了過來,「哥,你送我的這把劍真不錯,一會兒你和我對練幾招。爹說我的回風劍法有好幾處都練得不對,你給我指點指點。」
「有爹在呢,怎麼讓我指點?」殷玉書一回手,拉住薛琬容,「對了,我要和你交代一件事。琬兒是我路上救下的人,不同于我們的家奴,你不要隨意差遣支使她。昨晚她為了給你買點心,迷路在大街上,我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她找回來,府中那麼多丫頭你不派,偏偏派我的人?」
殷玉婷嘻嘻笑道:「抱歉啊大哥,听她對京里的店捕那麼熟悉,誰想得到她居然不認得路?行啦,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後我不用她就是了。」轉向她致歉,「琬兒是吧?對不住啦。」
她臉紅了,連忙屈膝一福,「大小姐太多禮了,琬兒沒有為大小姐辦好事,是我的錯,改日我再幫大小姐重新買過。」
「我可不敢再用你,要不然大哥要和我翻臉了。」殷玉婷一邊擺手道,一邊就拉著大哥往空地跑。
薛琬容沒想到殷玉書為她解圍的借口是說她迷了路,而他的那一句「我的人」更讓她心頭頓生暖意。
滿場那麼多人,她也不好站在場中礙眼,就揀了個角落的台階坐下來,看著場中殷家兄妹一起練武。
殷玉書今日穿了一身月牙白的緊身短打,青灰色的腰帶扎在月復間,更顯出他修長干練的身形。他將長劍握在手中,笑盈盈地看著妹妹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的挑釁,「玉婷,縱然爹在這里也不會袒護你,我勸你還是練好這回風劍法的前十八式再來和我比劃。或者,你先找諸葛涵去練練身手。」
「怎麼?你瞧不起我這個對手嗎?」她驕傲地揚著頭,「別看你練武比我早,可是爹都說我的悟性比你高,假以時日,成就必然在你之上。」
「哦?是嗎?」他笑著看了眼父親,「好吧,既然爹這樣贊賞你,就讓我看看你的功夫長了幾成。」
不一會,兩道身影似彼此纏繞的兩股風,在場中上下騰躍,周圍練武的士兵們都情不自禁地圍攏過來,鼓掌叫好。
薛琬容看不懂武功,只覺得他們的身法和那個「回風十八式」的名字還真是絕配,一樣的輕靈、一樣的飄逸。
擔心殷玉書會受傷,她問向身邊的一位兵卒,「這位小扮,現在到底誰佔上風啊?」
士兵笑道:「這還用問?當然是將軍了。別忘了他當日可是連續打敗十七名禁軍高手,被皇上親封的一等將軍,大小姐雖然天資聰穎,但若和將軍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呢。」
她吐出一口長氣,卻見諸葛涵領看一名約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走進來,兩人也站在一旁看著場中的景象。
諸葛涵不禁笑道:「看看,大小姐又在自取其辱了。我早說這朝中沒幾人能贏得了爺,十招之內不輸已經算是很難得了。」
殷玉婷听到他說的話,一下子跳出來叫道:「諸葛涵!你就會滅我的威風,有本事你吃我一劍!」
他嚇得急忙抱頭就跑,「大小姐,我說你贏不了爺,可沒說你贏不了我啊。」
殷玉書氣定神閑地負手而立,「諸葛涵,你要讓她可也別丟了我的臉。」然後又對那青年含笑招呼,「許翰雲,難得你也入京了。」
「父親近日要過壽,所以祖母準我入京拜壽,壽宴過後還要返鄉。」說話的青年比殷玉書要年輕好幾歲,臉上還有幾分稚氣,書卷味則多了許多。
他走到老將軍面前,躬身長揖,「見過殷世伯。」
殷若城微笑道:「翰雲,你們父子真是有趣,昨日你父親來我這里,今日就換了你來。難得玉書正好回京,你們倆小輩就聊聊吧。我還有事,就不陪你了。」
「世伯慢走。」許翰雲再度躬身行禮,轉過身,看到不遠處亭亭佇立的三個絕美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不免好奇地問:「那姑娘……是你們府里的人?」
殷玉書笑答,「算是半個府里人吧。她是我在回天城路上救下的一名孤女,日後是留在府里還是跟我回越城還不知道呢。」
「殷兄真是好艷福啊,竟能巧救佳人,寫到戲文中去傳唱,倒是一段佳話。」他一邊椰愉好友,一邊又困惑地看向她,總覺得這姑娘有幾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但薛琬容絕對是認得他的。許翰雲,就是她仇家許德亮唯一的兒子。
因為自小體弱、祖母珍愛不忍遠離,所以他從小到大都是跟著祖母在距離天城四百多里外的家鄉澤城生活。她在年幼時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只是那時兩人年齡尚小,又沒有說上話,所以彼此印象並不深刻,不過他眼角的一顆黑痣令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麼多年過去,憑著這顆黑痣她一下子就認出他,再加上剛才老將軍說的話,明顯指出昨日造訪的許德亮就是他父親,更讓她確信無疑。
這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許翰雲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薛琬容,他雖然想不起她是誰,卻覺得這姑娘很有意思。
在這熱熱鬧鬧、滿是陽剛之氣的練武場中,她像是一棵柔韌的春柳,靜謐而優雅地遺世獨立。如果她今生就只是一名婢女,未免讓他為之嘆息、替她抱屈了。
殷玉書此時提議道:「去我的書房坐坐吧。沒想到會遇到你,不過早幫你從越城找了幾塊好墨,本想差人送到澤城,既然你來了,就自己拿走吧。」
許翰雲一听喜上眉梢,「好啊,多謝你費心。越城出的墨就是和別的地方不一樣,上次你送我的那塊,我一直都沒舍得用,這回可以好好寫幾篇字了。」
「堂堂許侍郎家的公子,竟然還這樣寶貝一塊墨,說出去不覺得笑話嗎?」殷玉書正說笑,一雙縴縴玉手就遞到他面前。
「爺的劍讓奴婢替您拿著吧。」
他從來劍不離身,但對上那雙春水般的眸子時,只猶豫了一下便微笑將劍遞出去。「琬兒,這是許少爺,他爹是戶部侍郎許大人,或許你听說過。
「許侍郎的大名,誰能不知呢?」她嫣然一笑,欠身道:「見過許少爺。」
許翰雲臉一紅,忙要伸手攙扶她,「別這麼客氣,我爹不過是朝廷一介小吏,和你家爺比起來,可是不值一提。」
殷玉書還想再打趣幾句,一回身,就見好友正紅著臉偷瞥琬兒,心里忽然不暢快,聲音也沉了下去。
「同朝為臣,何必分什麼高低?琬兒,你去廚房交代一聲,就說我今日要和許少爺在書房一起用飯,讓他們做幾樣拿手的菜送過來。」
「是。」薛琬容感覺得到許翰雲的目光,但她只是目不斜視地望著殷玉書,笑盈盈地答應著。
進入將軍府或許不是什麼糟糕的事,至少她靠近了仇人,更靠近仇人之子,說不定還可以藉此為薛家報仇——只要她善加利用眼前的一切機會,萬事皆有可能。